2018年的深秋,風已經帶著刀鋒般的寒意。我背著一個被泡面、餅干和巧克力撐得變形的背包,降落在平壤順安機場。包里這份沉甸甸的“關懷”,來自國內親友近乎悲壯的叮囑:“一定要帶!那邊……” 后半句咽在喉嚨里,化作無形的重量,壓在我的肩頭,也沉甸甸地墜在心上。那時的朝鮮,在我腦海的拼圖里,是衛星圖上大片的夜暗,是閱兵式上整齊到令人窒息的方陣,是外界口中那個被鐵幕籠罩的“隱士之國”。
沉默的底色與燃燒的圖騰
平壤的街道寬闊得像廣場,卻空曠得讓人心慌。偶爾駛過的老式公交車喘息著,像疲憊的巨獸。行人步履匆匆,灰藍的衣裝在深秋的蕭瑟里更顯單調。他們的目光大多低垂,或平視前方,在與我們這些“異類”視線即將交匯的剎那,會像受驚的含羞草葉片,倏然閉合、轉向??諝饫飶浡环N近乎凝固的寂靜,只有高音喇叭里永不疲倦的革命頌歌,在空曠中徒勞地回蕩,顯得格外孤獨而突兀。
行程第二天,我們撞上了大型團體操《阿里郎》的尾聲表演。那景象,窮盡一生也難以磨滅。十萬人!血肉之軀化作最精密的像素,在巨大的體育場里鋪展、流動、重組??谔柭?、腳步聲、翻板撞擊聲匯聚成雷霆,砸向耳膜,震得胸腔嗡嗡作響。背景板上變幻的圖騰——從噴薄的火箭到領袖慈祥的巨幅肖像——在探照燈下閃耀著不容置疑的光芒。
最令我靈魂震顫的,卻是看臺上那些普通的朝鮮觀眾。白天街頭木然的面孔,此刻被一種近乎原始的狂熱點燃。他們漲紅著臉,揮舞著手臂,喉嚨里迸發出嘶啞而忘我的吶喊,眼睛里燃燒著純粹到刺目的火焰。我被這排山倒海的集體意志裹挾,震撼之余,心底卻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這被精心點燃、整齊燃燒的火焰之下,那些屬于個體的、微弱的燭光,又在哪里喘息?
導游金同志用流利的中文,帶著自豪的微笑重復:“我們國家,人民幸福安康,無所羨慕?!?可就在抵達酒店的路上,我分明看見居民樓斑駁的陽臺上,密密麻麻的太陽能板像一塊塊拼湊起來的、渴求光明的補丁。某個昏暗的樓道窗口,飄出劣質煤燃燒特有的、帶著酸澀的煙火氣。
夜色出逃與一盞孤燈
最后一夜,宿在孤島般的羊角島酒店。窗外,大同江是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吞噬了所有聲響。只有對岸主體思想塔尖那顆巨大的紅星,固執地燃燒著,像懸在黑色天鵝絨上的一滴凝固的、滾燙的血。
一種不甘在心底瘋長。難道就這樣隔著厚厚的玻璃,與真實的平壤告別?同行的老周,一個走南闖北的老記者,對我點了點頭,眼神里有同樣的執拗。我們決定“犯規”——溜出去,哪怕只是在寂靜的街頭走一走。
墻角,那袋幾乎未動的零食像個燙手的山芋。帶?目標太大。丟?于心不忍。最終,我們還是鬼使神差地拎起了它。這袋在中國超市里稀松平常的膨化食品和糖果,在空曠無人的平壤街頭,瞬間成了最扎眼的靶子。昏黃的路燈將我們拎著巨大塑料袋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每一步都感覺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無聲地審視、評估。夜風鉆進衣領,帶著刺骨的涼意。
沒有方向,只是漫無目的地走。拐過一個街角,一個小小的社區公園出現在眼前。入口處,一盞老舊的路燈頑強地亮著,燈罩布滿污跡,光線昏黃而微弱,像風中的殘燭。就在這圈脆弱的光暈中心,兩個穿著深藍色棉布裙、樣式樸素得近乎寒酸的年輕姑娘,背靠著冰冷的燈柱,正借著那點可憐的光,低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她們微微蜷縮著身體抵御寒風,書本捧得很近,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頁。晚風吹亂她們額前枯黃的碎發,光影在她們清瘦專注的側臉上跳躍。那一刻,十萬人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世界只剩下這一盞孤燈,兩個單薄的身影,和一種對知識近乎虔誠的饑渴。這畫面,寂靜得驚心動魄。
我們下意識地朝她們揮了揮手。姑娘們猛地抬頭,像被強光照射的小動物,瞬間繃緊了身體!看清是我們,巨大的驚慌在她們清澈的眼眸中炸開。她們以驚人的速度合攏書本,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身體站得筆直,頭微微低垂,雙手用力地絞著書脊,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那是一種刻進骨子里的警惕和拘謹,像一層無形的、冰冷的鎧甲。
我和老周僵在原地。手中的零食袋,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灼燒著掌心。直接遞過去?這個念頭剛冒頭就被自己狠狠掐滅。金同志閑聊時提過:基本口糧國家配給,但像我們手里這些花花綠綠的包裝,是“奢侈品”,普通學生根本消費不起。貿然的“善意”,很可能變成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她們薄如蟬翼的尊嚴。
空氣像結了冰,只有冷風穿過枯枝的嗚咽。
謊言出口時,舌尖的苦澀
“你好?”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用中文試探。幾天下來,除了導游,幾乎沒聽到當地人說中文。
“你…你好!”稍高一點的姑娘,遲疑了足有兩秒,才生澀地回應。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明顯的顫抖,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急速扇動了幾下。但那雙眼睛里,除了緊張,似乎還藏著一絲微弱的好奇。
中文!她們會說中文! 巨大的意外和驚喜像暖流,瞬間沖破了尷尬的堅冰。原來她們是平壤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溝通的橋梁在黑暗中意外架通。她們的中文磕磕絆絆,詞匯有限,但足以進行簡單而溫暖的交流。她們好奇地問起中國的大學生活,問起長城和故宮,眼睛里有對遠方模糊的向往。當她們說起正在讀巴金的《家》,討論著覺慧的苦悶時,那份青澀而真誠的困惑,像初春的嫩芽,脆弱卻生機勃勃。
交談間,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們腳邊那個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帆布書包上。一個鋁制的飯盒從沒拉緊的拉鏈口露出一角,盒蓋有些凹陷,邊緣磨得發亮。那幾乎是所有朝鮮學生的標配。我想起白天在本地餐廳瞥見的餐食:一碗米飯,一小碟深褐色的泡菜,幾根豆芽。這袋對我們而言是累贅的零食,在她們的世界里,會是怎樣的存在?
一個笨拙的念頭在我和老周心中同時升起。或許,這是唯一的辦法。
“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指了指老周手里那袋異常醒目的零食,臉上努力擠出一點真實的“困擾”,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緊,“請問…這附近哪里有垃圾桶嗎?這些東西…我們明天一早的飛機,實在帶不走了,轉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扔的地方?!?說出“扔掉”這個詞時,舌尖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兩位姑娘愣住了。她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那鼓鼓囊囊、色彩鮮艷的袋子上,瞳孔瞬間放大,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
“這些…全都要…扔掉?”稍矮的姑娘失聲問道,聲音因為激動和心疼而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困惑和惋惜。她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體。
“是啊,”老周立刻接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無奈”,還故意夸張地掂量了一下袋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死沉死沉的!航空公司行李查得嚴,超重罰款厲害得很!幫幫忙,替我們處理掉?就當…幫我們解決個大麻煩!” 他把袋子往前又遞了半尺,幾乎要碰到姑娘的手臂。
空氣再次凝固?;椟S的路燈光線吝嗇地灑在她們年輕卻略顯菜色的臉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們眼神中激烈的交戰:震驚、巨大的困惑、一絲被極力壓抑的渴望,以及深不見底的猶豫和顧慮。她們飛快地用朝語急促地低語著,語速快得像爆豆,眼神焦灼地碰撞、交流。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終于,稍高的姑娘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可聞。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下定了決心。
指尖的微涼與那沉甸甸的一躬
她向前邁了一小步,很小的一步,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鄭重。然后,她緩緩地、帶著試探地,伸出了右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塑料袋提手的那個瞬間——
我感受到了!
一股清晰的、冰涼的、帶著細微顫抖的觸感,從她的指尖傳遞到我握著提手的手指關節上!那涼意,像深秋的露水,瞬間滲透皮膚,直抵心尖。那不是恐懼的冰冷,而是一種面對巨大意外之喜時,難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近乎敬畏的顫抖!她的手指纖細,骨節分明,皮膚有些粗糙,冰涼得不像活人的手。
她的指尖輕輕搭上提手,然后,五根冰涼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合攏,包裹住了提手,也包裹住了我那只溫熱的手的一小部分。那冰涼的包裹感,帶著細微卻無法忽視的戰栗,像電流一樣傳遍我的手臂,直沖腦門,讓我的鼻子瞬間一酸。
她接過了袋子。袋子很沉,她那單薄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纖細的手臂被猛地向下拉扯。但她立刻用左手托住了袋底,雙臂同時發力,將那個沉重的袋子緊緊地、緊緊地抱在了胸前,像抱住一個失而復得的、無比珍貴的嬰兒,一個不容有失的希望。另一位姑娘也立刻伸出手,穩穩地托住了袋子的底部,分擔著重量。
她們沒有再看我們,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互相對視了一眼,那眼神里,有決絕,有感激,還有一種沉重的托付感。
然后,在昏黃搖曳的路燈光下,在深秋寒冷的夜風中,她們兩人,同時、深深地、近乎將上半身折成了九十度,朝著我們,鞠了一個標準到令人心碎的躬!
“康桑密達?。ㄖx謝!)再見!”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鄭重,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沉甸甸的感激,重重地砸在我們心上。
沒有一絲停留,沒有半分猶豫。她們抱著那袋沉重的“秘密”,猛地轉身,像兩只受驚但目標明確的鹿,朝著公園深處那片濃稠得仿佛實體的黑暗,小跑而去!深藍色的棉布裙擺急促地掃過地上堆積的枯黃落葉,發出急促而細碎的“沙沙”聲,像一首無聲的告別曲。昏黃的光暈迅速被她們甩在身后,那兩個緊緊依偎、用盡全力抱著希望奔跑的深藍色背影,被無邊的夜色溫柔而徹底地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和老周像兩尊石像,釘在原地。刺骨的寒風刮過臉頰,卻絲毫感覺不到冷。胸腔里仿佛塞滿了滾燙的熔巖,灼燒著,翻涌著,直沖眼眶。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掌心,還殘留著她指尖那冰涼的、帶著細微顫抖的觸感,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進了我的皮膚,我的記憶。我們知道,那袋食物,絕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垃圾桶里。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國度,在那個寒冷的秋夜,我們用最笨拙的謊言,換取了她們最鄭重的托付。我們遞出的不是施舍,而是被她們用尊嚴穩穩接住的、滾燙的牽掛。
歸途的回響與掌心的烙印
離開平壤的清晨,天色是鉛灰的。我站在羊角島酒店房間冰冷的窗邊,望著霧氣彌漫的大同江和灰蒙蒙的城市輪廓。對岸,主體思想塔的紅星依然固執地亮著,在晨霧中顯得遙遠而模糊。腦海中,十萬人的阿里郎轟鳴與昨夜路燈下那指尖冰涼的顫抖、那緊緊擁抱的姿勢、那深深彎下的腰、那消失在黑暗中的奔跑,反復交織、碰撞。
在妙香山的休息站,曾偶遇一群朝鮮青年。趁著帶隊的老師走開,一個膽大的小伙子用老舊的手機(可能是中國走私的?)放起了一段節奏感極強的外國音樂(后來想起有點像韓流)。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工裝褲的男孩,竟然隨著節奏跳起了街舞動作,雖然生澀但充滿力量,旁邊的姑娘們捂著嘴,眼睛亮得驚人,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輕輕搖擺。那份被壓抑的、瞬間釋放的青春活力,與白天的嚴肅判若兩人。金同志曾說:“西方文化是毒草。” 可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人性中對自由表達和歡樂的本能渴望。
我把剩下的最后幾塊獨立包裝的巧克力,輕輕放在了房間靠窗的小茶幾上。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只希望這份小小的甜,能溫暖某個需要它的人。
下樓退房,穿過空曠冷清的大堂。那位每天默默打掃、總是低著頭、穿著洗得泛白工作服的朝鮮阿姨,正佝僂著背擦拭著光可鑒人的柱子。就在我們拖著行李即將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忽然極其迅速地、幾乎不動聲色地抬了一下頭。目光像蜻蜓點水般掠過我的臉,然后,她的嘴角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轉瞬即逝、卻無比清晰的微笑!更讓我心頭巨震的是,她那只拿著抹布、藏在身側的手,極其隱蔽地、飛快地對著我的方向,做了一個蜷縮的、小小的“OK”手勢(在朝鮮語境下,這或許就是她能表達的“比心”了)!做完這一切,她立刻恢復原狀,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繼續用力地擦拭著柱子,只有耳根泛起的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紅暈,泄露了秘密。
那一刻,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似乎突然明亮了一些,落在她花白的鬢角和那身陳舊卻干凈的工作服上。那個閃電般的微笑和那個蜷縮的“OK”,像一道最溫暖、最真實的光,穿透了所有的隔閡和冰冷,精準地擊中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它比主體思想塔的紅星更有人性的溫度,比阿里郎十萬人吶喊更貼近生命的本真。
原來,擊穿厚重鐵幕的,從來不是震耳欲聾的宣言或刻意的饋贈。它是昏黃路燈下指尖傳遞來的那一抹冰涼戰栗的觸感;是那深深一躬里,承載了千言萬語的沉默重量;是那緊緊擁抱希望、奔向未知黑暗的決絕奔跑;是清晨無人處,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和一個蜷縮的“OK”。
飛機轟鳴著沖上云霄,舷窗下平壤的輪廓漸漸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背包輕了許多,空空蕩蕩。但我的掌心,卻仿佛永遠烙印著那個深秋寒夜里,一雙朝鮮女大學生冰涼而顫抖的指尖傳遞來的微涼與鄭重。我的心里,沉甸甸地裝滿了那盞孤燈的光暈、那袋零食的重量、和那兩個深藍色背影融入黑暗時,裙擺掃過落葉的沙沙回響。
2018年的平壤,留給我最深的印記,不是十萬人整齊劃一的恢弘圖騰,而是路燈下,一雙接過“麻煩”時冰涼而顫抖的手,和那彎下腰時,無聲訴說的、關于尊嚴的千鈞重量。這份觸覺的記憶,這份重量的感知,足以溫暖此后人生所有的寒冬。 它提醒我,在宏大敘事冰冷的鋼架之下,永遠有無數微小的個體,在用他們沉默的堅韌和易碎的尊嚴,努力點燃屬于自己的、不滅的星火。而我何其有幸,曾觸碰過那星火的微涼與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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