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深秋,北風已帶著哨音。我背著幾乎被方便面、壓縮餅干和糖果撐爆的登山包,踏上了飛往平壤的航班。這份沉重的“愛心儲備”,源于行前親友們憂心忡忡的塞滿:“多帶點,那邊……”未盡之語懸在空氣里,沉甸甸地墜在肩頭。那時的朝鮮,于我,是新聞里反復播放的導彈試射,是衛星地圖上大片大片的夜暗,是國際社會眼中那個固執的“隱士王國”。帶著滿腹的疑慮和一絲探險般的沖動,我降落在空曠冷清的平壤順安機場。
靜默的城邦與燃燒的史詩
平壤的街道寬闊得近乎奢侈,卻行人寥落。老舊的公交車喘息著爬行,車窗蒙著厚厚的灰塵。行人穿著灰、藍、軍綠色的制服或便裝,步伐統一得近乎刻板。他們的目光大多低垂,或在與我們這些“異域來客”視線即將交匯的瞬間,像被燙到般迅速而自然地滑開,留下一種無聲的疏離。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安靜,只有高音喇叭里永不疲倦地播放著激昂的革命歌曲和新聞播報,在空曠中徒勞地撞擊著無形的壁壘,顯得格外空洞。
行程第二天,我們幸運(或者說被迫)觀看了大型團體操與藝術表演《阿里郎》的盛大演出。那場景,窮盡詞匯也難以形容其萬一。十萬人! 活生生的人體,化作最馴服也最狂熱的像素,在巨大的五一體育場里翻涌、聚合、離散。翻板組成的背景瞬息萬變——噴薄的火箭、巍峨的千里馬銅像、領袖慈祥的巨幅肖像……在強光探照下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神性光輝。口號聲、踏步聲、歌聲匯聚成震耳欲聾的聲浪,像實質的巨錘,反復捶打著耳膜和胸腔,讓人產生一種近乎暈眩的渺小感。
然而,真正刺穿我心靈的,卻是看臺上那些普通的朝鮮觀眾。白天街頭那些近乎麻木的平靜面孔,此刻被一種原始的、排山倒海的狂熱徹底點燃。他們漲紅著臉,揮舞著統一發放的塑料花束,喉嚨里爆發出嘶啞卻震天的吶喊,眼睛里燃燒著一種純粹的、近乎獻祭般的火焰。我被這龐大無匹的集體意志裹挾著,在震撼之余,心底卻泛起一絲冰冷的悲憫:在這被精心點燃、整齊燃燒的熊熊烈焰之下,那些屬于個體的、微弱的生命燭光,是否只能在縫隙里艱難喘息?
導游李同志,一位笑容標準、中文流利的年輕男子,用帶著自豪的語氣向我們強調:“我們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在偉大領袖的關懷下,人民無所羨慕(Urisika Opso),生活幸福美滿。” 可就在抵達市區時,我分明看到居民樓斑駁的陽臺上,密密麻麻的太陽能板像一塊塊拼湊起來的、渴求光明的傷疤。某個昏暗的樓道窗口,飄散出劣質煤塊燃燒特有的、帶著硫磺味的嗆人煙氣。
孤島夜奔與一盞求知的孤燈
最后一夜,宿在孤懸大同江心的羊角島酒店。窗外,墨色的江水無聲流淌,吞噬了所有聲響。只有對岸主體思想塔頂端那顆巨大的、永不熄滅的紅星,像一枚冰冷的圖釘,固執地釘在漆黑的天鵝絨夜幕上。
一種強烈的不甘啃噬著內心:難道就這樣被圈禁在酒店,與真實的平壤夜色擦肩而過?同行的老陳,一位閱歷豐富的紀錄片導演,對我點了點頭,眼神銳利而堅定。我們決定“越界”——溜出去,哪怕只是呼吸一口平壤夜晚真實的空氣。
墻角,那袋只消耗了零星幾包的零食,像個尷尬的累贅。帶著?目標太顯眼。扔掉?又于心不安。最終,我們還是拎起了它。這袋在中國街頭稀松平常的膨化食品和巧克力,在空曠、寂靜、昏暗的平壤街頭,瞬間成了最刺目的異物。昏黃的路燈將我們拎著巨大塑料袋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扭曲而怪異。每一步都感覺有無數道目光從緊閉的窗戶后、從濃重的樹影里無聲地投射過來,帶著審視與警惕。夜風如刀,刮得臉頰生疼。
漫無目的地走著,像兩個闖入禁地的幽靈。拐過一個街角,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出現在眼前。入口處,一盞老舊的路燈頑強地亮著,燈罩布滿污垢和蛛網,光線昏黃、微弱,在深秋的寒風中搖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就在這圈隨時可能消失的光暈中央,兩個穿著洗得發白、深藍色棉布裙的年輕姑娘,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燈柱,正借著那點可憐的光亮,幾乎將臉貼在書頁上,專注地閱讀著。她們的身體因寒冷而微微蜷縮,書本捧得很近,鼻尖幾乎要觸碰到紙面。寒風吹亂她們枯黃干燥的額發,昏黃的光影在她們清瘦、專注、略帶菜色的臉龐上跳躍。那一刻,十萬人的阿里郎聲浪被徹底屏蔽。世界安靜得只剩下這盞風中殘燭般的孤燈,兩個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剪影,和一種對知識近乎悲壯的渴求。這畫面,寂靜得令人心碎。
我們下意識地、帶著善意朝她們揮了揮手。
姑娘們像被子彈擊中般猛地一顫!
看清是我們,巨大的驚恐瞬間攫住了她們!她們以閃電般的速度“啪”地合攏書本,像護住心臟般死死抱在胸前,身體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頭顱深深地低下,幾乎要埋進書本里。雙手用力地絞著書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慘白。那是一種刻在基因里的、對“闖入者”的本能恐懼和極致的拘謹,像一層瞬間凝結的、堅硬的冰殼。
我和老陳僵在原地,手足無措。手中的零食袋,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掌心,也灼燒著我們的良心。直接遞過去?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們自己狠狠地掐滅了。李同志閑聊時曾不經意地提過:國家保障基本口糧(玉米、大米定量),但像方便面、餅干、糖果這些“副食品”和“奢侈品”,要么需要特殊票證(普通人很難獲得),要么只能在寥寥無幾的涉外商店用極其寶貴的外匯券購買,對普通學生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夢。貿然的“好意”,很可能變成一把無形的利刃,刺穿她們僅存的、薄如蟬翼的尊嚴。
空氣凝固了,只有寒風穿過枯枝發出的嗚咽,像低沉的哭泣。
中文的橋梁與一個“麻煩”的謊言
“你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抱著近乎絕望的微渺希望,用中文試探。在朝鮮的幾天,中文仿佛成了我和老陳之間的加密語言,除了導游,無人能懂。
“你…你好!” 稍高一點的姑娘,在令人窒息的幾秒沉默后,竟然生澀地、帶著濃重口音回應了!她的聲音很輕,像風中飄散的羽毛,帶著明顯的顫抖。她飛快地抬了一下眼,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劇烈扇動,但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除了濃得化不開的緊張,似乎還閃過一絲微弱的好奇光亮。
中文!她們會說中文! 巨大的意外和驚喜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凝固的堅冰!原來她們是平壤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一道溝通的橋梁,竟在這意想不到的寒夜孤燈下,于無聲處架起!她們的中文磕磕絆絆,詞匯貧乏,語法生硬,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顫的真誠。她們小心翼翼地詢問中國的大學生是否也上晚自習,好奇地打聽北京的秋天是否也有這么多落葉。當她們說起課本里朱自清的《背影》,討論著父親翻越月臺時那個“蹣跚”的背影為何讓人落淚時,那份青澀而執著的困惑,像寒夜里努力鉆出凍土的嫩芽,脆弱卻蘊含著驚人的生命力。
交談間,我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落在她們腳邊那個洗得泛白、邊角磨損嚴重的舊帆布書包上。一個鋁制的飯盒從沒拉緊的拉鏈口露出一角,盒蓋布滿凹陷的痕跡,邊緣磨得光滑發亮。這是朝鮮學生最普遍的裝備。我想起白天在本地人光顧的小餐館匆匆一瞥:一碗略顯粗糙的米飯,一小碟深褐色、幾乎看不到油星的泡菜,幾根煮得發蔫的豆芽。這袋對我們而言是累贅的零食,在她們的世界里,會是怎樣一種存在?
一個笨拙的、帶著風險的念頭在我和老陳心中同時升起。或許,這是唯一不傷害她們的方式。
“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指了指老陳手里那袋色彩鮮艷、在昏黃路燈下格外刺眼的零食,臉上努力擠出真實的“困擾”,聲音因緊張而有些沙啞,“請問…您知道這附近哪里有…垃圾桶嗎?” 我刻意用了“您”這個尊稱,“這些東西…我們明天一早的飛機,實在…帶不走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扔的地方。” 說出“扔掉”這兩個字時,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兩位姑娘瞬間怔住了!她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釘在那鼓鼓囊囊、散發著“異域”氣息的袋子上,瞳孔驟然放大,臉上寫滿了純粹的、難以置信的震驚,仿佛聽到了世上最荒謬、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這些…全都要…扔掉?”稍矮的姑娘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心疼而變得尖細,帶著毫不掩飾的困惑和濃烈的惋惜。她的身體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微傾了一下。
“是啊,”老陳立刻接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煩躁”和“無奈”,還夸張地抖了抖沉重的袋子,里面的包裝袋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死沉死沉的!煩死了!航空公司查得嚴,超一克都不行!罰款貴得要命!麻煩您二位,幫個忙行嗎?替我們處理掉?真是…太麻煩您了!” 他刻意加重了“麻煩您”這幾個字,把袋子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姑娘的手臂。袋子懸在半空,像一個無聲的、沉重的問號。
空氣再次凍結。昏黃搖曳的路燈光線吝嗇地涂抹在她們年輕卻寫滿風霜的臉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們眼神中激烈的風暴: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巨大的困惑、一絲被鋼鐵意志強行壓制下去的渴望,以及深不見底的猶豫、恐懼和顧慮。她們飛快地用朝語急促地、幾乎是耳語般地交流著,語速快得像疾風驟雨,眼神焦灼地碰撞、躲閃、再碰撞。時間仿佛被拉長成一個世紀。終于,稍高的姑娘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沉重。她像是用盡了靈魂里所有的力氣,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康桑密達!”——尊嚴在鞠躬里轟然作響
她向前邁出了一小步,很小很小的一步,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般的莊嚴。然后,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伸出了她的右手——那只剛剛還死死絞著書本、指節慘白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塑料袋提手的那個千分之一秒——
我感受到了!
一股無比清晰的、冰徹骨髓的、帶著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的觸感,從她冰涼的指尖,猛烈地撞擊在我握著提手的手指關節上!那寒意,像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穿透皮肉,直刺骨髓!那顫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面對從天而降的巨大饋贈時,難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混合著敬畏與巨大悲喜的戰栗!她的手指纖細、冰涼、骨節突出,皮膚粗糙得像砂紙,帶著長期勞作的痕跡。
她的指尖先是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提手,仿佛在確認這不是幻影。然后,五根冰涼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神圣的鄭重,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合攏,最終完全包裹住了塑料提手,也包裹住了我手指的一小部分。那冰冷、粗糙、劇烈顫抖的包裹感,像一道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了我的整個手臂,直沖天靈蓋!一股難以抑制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一片模糊!
她接過了袋子。袋子異常沉重,她那單薄的身體被拽得猛地一晃,纖細的手臂被巨大的重量狠狠地向下拉扯,仿佛隨時會被折斷。但她立刻用左手(那只同樣冰涼顫抖的手)死死地托住了袋子的底部,雙臂同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那個沉重的袋子緊緊地、緊緊地、以一種近乎嵌入身體的姿態,摟抱在了胸前!像摟抱著一個失散多年、終于尋回的骨肉至親,一個不容有絲毫閃失的、沉甸甸的希望!另一位姑娘也立刻伸出雙手,穩穩地托住了袋子的底部和側面,用全身的力量共同支撐著這份突如其來的“重負”。
她們沒有再看我們,也沒有再說一句多余的話。只是極其短暫地互相對視了一眼,那眼神里,有如釋重負的決絕,有深不見底的感激,更有一種沉重的、無聲的承諾。
然后,在昏黃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路燈光下,在深秋凜冽刺骨的寒風中,她們兩人,如同被同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同時、深深地、將上半身近乎完全折成了標準的九十度,朝著我們,鞠了一個沉重到令大地都為之震顫的躬!
“康桑密達!(謝謝!)再見!”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異常鄭重、凝聚了千言萬語,像兩顆沉重的隕石,帶著滾燙的溫度,重重地砸在我們心上,激起驚濤駭浪!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沒有半分一秒的停留。她們抱著那袋沉甸甸的、滾燙的“秘密”,猛地轉身,像兩只被獵人驚動卻又背負著巨大使命的羚羊,朝著公園深處那片濃稠得如同實質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跌跌撞撞地小跑而去!深藍色的、洗得發白的棉布裙擺,急促地掃過地上厚厚的、枯黃脆硬的落葉,發出一陣陣細碎、密集、如同暴雨般的“沙沙”聲,這是她們留給這個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動人的告別樂章。昏黃脆弱的光暈被她們迅速甩在身后,那兩個緊緊依偎、用盡生命力氣抱著希望奔跑的深藍色背影,被無邊的、溫柔的、同時也是冷酷的夜色徹底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和老陳像兩尊被冰封的雕塑,死死地釘在原地。刺骨的寒風如刀般刮過臉頰,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胸腔里仿佛有滾燙的巖漿在沸騰、在咆哮,灼燒著五臟六腑,直沖眼眶,燙得眼睛生疼。喉嚨被巨大的情緒塊壘死死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唯有掌心,那被她冰涼、粗糙、劇烈顫抖的指尖觸碰過的地方,像被烙鐵烙下了一個永恒的印記,灼熱與冰冷交織,提醒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并非夢境。我們知道,那袋食物,絕不會出現在平壤任何一個冰冷的垃圾桶里。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國度,在那個萬籟俱寂的寒夜,我們用最笨拙的謊言,換來了她們用生命尊嚴簽收的、最鄭重的托付。我們遞出的不是施舍,而是被她們用顫抖的雙手和沉甸甸的鞠躬穩穩接住的、滾燙的“麻煩”。而這聲“麻煩您了”,竟成了我們之間最溫暖、也最心碎的密碼。
歸途無聲與掌心的永恒烙印
離開平壤的清晨,天空是鉛灰色的,沉重得仿佛要壓垮整座城市。我站在羊角島酒店房間冰冷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霧氣彌漫、死寂無聲的大同江和灰蒙蒙的、毫無生氣的城市輪廓。對岸,主體思想塔尖那顆巨大的紅星,在濃霧中只剩下一個模糊、遙遠、冰冷的光暈。腦海中,十萬人的阿里郎掀起的震耳欲聾的聲浪,與昨夜路燈下那指尖傳來的冰徹骨髓的戰栗、那緊緊嵌入身體的擁抱、那轟然作響的九十度鞠躬、那消失在吞噬一切黑暗中的跌撞奔跑,反復交織、猛烈碰撞,震得靈魂都在顫抖。
在金剛山的一處休息點,曾短暫脫離大隊。巖石后,幾個朝鮮青年聚在一起,其中一個膽大的男孩,掏出一個極其老舊、屏幕碎裂的MP3播放器(后來才意識到那可能是極其稀罕的走私品),接上簡陋的耳機,分了一只給旁邊的姑娘。雖然聽不到聲音,但看到那姑娘的腳尖,隨著只有她能聽到的節奏,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在地面上打著拍子,嘴角抿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依然泄露出來的、小小的、羞澀的弧度。那份被深埋的、對音樂和節奏的本能渴望,與周遭的肅穆形成尖銳的對比。李同志曾嚴肅地說:“靡靡之音腐蝕意志。” 可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人性中無法被徹底禁錮的、對美好事物的天然向往。
我把背包里最后剩下的幾塊獨立包裝的奶糖和一小盒未開封的餅干,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房間靠窗的床頭柜上。沒有留下任何字跡。只希望這份小小的甜與飽足,能像一顆微小的火種,溫暖某個在寒冷清晨醒來的人。
拖著行李下樓,穿過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聲的大堂。那位每天清晨默默擦拭地板、永遠穿著那身洗得灰白、打著補丁工作服的朝鮮阿媽妮(大媽),正佝僂著腰,用力地擦洗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就在我們即將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她擦地的動作極其微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她沒有抬頭,依舊保持著擦拭的姿勢,但那只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握著濕漉漉的抹布,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極其快速、極其隱蔽地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心”形圖案!水跡瞬間洇開,那個“心”形只存在了短短幾秒,便消失無蹤。她仿佛什么都沒做,繼續用力地擦拭著,只有那低垂的、布滿皺紋的眼角,似乎極其快速地、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一刻,窗外鉛灰色的天光,仿佛被這個瞬間即逝的水跡“心”形點亮了一瞬。它無聲地印在冰冷的地板上,更重重地烙印在我的心坎上。它比主體思想塔的紅星更溫暖真實,比阿里郎十萬人同頻的吶喊更貼近生命的本真。那是沉默者用生命經驗書寫的、最動人的詩篇。
原來,消融冰冷鐵幕的,從來不是震天的口號或刻意的慷慨。它是昏黃孤燈下,一句生澀卻鄭重的“麻煩您了”所承載的千鈞重托;是那雙冰涼粗糙、劇烈顫抖卻穩穩接過希望的手傳遞來的生命戰栗;是那深深一躬里,轟然作響的、關于尊嚴的無聲宣言;是那抱著重負跌撞奔向黑暗時,裙擺掃過落葉如泣如訴的“沙沙”絕響;是清晨無人處,一個用抹布和水跡畫下的、轉瞬即逝卻永恒不滅的“心”痕。
飛機轟鳴著掙脫地心引力,舷窗下平壤的輪廓徹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霧。背包空了,輕若無物。但我的掌心,那被一雙朝鮮女大學生冰涼、粗糙、劇烈顫抖的指尖觸碰過的地方,卻像被永恒地烙印,灼熱與冰冷交織,時刻提醒著那個深秋寒夜,那盞孤燈,那句“康桑密達”,那袋沉重的“麻煩”,和那兩個消失在無邊黑暗中的深藍色背影。
2017年的平壤,留給我最刻骨銘心的,不是十萬人構筑的視覺奇觀,而是路燈下,一句用中文說出的“麻煩您了”背后,那彎下腰時無聲扛起的、重若山岳的尊嚴。這份掌心的烙印,這份語言的重量,足以支撐我在往后的歲月里,永遠相信人性深處那無法被徹底磨滅的微光與溫暖。 它告訴我,即使在最堅硬的土壤里,尊嚴的種子,也終將以它自己的方式,倔強地破土而出,哪怕只能開出一朵轉瞬即逝的小花。而我,曾親眼目睹,親手觸碰。
#夏季圖文激勵計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