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我十六歲，參軍到了部隊。部隊駐扎在東北遼寧。
那時候，部隊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我念完了初中，在連隊里算文化高的，連里挺看重我。除了完成日常訓練和本職工作，我還經常幫連隊寫宣傳稿，出黑板報。連隊領導對我印象不錯。當兵第二年，我入了黨，當了班長。到第三年，我才十九歲，就被提拔當排長了。

提了干，工資就定了行政23級，每個月五十二塊五毛錢。穿的軍裝也不一樣了：戰士的上衣只有上面兩個口袋，干部的上衣下面還多兩個口袋。大家一看穿四個口袋的，就知道是軍官了。
在部隊提干，社會上的人也覺得挺有面子。老家那邊知道我提干了，都傳開了，說誰家的孩子有出息，當上軍官了。不少人還上門來，想給我介紹對象。我提干后，也給家里寫了信報喜。
我父親不識字，他找人把信念給他聽。聽完信，他高興壞了，連著好幾天都合不攏嘴。
那時候，農村還是集體生產。社員都要在生產隊干活掙工分，靠工分分糧食。我家有兄弟姊妹六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家里特別困難。我爸以前當過生產隊的飼養員，對牛的脾性、力氣好壞這些比較懂，也會說合事。他就抽空去附近鄉鎮的集市上，給人買賣牛當中間人，說合成了，買賣雙方會給他一點辛苦錢。
干這個能賺點零花錢，補貼家用。但這樣一來，他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的時間就少了。大隊和生產隊的干部們對這事有意見。

而且那會兒全國都在打擊投機倒把。一搞運動，大隊就把我爸當牛經紀賺錢的事拿出來，說他是只顧自己、不顧集體的落后典型，在大會上批判他。搞得他在村里抬不起頭，村里人都看不起他。
后來，我爸再去趕集，都是偷偷摸摸去。要是被大隊或者生產隊的干部撞見，就得挨一頓狠批。
有一次，公社派下來包隊的干部A，來我們生產隊開會。會上，我爸又因為這事被點名批評了。
我爸為了減輕壓力，急中生智，想起了我剛寄回家報喜的信。散會后，他趕緊跑回家，把信拿出來找到A，說：“我兒子從部隊寄了封信回來，我是個睜眼瞎，不認字，麻煩您幫我看看寫的啥？”
A從信封里抽出信紙，很快看了一遍，很驚訝地說：“這是報喜的信啊！你兒子在部隊提了軍官了！你家這是寒門出貴子，你老真有福氣啊！”
接著，A就對在場的干部們說：“這老爺子是軍屬，兒子還是軍官，以后開會就不要批他了。”
然后，A對我爸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特別熱情，說：“你抽空到公社來找我一趟，我帶你去工商所辦個正式的手續。你再跟生產隊請好假，以后就能正大光明地做你的牛經紀了。”
從那以后，我爸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大隊和生產隊再也不把他當反面典型了。街坊鄰居們對他的態度也一下子變了。
公社和大隊的干部在路上碰見我爸，老遠就熱情地打招呼，主動問他有沒有什么困難。鄉親們見了他也是笑臉相迎。我爸為自己有個出息的兒子感到自豪，在村里也能挺直腰桿走路了。
我在部隊干了十多年，后來以營級干部的身份轉業了，分到地區一個基層單位當辦公室主任。因為我工作挺積極，表現不錯，上級領導發現我還能寫點東西，就把我調到了地區領導機關當秘書。后來，又先后提拔我當了科長和辦公室副主任。
老家公社那個干部A，多年以后也提拔了，當了公社的一把手，后來又調到地區一個局里當了科長。
過了些年，有一天，A直接到我辦公室來找我。他說：“咱們認識這么多年了，今天來是想求你幫個忙，關照一下。”
我問他：“你遇到什么事了？”
他告訴我：“現在不是搞機構改革嘛，要提拔一批年輕干部。我當正科級都七八年了，在基層和機關都干過，年齡也就四十出頭，工作干得也還行。聽說我們局里好幾個科長都要往上動一動，可名單里沒有我。你跟領導關系近，能不能幫我遞個話，推薦一下？不然我這在單位里，臉上實在掛不住。”
我對他說：“干部提拔的事，都有規定和程序，挺敏感的。我跟著領導，工作上有什么問題我能反映，人事上的事，一般不好隨便開口。我先考慮考慮吧。”
我回去想了好幾天。覺得A這個人工作能力確實可以，資歷也夠。而且當年在公社的時候，他對我爸挺照顧，幫了忙。我就去找了領導，簡單介紹了A的基本情況，說這個人工作能力不錯，看能不能考慮提拔使用。
后來，領導讓組織部門去了解了一下。組織部門反饋說，A的群眾基礎似乎不太扎實。我又去找領導解釋：“這個人在我們公社工作很久，我對他比較了解。他工作敢干，有想法，辦法也多，據我所知，干部群眾對他評價其實挺好的。不過，有能力的人吧，個性通常也強一點，容易招人議論甚至嫉妒，這也正常。咱們用人，是不是也不能光看票數，得看真本事？”

領導看我說的挺誠懇，也有道理。大概也覺得我平時從來不摻和人事推薦，這次是頭一回開口。他就再次交代組織部門，考察要全面客觀，要知人善任，別把真正能干的人埋沒了。
再后來，經過組織部門認真考察，A就被提拔當了某個局委的副職領導。
現在回想起五十多年前這些事，社會變了，世事也變了，時間過得真快，像水一樣，像歌一樣，那些往事，感覺都像上輩子的事了。從我爸因為我的身份改變而挺直腰桿，到我后來有機會幫了當年幫過他的人，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幫襯是相互的，在能力范圍內搭把手，幫一把，那份情誼和溫暖，會穿過漫長的歲月，最終也回饋到自己身上。幫助別人，最終也會溫暖自己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