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網信辦有關負責人強調，利用“開盒”等方式非法獲取并公開他人個人信息，涉嫌違法犯罪，性質極為惡劣。下一步，中央網信辦將繼續堅持高強度打擊和高力度保護并重，著力做好“開盒”問題整治工作，積極營造清朗網絡生態。

特約撰稿人 王思思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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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中旬，一名13歲少女“眼眸”（賬號昵稱簡稱）“開盒”多人，引發網民熱議。“開盒”也成為網絡熱詞，讓網絡暴力和個人信息安全問題再次進入公眾視野。

據媒體報道解釋，“開盒”是一種新式網絡暴力違法犯罪行為。不法分子通過非法手段進行網絡搜索、挖掘，搜集個人隱私信息，包括姓名、個人照片、身份證號、家庭住址、手機號碼、社交賬號等，將這些內容在網絡公開發布。被“開盒”者往往會遭遇網民的侮辱謾罵、造謠詆毀，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會遭到騷擾。

近日，被“眼眸”開盒的受害者告訴新京報記者，她曾和其他受害者聯合維權，但兩個多月過去，終究無果。“警察說，她太小了，才13歲，而且還在加拿大。”

和被“眼眸”開盒的受害者境遇相同，有不少受訪的被“開盒”者也遇到了維權難、取證難的問題。有法律專家表示，作為一種新型網絡暴力，相關適用法律上還存在滯后問題，因為案例較少，一些基層執法者在處理此類案件時也抱有謹慎的態度。

積極的信號是，國家相關部門已對“開盒”亂象進行持續的治理。去年8月，《網絡暴力信息治理規定》正式施行。這是我國第一部針對網絡暴力信息治理的基礎性立法文件，首次對“網絡暴力信息”的含義作出了明確界定。今年5月，中央網信辦專門印發通知，從阻斷“開盒”信息傳播、完善預警機制、加大懲治力度、優化保護措施、加強宣傳引導等多個維度明確工作要求，督促各地網信部門、各網站平臺進一步強化“開盒”問題整治工作。

停不下的騷擾

90后蘇靖是一名自由插畫師，2024年3月，蘇靖因幫一位被辱罵的女孩說話，在網上受到一個叫高林的人持續騷擾。她被對方“開盒”，隱私信息遭到曝光。對方甚至向她恐嚇稱，“要信息轟炸”“電話轟炸”“今年你別想清靜了！”

蘇靖一開始拉黑了騷擾賬號。高林將賬號注銷，再重新注冊，換個馬甲又開始進行轟炸。

蘇靖一開始拉黑了騷擾賬號。高林將賬號注銷，再重新注冊，換個馬甲又開始進行轟炸 受訪者供圖

作為社交平臺上20多萬粉絲的博主，蘇靖有時開直播和粉絲互動。高林會在她直播過程中，切換小號發布信息干擾，直至她被迫停播。

蘇靖大學時的一些自拍照，也被掛在網絡上，“說我長得像他表妹，就是各種性騷擾的話。”

最嚴重的一次威脅，是高林發出的一張定位截圖。對方稱自己已到達蘇靖所在的城市，“說三個小時上門，滅我全家。”

考慮到自己的人身安全，蘇靖從江蘇搬家到了北京，“保險起見，還是跑遠一點。”

蘇靖這樣的遭遇，苗佳也曾有過。她第一次被“開盒”，也是因為在網絡平臺上替人打抱不平。沒多久，她和一些網友的“開盒”信息被發到微信群里，一些私人照片也被品評，或被用來開黃腔。

和苗佳同時期遭遇“開盒”的燕燕，被公開了家庭住址、身份證、生活照等信息，“經常有人去罵她，說她長得胖、丑，嫁不出去，專挑她的痛點罵。”苗佳記得，燕燕被罵時，剛好處在和男朋友分手的節點。她焦慮到出現自殘行為，“直接就割腕了”。

苗佳自認為是心理承受能力較強，且性格大大咧咧的人，但在面對第二次被“開盒”的經歷后，仍舊展現出脆弱和受傷的一面。

兩個月前，苗佳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對方對她破口大罵，之后的幾天，她手機上持續彈出陌生來電。

騷擾苗佳的是她前任的現女友。對方懷疑她和自己男友有所牽連，因此“開盒”她的信息，惡言攻擊。苗佳說，她已和前任斷聯五年。如今她不僅組建自己的家庭，還做起了全職媽媽。

為了少生事端，苗佳起初只是冷處理，對騷擾短信設置攔截，并開啟了電話的呼叫轉移功能，盡量減少對自己的影響。她希望能這樣默默忍受些時日，讓生活逐漸恢復平靜。

這些退讓式的做法，并沒有終結對方的騷擾舉動。有一天，苗佳又收到一條信息，“說要砍死我兒子。”

苗佳的兒子一周歲多，害怕出意外，她只能整天守在家里，不敢出門。“如果只是辱罵，對我來說傷害不大，就怕（對方）會有過激的行動。”

維權過程多有坎坷

幾位受訪者告訴新京報記者，被“開盒”后，她們也都采取過不同的抗爭手段。

2024年5月，被高林騷擾最嚴重的一段時間，蘇靖撥打了110報警。她和家人還一起去了高林所在的轄區派出所報案。

蘇靖搜集了1672條被騷擾的截圖證據。可當警察問話時，高林拒不承認。蘇靖還記得對方當時說得最多的話是，“我沒有”“那不是我”。

蘇靖回憶，警方最終因“嚴重程度不夠立案”，勸她接受調解。

高林還為此簽下保證書，承諾不再發布有關蘇靖的任何信息，要文明上網，“如有觸犯，依法處理。”

蘇靖說，高林并沒有做到。簽完和解協議的第三天，蘇靖再次收到了騷擾信息。

苗佳的境況也不樂觀。因前任的現女友一直在對她實施騷擾，苗佳多次報警，都沒有成功立案。她還試過找對方的上司領導，甚至向市長信箱投訴。無果后，苗佳只好在網上求助，“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對方隔三岔五發騷擾信息，男的又裝死……”

楊佩如在一次打游戲時，和一位網友發生了口角，之后她的多項個人信息被掛在貼吧里示眾。對方甚至還發帖，“有本事抓我坐牢。”

楊佩如稱自己是個愛“較真兒”的人，她花錢請了律師，起訴對方，但維權過程多有坎坷。楊佩如說，法院多次送達傳票，對方始終聯系不上，開庭時間也被拖延。到明確開庭時間時，距離她開始維權，已經過去了一年。

律師費加上公證費，一共花去六七千元，超過了楊佩如一個月的工資。她感慨維權成本之高，除了各項費用，“還要來來回回打印很多東西，簽各種合同。普通人維權真的太難了，太消耗人。”

上海正策（杭州）律師事務所謝靜律師專注于網絡侵權領域，經手過一些“開盒”案例。她說，“大多數‘開盒’的人會把受害者的照片和個人信息發布出去，過程中還會伴隨著一些侮辱性言論。”因此，這類案件主要涉及侵犯肖像權、隱私權和名譽權。

謝靜代理的網絡侵權案件中，包括“開盒”引發的侵權事宜在內，一年大約三四十個，“來咨詢的能達到一千人，最后真正維權的只有30多人。”她提到受害者們望而卻步的原因：訴訟不僅要考慮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很多當事人被“開盒”后，還可能承受很大的精神壓力，而訴訟過程較為漫長。“面對這種等待和煎熬的過程，很多人就會選擇放棄。”

律師表示，很多當事人被“開盒”后因多種原因很難堅持維權，圖為相關報道截圖

謝靜說，訴訟維權中還可能會遇到一些阻礙，如手機號未實名或賬號是以國外手機號注冊等情形。重要的是，開盒維權的難處，主要體現在司法實踐上。“涉及人身權利的侵權，如把人打傷打殘，是有很明確的鑒定標準的，也容易作出相應的刑事處罰。但如果你因被‘開盒’導致了嚴重的精神抑郁，在一些人看來，可能是你心理承受能力不足。”“可能大家還是覺得，一個鍵盤行為，就想讓人家去坐牢？”

在謝靜看來，基層執法者在處理此類案件時抱有謹慎的態度，“這類報案案件相對沒有那么多，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不敢輕易立案和處罰，萬一弄錯了他們要擔責的。如果這類案件處理多了，（法院）判決也多了，潛在開盒者可能就不敢這么做。”

陳鑫是“開盒受害者聯盟”的組建者，四五年間，他從各社交平臺收集“開盒”受害者的信息，相關的證據資料，已經保存了100多個G。僅是一些視頻證據，就有600多個，受害者已達到百余人。

目前陳鑫熟知的受害者中，不乏幾十萬粉絲及百萬粉絲的大V，他們維權依然艱難。警方不予立案，有些人便想通過法院維權。但根據陳鑫的了解，不少人礙于拿不到加害者的信息，只能再一次陷入僵局。

“開盒”涉嫌違法犯罪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為避免網絡戾氣成傷人利器，監管和執法部門一直在“關盒”。

北京理工大學計算機網絡攻防對抗研究所所長閆懷志在接受《工人日報》采訪時表示，“打擊和遏制‘開盒’行為，需要各方形成合力。”閆懷志建議，有關部門可進一步明確“開盒”行為的法律界定與懲處標準，做到“有法可依、執法必嚴”，從而對潛在的“開盒者”形成強大的法律威懾。

據央視報道，2024年8月12日，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趙某、成某某犯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向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檢察院指控兩名被告人在境外社交媒體創建了三萬多人的群組，并在里面公布了三千多組公民個人信息，對這些被開盒的公民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影響。

2025年3月19日，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宣判。被告人趙某、成某某犯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均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罰金人民幣一萬元。

在這起案件中，趙某和成某某二人構成的罪名是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郭旨龍提到，“開盒掛人”的行為從刑法學的角度講，會因具體實施方式的不同，可能涉及多種不同的罪名。比如說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尋釁滋事罪、侮辱誹謗罪等。實施網絡侮辱、誹謗等網絡暴力行為，尚不構成犯罪，符合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規定的，依法予以行政處罰。

相關法律學者表示，在法律責任方面，即使不是最初的“開盒”者，轉發、評論或二次傳播他人隱私信息的，也可能承擔相應法律責任。此外，一些“開盒”事件中出現了未成年人的身影，若他們已年滿16周歲，同樣要被追究刑事責任。

近幾年，隨著“開盒”和網絡侵權事件頻發，我國也在逐步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去年8月，《網絡暴力信息治理規定》（以下簡稱《規定》）正式開始施行。這是我國第一部針對網絡暴力信息治理的基礎性立法文件，首次對“網絡暴力信息”的含義作出了明確界定。

去年8月，《網絡暴力信息治理規定》正式開始施行，圖為網絡暴力資料圖

《規定》中所稱的網絡暴力信息，是指通過網絡以文本、圖像、音頻、視頻等形式對個人集中發布的，含有侮辱謾罵、造謠誹謗、煽動仇恨、威逼脅迫、侵犯隱私，以及影響身心健康的指責嘲諷、貶低歧視等內容的違法和不良信息。

據央視報道，今年5月，中央網信辦專門印發通知，從阻斷“開盒”信息傳播、完善預警機制、加大懲治力度、優化保護措施、加強宣傳引導等多個維度明確工作要求，督促各地網信部門、各網站平臺進一步強化“開盒”問題整治工作。同時，召開專題部署會議，要求多家重點網站平臺，對照通知抓好各項任務落實，切實履行主體責任，以“零容忍”態度堅決打擊“開盒”亂象。

中央網信辦有關負責人強調，利用“開盒”等方式非法獲取并公開他人個人信息，涉嫌違法犯罪，性質極為惡劣。下一步，中央網信辦將繼續堅持高強度打擊和高力度保護并重，著力做好“開盒”問題整治工作，積極營造清朗網絡生態。

5月27日，某電商平臺公布《社區熱點信息和賬號治理規則（試行）》。其中提到，將存在可能誘發“網暴”“開盒”等事件信息納入“爭議”熱點研判處置。還將完善防網暴工具，提供“一鍵防網暴”功能，嚴厲處置針對熱點當事人的“人肉”“網暴”。

在楊佩如的長期堅持下，今年5月，她的被“開盒”維權案終于等來了開庭。那位“開盒”者承認帖子是自己所發，但要求調解。

楊佩如拒不接受調解。對方又以“戶籍地法院沒有管轄權”，要求案件移交別的法院。移交，意味著法院宣判的時間被拉長。楊佩如倒有些看得開，“都等了一年了，再等半年也無所謂，我現在就希望能有個公正的判決，讓這些囂張的‘開盒’者受到懲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蘇靖、高林、苗佳、燕燕、楊佩如、陳鑫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