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7日，美國國務院宣布暫停外國生源學生簽證面試安排，同時宣布正在考慮要求所有申請赴美留學的外國學生接受社交媒體審查——這是之前此類舉措的重大擴展。這一前所未有的舉措意味著自3月底以來針對哈佛大學等個別常春藤盟校的這類主要針對其海外招生能力的打壓措施，已迅速擴散至整個美國高校系統。

即將在美國領事館安排面試的學生將直接感受到這一指令的影響。這項新指令將對哈佛大學2029屆錄取的海外學生以及其他新生產生影響。在12月或3月被哈佛大學錄取后，國際申請者需通過其所在國的美國大使館或領事館申請學生簽證。

除申請F類簽證的學生外，上述法令還適用于申請J類簽證的學者和交流訪問者。該法令也適用于申請M類簽證進行職業培訓的學生。隨著面試安排流程的開始，學生簽證的處理時間可能會受到很大影響。許多學生和學者可能沒有意識到，在申請簽證、邊境檢查和執法過程中，他們的社交媒體存在可能會受到調查。發布政治敏感內容可能會對留學生造成不利影響，并可能成為移民局拒簽的理由。即使帖子已被刪除、存儲或在其他地方截圖，風險仍可能存在。

作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和科技、文教領先國家，長期以來留學經濟不僅為美國高校系統乃至美國經濟提供可觀的收入（根據美國國家學生服務局NAFSA的數據，2023-2024學年，國際學生為美國經濟貢獻了438億美元，并創造了超過37.8萬個就業崗位。這些資金大部分直接流向大學，但學生也會在當地租房、購物并納稅，這為大學城以及馬薩諸塞州、佛羅里達州、德克薩斯州和愛荷華州等州帶來了經濟效益；2015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盡管國際學生占學生總數的4.6%，卻貢獻了28%的學費收入。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估計，由于美國出生率下降，美國高中畢業生人數將從2025年的380萬下降到2032年的350萬，這一資金支柱變得更加重要。如果沒有移民和國際學生，高等教育入學總人數將比現在減少500萬，一些學?？赡軣o法生存；），對這個典型的年輕移民國家而言，吸引、培養并留用源源涌入的海外年輕人才精英，是維系美國國內各行各業、尤其高科技產業競爭力和先進性，確保美國長期保持發達、強大地位的重要保證。不僅如此，強大的國際生“虹吸”能力一方面在全球范圍內持續有效地培養出一代又一代親美并用美國邏輯思考行為的精英階層，另一方面也對競爭對手國形成“人才掐尖”效應，為其趕超美國設置了更多難以克服的障礙。此前有數據顯示，41%的國際生畢業后留在美國，其中包括75%的博士生。一些行業受到了嚴重影響：根據科學技術政策研究所（Science and Technology Policy Institute）的數據，美國STEM領域的從業人員和美國高校STEM畢業生中，超過20%出生在美國以外。根據國際教育協會（IIE）的《2024 年門戶開放報告》（2024 Open Doors report），2023-2024 學年，美國國際學生入學人數達到 110 萬，來自210個國家和地區，創歷史新高，比上一學年增長 7%。如果實施該計劃，可能會嚴重拖慢學生簽證的處理速度。這也可能會損害許多嚴重依賴外國學生來增加財政收入的大學。

正因如此，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將砍刀無差別揮向外國學生簽證，從根本上危及美國高校國際生招收體系的底層運作，損及美國一向標榜的“象牙塔”內自由、自治原則，嚴重傷害“全球人才掐尖”機制，傷及這個典型移民和“借腦”國家“精英造血機能”，才令人瞠目結舌之余，不由要多問一句——這是沖誰？

在5月27日美國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國務院發言人布魯斯在被問及暫停學生簽證面試安排時稱，美國“正在利用一切可用資源審查簽證申請人”，“我們將繼續使用一切可用工具來評估來這里的人，無論他們是學生還是其他人”。他并未直接說明未來社交媒體審查將審查哪些內容，但提到了旨在阻止恐怖分子和打擊反猶太主義的行政命令。一些分析家指出，特朗普政府此前曾實施了一些社交媒體審查要求，但這些要求主要針對可能參與抗議以色列在加沙行動的回國學生，但幾個月來許多國務院官員私下抱怨，稱過去的指導方針——比如審查可能參與校園抗議活動的學生——含糊不清，這或許構成此番“暫停令”出臺的一大理由。然而正如許多觀察家所普遍擔憂的，新“暫停令”不僅較前殺傷范圍擴大，且仍然模糊不清，很容易構成“口袋執法”的依據。

稍后由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簽署、美聯社發布的一份電報的措辭則更加令人擔憂。魯比奧不僅將“針對性限制”的點名范圍由“恐怖勢力”擴展到多個重要國家，更宣稱國務院計劃發布關于擴大社交媒體審查的指導意見，電報稱：“為準備擴大社交媒體篩查和審查范圍，即日起，各領事部門不應增加任何學生或交流訪問者（F、M 和 J）簽證的預約名額，直至另行通知（我們預計在未來幾天內發布）?！?/p>

當然，相反的說法也有。如POLITICO等多家媒體援引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國官員表示，暫停簽證申請只是暫時的，并不適用于已經預約簽證面談的申請人——問題在于，恐慌和不確定性業已造成并迅速蔓延。

事實上，這僅僅是特朗普政府針對在美國際生一系列“小鞋”的最新一雙。幾個月來美國政府采取了各種規則來針對大學，尤其是像哈佛這樣的精英大學，認為這些大學過于自由，并指責它們縱容反猶太主義在校園里滋生。與此同時，政府還在實施移民打擊行動，已導致大量學生被卷入其中。

NBC的數據稱，截止5月28日，美國50個州中至少32個已采取了吊銷在校生簽證的非常措施。從加利福尼亞州到俄亥俄州再到北卡羅來納州，許多學生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被吊銷簽證，被便衣警察帶走，甚至面臨針對恐怖分子的指控。過去一個月內，至少有 1,680 名國際學生（也有統計稱影響范圍波及4700名國際生）在 SEVIS（國際學生數字記錄系統）中的身份被終止。不同尋常的是，這波行動并非來自學生所在院校，而是來自聯邦政府。政府并沒有告知大學何時終止了學生的記錄；相反，大學工作人員通過查閱SEVIS系統自行獲悉。此外，這些終止學籍的行為與學生簽證狀態違規無關，而似乎與學生與執法部門的互動有關。

BBC則報道稱，特朗普政府自4月起已吊銷數以百計國際學生的簽證，并在全美各地的大學校園拘留了部分國際學生，而且通常沒有任何警告或上訴機會。一些逮捕的視頻顯示，便衣警察在家附近給學生戴上手銬并逮捕他們，這些視頻已在網上瘋傳，并在國際學生群體中引起震動。國務卿魯比奧在被問及“為何如此”時以“我們針對的是參與違背美國國家利益活動者”的籠統理由含糊應對。

如果學生的 SEVIS 記錄被終止，會發生什么情況？

國土安全部關于SEVIS終止的指導意見指出，SEVIS終止的若干處罰措施可能會對國際學生產生負面影響。例如，該指導意見指出，SEVIS記錄被終止的學生在出國旅行后不得再次入境美國，即使他們以正常的F-1和M-1身份可以入境。一些律師也擔心，簽證記錄受到影響的學生最終會被拘留或被迫離開該國。

官員們主要援引了1952年一項很少使用的外交政策法規《外國敵人法》（the Alien Enemies Act，《移民與國籍法》the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的一項修正案）來打擊所謂“激進主義”，該法案賦予國務卿廣泛的權力，可以驅逐被認為對美國造成“潛在嚴重不利外交政策后果”的外國人。。其他學生的簽證似乎因過去的酒駕等指控而被終止。一些律師和社會活動人士表示，似乎那些支持巴勒斯坦人抗議的人、曾經被捕的人以及在社交媒體上發表某些政治言論的人最有可能被卷入其中。

根據The Intercept 網站對法庭記錄的審查，一些大學官員在發現學生的 SEVIS 記錄被終止后，建議他們應該計劃離開美國。其他一些院校則建議學生尋求法律顧問的幫助。

《高等教育內幕》（Inside Higher Ed）指出，美國國務院最初表示，其針對的目標是那些“不僅為了學習，而且為了參與破壞大學、騷擾學生、占領建筑物和制造混亂的運動”而進入美國的學生。最初受波及的學校，如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愛默生學院、喬治華盛頓大學、紐約大學、西北大學、新學院、塔夫茨大學、密歇根大學、明尼蘇達大學、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北卡羅來納大學夏洛特分校、華盛頓大學、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似乎都符合這一規律。但隨著限制令的步步緊逼，許多幾乎于此無關的學校也被卷入，如圣路易斯韋伯斯特大學沒有出現任何涉嫌反猶太主義的案例，卻有18名學生的簽證被吊銷。中國籍和印度籍留學生許多被殃及，但他們實際上很少卷入上述活動。一些高校表示，其學生因過去犯下的罪行或輕微罪行（包括交通違規、未成年人飲酒和非法侵入）而被吊銷簽證。許多此類案件已被駁回。這讓許多國際生人心惶惶——因為不清楚究竟做什么會被殃及，以及究竟不做什么不會被殃及。

由此，國際生——不論在校生或新生都不得不面對艱難的選擇：是離開美國還是留在美國。據報道，一些學生已經自我驅逐出境，以避免在美國被拘留，而其他許多人（截止目前已有28起訴訟，涉及178名當事人人）已提起訴訟，試圖撤銷解雇決定。一些在校國際生表示，鑒于當前情況，自己在完成學業前即便假期或家中有事也不敢輕易回國，以免“有去無還”，而新生或有意來美國就讀的學生及其家長則紛紛開始考慮取消留學計劃，或更改留學目的地國，以免無端損失寶貴的時間和金錢。

特朗普政府上述做法在美國引發廣泛質疑和反對。

猶他大學高級國際事務官員麥克里利斯 (Randy McCrillis)認為，“目前的流程將影響那些尚未預約簽證的學生，我們正在了解有多少學生會受到這一變化的影響，入學人數的下降可能會對國際學生和學者服務預算產生重大影響。”

國際教育工作者協會 (NAFSA) 執行董事兼首席執行官范塔奧（Fanta Aw ）譴責美國國務院的決定，稱其不公平地誹謗勤奮的學生?！皣H學生對這個國家不構成威脅。如果說有什么區別的話，他們是這個國家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

牛津大學高等教育教授馬金森（Simon Marginson）表示，國際學生數量的下降將影響美國大學的“人才管道”和收入，同時使美國競爭對手受益：“對于來自全球南方的學生和研究人員來說，中國將比以前更具吸引力，西歐也是如此”。連日來，德國、加拿大、新加坡、香港等國家和地區的政府和高等教育部門已相繼對面臨美國收緊國際生政策困擾的各國學生伸出了橄欖枝。

移民律師兼哥倫比亞大學移民權利診所主任穆克吉（Elora Mukherjee）直言該政策“不靠譜”，“不僅讓移民律師感到困惑，也讓國際學生的支持者不知該如何應對，甚至不少聯邦官員也感到莫名其妙”，這無疑會讓在校、即將入學或有留學意向的國際生深感不安，“我和目前在美國的國際學生，以及那些已經獲準秋季入學的國際學生交流過，他們問‘我們能完成學位課程嗎？答案是，目前還不清楚”，這種“特朗普式的不確定性”會構成一個致命風險——即便上述政策很快取消，不確定性及其對整個美國高等教育和人才引進體系的心理威脅仍將陰魂不散，“這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針對魯比奧定向排斥中國等地生源的言論，衛斯理大學校長羅斯（Michael S. Roth）表示“我認為這是極其誤導性的，適得其反，也是我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另一種方式”，因為幾十年來，美國大學和研究實驗室受益于吸引來自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一些最優秀的學生，許多大學依靠國際學生支付全額學費來獲得其年度收入的很大一部分。

一些自由派觀察家認為，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一直是國際學生和全球人才的首選目的地，這為美國的每個角落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利益。憑借這一研究和創業生態系統，美國高校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人才，這種對高等教育的投入以及吸引全球頂尖人才的能力，令充斥國際生的美國高校過去和現在都是強大的創新引擎，推動著科學研發，并確保美國在未來產業中與其他頂尖國家的競爭中占據優勢。于此同時，通過留學體系被美國所用的各界海外精英，“使我們的國家更加強大。無論是20世紀初推動世界科技進步的科學家，還是如今的教師和醫生，他們都是美國繁榮的基石，國際學生深知，獲得高等教育、專業研究和高技能工作的最佳機會都在美國。如今，美國人口不到世界總人口的5%，而作為擁有最頂尖高等教育機構的國家的地位，離不開國際學生的貢獻”，但特朗普政府“針對國際學生群體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給國際學者創造了一個混亂而恐懼的環境，使許多國際學者無法在美國維持合法身份并完成學業，并有可能破壞美國數十年來在鞏固其作為世界頂級高等教育目的地地位方面所取得的進展”、“如果我們失去作為國際學生教育首選目的地的聲譽，這一地位將難以輕易恢復。美國國家政策基金會的最新研究表明，國際學生對美國高校的基礎設施至關重要，包括他們為院校和社區貢獻的資金。一個沒有國際學生入學的美國將導致學校關閉、失業和美國勞動力受教育程度下降。圍繞國際學者在美國的存在制造黨派試金石，將給未來學生帶來不確定性，這將威脅到我們所建立的一切的未來”。

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在一份聲明中表示：“任何總統都不應被允許設定意識形態試金石，將他們不同意的人排除或驅逐出我們的國家?！?/p>

既然如此，特朗普政府為何在過去幾個月間一意孤行？

如前所述，特朗普本人及其心腹給出的公開口實，包括“打擊反猶太言行”、“停止接納不認同美國的學生”、“停止為美國的對手和敵人培養人才”，但許多分析家指出，上述主張更多意在迎合特朗普最核心、最堅定的支持群體——以貧困、教育程度低和思想保守為特色，俗稱“紅脖子”的底層白人，這些人較為簡單的“腦回路”特別容易被這些情緒化的簡單閃回引發共鳴。不僅如此，“紅脖子”普遍蔑視學校教育尤其精英和高等教育，普遍認為自己之所以生活不如意，是因為“無恥的外國人搶走了我們的工作和錢”，因此在支持特朗普的過程中一步步由“非法移民去死”，升級到排斥“鉆空子的合法移民”甚至“已騙取身份的少數族裔前移民”。不僅如此，他們普遍仇視盟校為代表的“貴族教育”，認為正是它們“引狼入室”，招收了過多“來搶錢搶飯碗的國際生”，主張削弱國際生扎堆的名校、盟校，把省下的錢“普惠”給“紅脖子”喜聞樂見的職業學校等，因為“紅脖子”家庭普遍讀不起或不愿讀大學，寧可讀個職校早工作早賺錢，而職校也基本不招收外國甚至外地生，是“紅脖子”心目中的“我家的學校”。這一“紅脖子情結”，實際上是社會轉型期許多國家中下層民眾普遍的意識，如中國某些大城市上世紀80-90年代曾普遍出現“削弱名校、發展敵方二三本”的呼聲，其動機正是部分中下層市民認為，生源集中于本市戶口所有者的地方高校才是“我們的大學”。

和里根、奧巴馬等善于“零售政治”的前美國總統集中針對中間搖擺選民下功夫，目的是“讓搖擺選民投票給自己或至少不投票給對手”相反，特朗普“零售政治”的思路是“只說鐵桿支持者愛聽的話，反正不愛聽這些的不論說什么也不會給自己投票”，憑借這一思路，特朗普的鐵桿支持群體堅如磐石且不斷“提純”，他也多次同時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受歡迎和最不受歡迎的總統。在“加拿大51州”、俄烏沖突、貿易戰、巴以問題等熱點，世人已充分領略了特朗普的這一政治思路，此番針對哈佛和美國高校體系的“大小連招”，也同樣是這一政治思路的再次體現。

正因如此，盡管特朗普政府尚未公開說明為何要單獨針對這些學生。但移民律師和政策專家表示，這一切都與特朗普競選的核心目標——大規模驅逐出境有關。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美國移民政策項目的律師兼政策分析師布什-約瑟夫（Kathleen Bush-Joseph）表示，這是特朗普政府采取“全政府”力量來實施移民戰略的一個例子：“我們看到國務院正在努力取消許多學生的簽證，而且這些行動是與國土安全部協調進行的，國土安全部是負責在法庭上起訴這些驅逐出境案件的機構。”

不僅如此，從第一任期起，特朗普的執政乃至言論就淋漓盡致體現出黨派斗爭特性，凡是在他看來“民主黨色彩扎堆”的領域和體系，他都會不擇手段、不遺余力地加以打壓，衛生系統、傳媒系統，都是在他看來“民主黨色彩扎堆”的地方，因此早已飽嘗老拳，“象牙之塔”天生自帶“自由主義”濾鏡，哈佛大學又是公認更“藍”的盟校，特朗普如此不依不饒，也就毫不足奇了。

許多觀察家指出，鑒于第一任期時特朗普就曾千方百計排擠、打壓國際生（當時因反移民立場和針對穆斯林占多數國家的旅行禁令帶來的寒蟬效應，美國留學生數量有所下降，疫情后在民主黨執政期間大幅反彈，如今已明顯出現再次下降的趨勢），且打壓國際生實際上僅是其系統性排斥移民的一環，這些措施雖然飽受爭議，卻在MAGA核心支持者群體中獲得壓倒性支持（有民調顯示，特朗普政府一系列針對哈佛大學的打壓措施，在“紅脖子”群體中獲得一邊倒且越來越多的支持）。鑒于此，嘗到甜頭的特朗普非但不會收斂，反倒可能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地推進上述針對國際生的排斥性措施?？紤]到共和黨在行政、立法、司法體系全面占據優勢地位，至少在明年底中期選舉前，這一趨勢很難得到根本性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