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注意到，在該景區黃河岸邊的觀景臺上，可以看到三座橋并立在黃河上，總距離1000多米，此處被景區稱為“黃河三橋匯”，見證中國鐵路橋梁的百年發展史：最顯眼的當屬黃河上紅色鋼梁的鐵路大橋。據景區工作人員介紹，這是2014年5月16日通車的鄭焦城際鐵路黃河大橋；在這座橋西側約不足600米的地方，是上世紀50年代建起的京廣鐵路橋，現已停用；再向西約700米，河面只剩一個個鋼結構的鐵路橋橋墩，就是修建于1903年（清光緒二十九年）的京漢鐵路大橋。趙先生被人找上門回收的、就是這座已經沒有橋面的京漢鐵路大橋橋墩。經過百余年的泥沙沖刷，這些鋼鐵橋墩周圍已經長出草木，似乎在訴說著大橋頑強的生命力。

望著矗立在黃河水中百年前的鐵路橋墩，50歲的趙先生喃喃自語：“這怎么會是騙局呢，這橋墩遲早得拆吧……”

4年前，別人找上他回收這些鐵橋墩，為此趙先生交了200萬元貨款預付金。4年過去了，拆橋墩的工程仍未開工。

趙先生指著矗立在黃河水中百年前的鐵路橋墩

“百萬利潤”生意找上門

“拆除晚清廢棄黃河鐵橋墩，可回收廢鋼1萬噸”

趙先生是山西金利嘉再生資源有限公司的一名員工，主要做廢舊物資回收業務，近日，他向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2021年1月初，有一家名叫河南璀虹橋梁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璀虹公司”）的人找上趙先生，說黃河鄭州段的一座鐵路大橋要拆，項目開工很著急，工期也短，急需有人回收黃河水中的廢舊鐵橋墩。

無人機在黃河中間拍到的鐵橋墩

趙先生說，他本不認識對方，是同樣做廢舊物資的朋友帶過來的，“說這個工程只有我們公司有能力回收。他們帶我到武陟縣黃河岸邊，指著黃河水中矗立的鐵架子說，這是百年前修建的黃河鐵路大橋，為了行洪需求，橋面已經拆了，現在相關部門要拆鐵橋墩，因為拆除費用大，所以政府給相應的拆除補貼，但補貼資金遠遠不夠，余下的拆除費便用這些廢棄的鐵橋墩作為補償，該項工程他們公司中標了，并有權處置這批廢鋼，便找我們公司回收?！?/p>

這座黃河鐵路大橋的南岸是鄭州市，北岸是武陟縣。前期，趙先生實地考察過幾次，去的都是黃河北岸（武陟縣），“對方稱武陟縣為此特別在黃河北岸批了100畝地，作為拆鐵橋墩的臨時存放以及運輸用地，對方公司負責拆除橋墩，并打撈上岸，讓我們運輸回收，給我開出的回收價是每噸1800元?！?/p>

趙先生說，他用無人機在黃河中間拍了視頻資料，有102個鐵橋墩，每個橋墩由一個個樁柱組成，估摸一個有100噸，100多個有一萬多噸的廢鋼，毛利潤上百萬了，當時市場的行情價是2200-2300元/噸之間，他們給出的價格低于市場價四五百元，的確很誘人，最讓趙先生心動的是：“這不僅是掙錢的事兒，主要是能回收晚清政府修的鐵橋墩，在回收界也算是大手筆了。”

“工期緊，任務重”

簽署合作協議當天，轉給對方200萬元預付款

趙先生告訴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他也想過，這么好的生意，怎么會找上自己，但中間人也說了，這么大的體量，他們吃不下，最主要，前期要付200萬元的預付款。

在璀虹公司老板降某的辦公室里，趙先生說他看到了很多有關拆除鐵橋墩的設計方案和材料，“厚厚的一沓子，我也沒細看。當時正值臘月，降某說過了年就要開工，工期也就兩三個月，時間緊、任務重?！?/p>

圖為雙方簽訂的《合作協議》

于是，2021年1月8日，趙先生代表公司與璀虹公司簽訂了《合作協議》。

記者看到，《協議》第一項合作事項中提到，甲方（璀虹公司）準備實施的鄭州京廣鐵橋廢棄橋墩拆除、黃河河道疏導項目，該項目清淤時所產生的鐵橋墩與乙方合作；《協議》約定條款中提到：甲方作為建設方應提供黃河水利委員會黃河水利科學研究院真實有效的拆除方案，對拆除橋墩時產生的廢棄物用于沖抵機器費、人工費、圍堵費、設計費等；甲方承諾已取得實施橋墩拆除工程、黃河河道疏導工程的相應資質，并獲得河道主管機關等政府機關批準，準許施工；以及甲方承諾有權處置鄭州京廣鐵橋廢棄橋墩時所產生的廢棄物。雙方約定，拆除的廢棄物為1800元（每噸）。

根據《協議》約定條款，趙先生給璀虹公司賬戶上打入200萬元貨款預付金

簽協議當天，按照雙方約定，趙先生給璀虹公司賬戶上打入200萬元貨款預付金，“降某當著我的面，直接將這200萬元轉賬給了中部世紀能源投資有限公司，我當時還琢磨這是家什么公司，還沒等問，就看降某在轉賬的備注里寫上：‘黃委會水科院設計費’，因為合作協議里有約定，此款將轉至黃河水利委員會黃河水利科學研究院賬戶，這筆錢將用于該研究院拆除的可行性研究及實施方案編制、勘探設計費、論證工作、清淤拆除等。所以我也就再沒追問他們之間的關系?！?/p>

左等右等不見開工——

狀告對方討要預付款，贏了官司已無財產執行

說好的很快開工，卻成了一句空話。

趙先生說，他去追問時，對方給出的理由次次都不一樣：“先是疫情原因，后來又說武陟縣黃河岸邊的地沒批下來；再問就是地批下來了正在談青苗費；每次問過之后就等好幾個月，后來再問，又說工程隊有啥問題?！?/p>

趙先生與對方公司相關負責人的聊天記錄顯示：從2021年年底，趙先生催問此事進展時，對方給他發來有關京廣鐵橋河段黃河河道疏導、以及京漢鐵路橋橋基拆除工程的施工方案，意思是他們一直在進行這項工作。到2023年4月，對方公司工作人員又給趙先生發來三張圖片，內容為“鄭州至武陟黃河公路大橋橋位選擇技術咨詢報告”，趙先生解釋說，對方給他宣稱的，同時也在合同里體現過一句話：“拆除老的鐵路橋墩，是為了建設鄭州至武陟文化景觀性黃河大橋提供地勘設計和保障措施”。

趙先生說，因為一直沒有動工，他想著把錢要回來也行，在這期間，對方分三次退給他30萬元，此后再未退款。

為了要回預付款，趙先生代表公司將璀虹公司告上法庭，法院判決璀虹公司退還本金并支付相應的違約金。璀虹公司不服，提起上訴。

2024年2月2日，河南省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駁回了璀虹公司的上訴，維持了原判。二審法院認為，根據合同約定，璀虹公司在合同簽訂兩個月后未能施工，需退還金利嘉公司200萬元預付款，并按照銀行同期利息對金利嘉公司進行補償……認為一審判決事實清楚，應予維持。武陟縣法院就此多次執行，未發現被執行人有可供執行的財產線索。

趙先生說，一直都覺得這事兒假不了，原因是除了前期看到那么多拆橋墩的設計方案外，還有在2023年7月16日和9月17日，璀虹公司相關人員給他發來的文件，以及一份手機截屏的施工方案，落款處有黃河水利委員會某領導的簽名，“你說這事兒怎么假得了？”

黃河水利委員會辦公室——

“冒名行騙的很多，建議當事人報警”

趙先生提供了一份由河南城際鐵路有限公司發給中部世紀能源投資有限公司的復函，趙先生公司轉的200萬元預付款，就是由璀虹公司轉到了中部世紀能源公司的賬上。

據公開資料顯示，河南城際鐵路有限公司是由國鐵集團與河南省人民政府共同出資組建的國有合資企業，公司主要負責河南省內城際鐵路及部分高速鐵路的建設與運營。

這份由河南城際鐵路有限公司發出的復函稱，“原京漢鐵路老橋橋梁及墩頂承臺拆除后，倒橋的危險已消除，威脅河道行洪障礙已不存在，中國鐵路鄭州局集團有限公司（原鄭州鐵路局）已不再承擔河道內遺留老橋樁柱的管理?！?/p>

復函內容并沒有提及要拆橋墩，但讓趙先生相信的是該復函的最后一句話，“請貴公司按照相關程序辦理手續”，趙先生說，這句話讓他感覺就是璀虹公司正在辦理拆橋墩相關手續。

近日，記者聯系到發復函的工作人員王某，王某介紹說，他已經調離河南城際鐵路有限公司，這份函他是依據對方來函的問題回復的，函中沒有說要拆橋墩，至于對方公司要做什么，他就不清楚了，但不管做什么，肯定是需要按照相關程序去辦理的。

趙先生說，“現在看來，璀虹公司是利用城際鐵路公司發給中部世紀能源公司的復函，讓我相信他們在走拆橋墩的程序?！?/p>

那么，有關黃河水利委員會某領導在實施方案上的簽名是真是假呢？

璀虹公司發給趙先生兩張手機截屏，內容是《鄭州京漢鐵路橋橋基拆除施工方案》，該《施工方案》中的第9條寫道：“應盡快拆除京廣鐵路老橋橋墩；大橋建成后盡快拆除既有京廣鐵路橋及河道內路基、詹店閘，并堵復堤防缺口。河南城際鐵路有限公司應作出書面承諾及具體安排，請河南省防指監督落實?！痹凇妒┕し桨浮废路?，有領導的簽字，落款日期2011年11月4日。

記者跟著趙先生來到黃河水利委員會

5月22日上午，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來到位于鄭州市金水區金水路上的黃河水利委員會。辦公室工作人員聽聞趙先生遭遇，第一反應就是可能被騙了，稱最近此類事情很多，都是不法分子冒用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名義，去行詐騙之事，建議趙先生報警。

謹慎起見，記者希望有工作人員能看一看趙先生手中的有關拆廢橋橋墩的材料，進一步確認。該單位派信訪專員接待了趙先生，信訪專員看后說，趙先生手中所謂的施工《施工方案》上的簽名的確是他們單位的領導，但早就退休了，雖然簽名是真的，可對方也指出，這是2011年的簽名，趙先生簽的合作協議是2021年的，這中間相差了10年。

信訪專員表示，有關黃河上廢棄老橋墩拆除的事情以前的確聽人提過，但如今仍能好好的矗立在黃河水中，說明拆橋墩的提議就沒通過，建議趙先生盡快向警方報案。同時分析說，手機截屏文件或是對方自己制作、并與相關領導簽字拼接而成也未可知。

2023年12月14日，璀虹公司變更了法定代表人，由原來的降某變更為楊某剛。記者順著該公司注冊地尋找，發現現有地址并非璀虹公司辦公場所。5月29日下午，記者按照趙先生提供的電話聯系降某，其否認自己是降某，也否認中標拆橋墩一事，隨即掛斷電話。

大風新聞記者實地走訪——

黃河南岸鄭州黃河文化公園內，“黃河鐵路橋”老橋橋墩已被列為文物保護

5月22日中午，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與趙先生一起前往黃河岸邊，趙先生也是第一次來到他要回收的鐵路橋墩的南岸。鐵橋墩的南岸，在鄭州黃河文化公園內，趙先生此時才得知，這個鐵橋有一部分已經成為文物被保護了起來。

鐵橋有一部分已經成為文物

據景區工作人員介紹，這座具有百余年歷史的黃河鐵路橋是中國第一座橫跨黃河南北的鋼體結構鐵路大橋，興建于1903年9月，于1906年4月建成通車。由國外專家設計、承建。橋長3015米。在舊中國時期該橋遭遇洪水兵焚，天災人禍，屢遭破壞，千瘡百孔。新中國成立后，黨中央國務院對大橋的更新養護高度重視，撥出?？钸M行了5次加固，使大橋運輸能力提高了36倍，大橋重獲新生。上世紀六十年代前，這座大橋是京廣鐵路上最重要的一個節點。從六十年代末至1986年又作為黃河公路大橋使用。1987年7月，為防止老橋阻水，以利防洪，拆除老橋上部鋼梁，保存南端5孔160米，立碑紀念。2016年，該橋被列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

記者注意到，趙先生望著滔滔黃河水，喃喃自語：“這怎么會是騙局呢，這橋墩遲早得拆吧……”

趙先生去公安局報警

當日下午，趙先生來到鄭州市公安局惠濟分局報警。目前，該局經濟犯罪偵查大隊以合同詐騙受理并展開調查。

律師以案說法——

如偽造政府文件、又虛構拆橋墩事實，涉事方則構成合同詐騙

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師趙良善認為：經濟糾紛與合同詐騙有著嚴格的區別。

經濟糾紛中，當事人通?；谡５纳虡I往來、經濟合作等目的簽訂和履行合同，雖可能因各種原因產生矛盾和爭議，但主觀上沒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故意。而合同詐騙的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明確目的，從一開始就打算通過欺騙手段騙取對方財物。經濟糾紛中，當事人在合同簽訂和履行過程中，一般是因為市場變化、經營困難等客觀原因導致無法完全履行合同義務。合同詐騙則表現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或者提供虛假的證明等欺騙手段，誘使受害者簽訂和履行合同。

趙良善強調，具體到本案，是否突破經濟糾紛的范疇，得看璀虹公司提供的官方文件是否真實，如偽造文件，又虛構拆橋墩事實，那么讓趙先生所屬企業交納所謂的預付款，其真實目的就是非法占有受害企業的錢財，而且以簽訂合同為幌子，涉嫌合同詐騙罪。

依據《刑法》第224條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數額較大的，以合同詐騙罪論處，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

根據相關司法解釋及司法實踐，在合同詐騙罪中，單位詐騙公私財物數額在200萬元以上的，應當認定為“數額特別巨大”。據此，不法企業的負責人將面臨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

趙良善指出，警方立案與否，取決于案件是否滿足合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警方會根據報案情況及新發現的線索進行審查，決定是否立案偵查。

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 苗巧穎 文/圖 編輯 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