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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燼見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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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燼

十年了,長安城早已失了詩魄。自文帝頒下禁詩令,

宮闕之下墨跡凋零如秋葉,文臣噤聲,書生垂首,筆鋒銹鈍,詩道墜入永夜。御書房內,我——垂老的帝王——

在堆積如山的奏疏里,竟觸到一卷舊稿。紙頁脆黃,字跡卻如生鐵,凜凜刺目:“情為詩始,神為文歸……

相識于詩篇之始,別離于卷墨之際。”心口驀然一痛,塵封之匣豁然洞開,那是我親手埋葬的過往,是徐婧文——

那個曾以詩魂灼傷我、最終亦被我以帝王之名碾碎成塵的女子。

猶記當年初逢,恰是春分。御花園太液池畔,

她一身素衣,正凝神對著一枝初綻的梨花出神,口中輕吟:“花開琉璃畔,畔邊蝶舞翩。般般為春獻,

繁華卻未延。”那聲音清泠如泉漱石,字字如珠落玉盤。我悄然近前,她驚覺回眸,眼底清澈如初雪映日,

毫無塵世沾染的驚惶,只有一片詩意的赤誠坦然。

“繁華未延,只因春心尚怯,未敢盡付東君?”我不由接道。


她眼中倏然亮起星辰,唇邊笑意如漣漪輕漾:“陛下竟懂詩心?”那一刻,她眼中的光,比滿園春色更灼人。

從此,御花園的回廊、太液池的波光、書閣的幽深,皆成了我們詩魂碰撞的疆場。她筆下的世界壯闊奇崛:

“動筆滄海尋龍跡,墨干荒丘喚鬼雄。”亦不失婉轉深情:“呈詞湖以,一眼萬年。”我沉醉于她構筑的詩境,

如墜星河。曾于月華如水的夜,她倚在我臂彎,指尖在我掌心細細描摹:

“天地為箋,春秋作序·紙筆前塵,墨硯百戲。”我輕吻她發頂,只覺江山萬里,盡在此刻相擁的溫度里。她笑言:“無吾之藝,字字絕筆·無晤之欲,字字珠璣。”——

字字珠璣,句句刻骨,那是我們靈魂共振的憑證。

然權力終如墨色,漸次浸染純粹的詩心。我登基大寶,身不由己卷入朝堂漩渦。她痛心于權謀對詩心的玷污:

“他們走在我建設的道路上數落著我的不堪,也從未提及是我書寫了每一寸土地。”她拒絕頌圣的浮詞,

筆鋒愈發如刀:“叛逆詩吟,唯不負卿”、“華文賦爾,戀卿負吾”。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視其詩為異端邪說,

攻訐如潮。群臣跪諫,言其詩惑亂民心,動搖國本。案牘堆積如山,字字句句皆指向她的“悖逆”。

我曾奮力庇護,以帝威筑堤,卻難擋滔天濁浪。她凝望我的眼神,如寒潭映月,清冷而絕望:“卿錯付吾,吾錯賦卿。

”——錯賦,錯付。詩與情,在權力的重壓下,同現裂痕。

最終,那場秋決如約而至。白露為霜的清晨,刑場肅殺如鐵。

她素衣立于風中,宛如一株不肯折腰的瘦竹。目光穿透人群,落在我端坐的高臺之上,無恨無怨,

只有一片深沉的悲憫與了然。她最后一次提筆,墨色如血,在生宣上寫下絕命之詞:

“妙筆出靈,妙筆人冥·詞贈西子,再難許卿。”筆落,

她抬首,唇邊竟凝著一抹極淡的笑意,無聲吐出二字:“錯付。

”那笑容如冰刃,刺穿我帝王的冠冕,直抵懦弱的心臟。

鍘刀落下時,寒光撕裂了天地,也斬斷了詩道最后的命脈。那一瞬,仿佛聽見昆侖玉碎,鳳凰哀鳴。

那句“吾詩之道,誕于愛情,吾失之道,淡于離別”的讖語,以最慘烈的方式應驗。卷上墨跡未干,

她已化作一縷裹挾著詩魂的寒風。我僵坐高臺,指節捏得慘白,掌心被指甲刺破,溫熱的血無聲滴落,

融入長安深秋的塵埃里。從此,“詩道未世,我唯詩道”成了帝國冰冷的鐵律,亦是我親手筑就的囚籠。

十年死寂,直至今夜這卷遺稿重現。我顫抖著展開,

墨痕如淚,浸透紙背,是她未曾示人的心曲:“殘霞似血,倦鳥歸籠。思卿不見,悵望秋穹……

星垂野闊,霜冷寒蛩·幽思難盡,獨對燭紅。”字字泣血,句句剜心。她早已預見:“

最后一頁由我提筆書寫‘我愛你’,你卻至始至終也不愿翻開那一頁。

”——原來那未曾言明的愛,早已化作詩中血淚。我坐擁四海,卻連翻開一頁的勇氣都吝于付出。


更深漏殘,我如游魂般步入冰冷死寂的皇家書庫。十年禁令,

此地已成詩之墳塋。拂去厚塵,她散落的詩稿如秋葉委地。我發瘋般收集,殘章斷簡,片語只言,

皆如遺落的星辰。當那句“夢中妙筆,繪寫情癡·筆筆青史,念卿不知”映入眼簾時,

我終難自持,枯坐于地,對著無邊黑暗與滿室詩骸,失聲慟哭。帝王之淚,

原來亦咸澀如斯。她的詰問穿越時空,在死寂中轟然回響:

“你可閱旁人千萬篇情的辭章,又怎會糾結眼前有關我的瞬間?”悔恨如毒藤纏心,勒得我無法呼吸。

我跌撞著奔向三清殿。爐火映照著我的倉皇,我將那些凝聚她魂魄的詩稿,

一頁頁投入爐中。火舌溫柔舔舐,墨跡化作青煙,字字句句在烈焰中痛苦蜷曲、消逝,宛如她最后的容顏。灰燼升騰,盤旋如蝶,

最終竟在冰冷的丹爐內壁,凝結出三個焦灼如烙印的字跡——“我愛你”。

那一刻,如遭雷殛。原來她傾盡生命書寫的答案,竟在我親手執行的焚毀中得以顯現!

“人類通過創作對抗遺忘,卻在過程中永遠失去本真。

”她早已在詩行中預言了這永恒的悖論。我踉蹌奔出大殿,立于丹墀之上。天光破曉,晨曦如血,染透宮闕萬重檐角。長安城在死寂中蘇醒,街巷空曠,

再無聲聲入扣的詩吟,再無動人心魄的華章。我耗盡一生氣力,試圖以皇權禁錮詩魂、封存真情,

最終只落得“碎零家書,盛唐朝寫”的凄涼。宮苑深深,

唯余風過枯枝的嗚咽,恍若她最后的嘆息:“詩蕩世間,此為吟魂。”

我緩緩展開手中緊攥的最后一頁焦黃殘片,上面是她墨色淋漓的絕筆:“吾靈魂摸索萬物的觸感,即是吾之靈感……

萬物皆是吾師,吾以萬物為詩;吾釋萬物時,吾失萬物。”字字如刃,剖開帝王冠冕之下,

那顆早已荒蕪龜裂的心。她以詩魂殉道,而我,以愛之名行戕害之實,最終只落得“無道入帝,以詩入境”的空殼虛名。

此刻,站在帝國至高點上,我終于徹悟:那些被權力強行抹去的字句——

“我愛你”、“來世”、“相守”——并非從未存在,它們只是被歷史的塵埃與統治的傲慢深深掩埋,

如同敦煌飛仙掌心緊攥的半闕情詩,如同三清殿丹爐底未曾焚盡的癡語。詩與情,

終究是焚不盡的野火,殺不死的春風。它們蟄伏于時光的灰燼之下,

蟄伏于每一個靈魂對“真”的本能渴望深處,只待一陣穿堂風過,便能重新燎原。

我展開那最后一頁殘稿,以指為筆,以淚為墨,

在她那句“我愛你”的焦痕之下,顫抖地續上遲來了十年的回應。


墨色洇開,如心頭的血滲入久旱的土地。此刻,萬籟俱寂,只有風穿過空蕩的宮闕,卷起片片紙灰,宛如無數振翅欲飛的黑蝶。

原來對抗遺忘的并非文字,而是以靈魂為祭所點燃的那束永不熄滅的火焰——

它燒穿了權力的謊言,燒穿了時光的帷幕,最終在灰燼深處,照見我們最本真、最脆弱的模樣:

兩個在文字迷宮中彼此尋找又彼此錯過的靈魂,以永恒的“失”印證了那不可言說的“在”。

指端那點濕潤的溫熱,洇入焦枯的紙頁深處,

將“我愛你”三個字暈染得愈發模糊,又仿佛被賦予了新的血肉。我的淚混著她早已凝固在紙上的血墨,

交融成一種滾燙的刺青,深深烙進這遲來的回應里。風驟然大了,卷起滿殿飛舞的紙灰,

如無數黑色的蝶,撲打著空曠的宮宇,發出簌簌的悲鳴。它們盤旋著,糾纏著,

最終撲向殿外鉛灰色的天幕,如同她破碎的詩魂,終于掙脫了這黃金鑄就的樊籠。

“無吾之藝,字字絕筆·無晤之欲,字字珠璣。

”她清泠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字字珠璣,字字絕筆!這深宮禁錮了我的喉舌,更囚禁了我的肝膽。

我踉蹌步出三清殿的陰影,晨曦如血潑灑,卻毫無暖意,

只將殿宇的飛檐斗拱映照得如同森森白骨。手中緊攥的殘稿已被淚水與掌心之血浸透,邊緣卷曲焦黑,沉甸甸如同她未盡的生命。

我走過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宮道,兩旁肅立的甲士如泥塑木雕,他們的盔甲在冷光下泛著幽暗,映不出半點人間煙火。

她曾說:“萬家燈火,萬家無我。詩蕩世間,此為吟魂。


” 而今,這宮墻之內,何嘗不是萬家燈火與我無關?詩魂已死,

徒留我這一具冠冕堂皇的軀殼,行尸走肉般游蕩在權力的墳場。

我回到了那個囚禁我半生的御書房。案上奏疏堆積如山,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無非是歌功頌德、爾虞我詐、疆域錢糧。它們冰冷、堅硬,散發著陳腐的墨臭。

我將這些“國之重器”粗暴地掃落在地,任其散亂如秋后荒草。巨大的紫檀御案空了出來,

像一片干涸龜裂的河床。我顫抖著,將那浸透血淚、邊緣焦卷的詩稿殘片,

如同供奉神祇最珍貴的舍利,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在冰冷的案上鋪展開來。墨痕深淺,字跡或淋漓或枯澀,

每一道筆畫都似她掙扎的脈搏。“史不留名,詩上有名。譜以雙彼,夢中題急。” 她早已看透,

這煌煌史冊容不下她熾烈的靈魂,唯有這泣血的詩行,才是她存在的永恒碑銘。

我以指蘸墨,不顧帝王的體統,不顧早已僵硬的筆法,近乎癲狂地在她那些斷裂的詩句旁,

在她留白的絕望處,續寫著遲到的回應。筆鋒劃過光滑的桌面,留下深凹的刻痕,墨汁蜿蜒流淌,像一道道黑色的淚河:

“卿言‘殘霞似血,倦鳥歸籠。思卿不見,悵望秋穹’……

吾今見矣!宮闕萬丈,囚我如籠。霞血染襟,不見倦鳥歸蹤。

卿問‘星垂野闊,霜冷寒蛩·幽思難盡,獨對燭紅’……

吾燭已枯!星野雖闊,無地葬情衷。寒蛩聲咽,盡是悔恨鳴蛩。

卿嘆‘紙繪花枝,枝椏結詩·詩不及詞,寫不逢時’……

吾折此枝!縱使花殘,血沃新詩種。逢時與否,只向卿心題紅。”

墨跡淋漓,字字如刀刻斧鑿,從桌面深陷的溝壑中透出決絕的力道。指尖早已磨破,血珠滲出,滴落墨中,

暈開一片片驚心動魄的暗紅。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由慘白轉暗,殿內未曾點燈,唯余案上這些以血淚重新點亮的文字,在昏暗中幽幽燃燒,

如同地底不滅的磷火,映照著我扭曲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眶。這案上,再無奏章,再無權謀,只剩下一場用生命殘燼進行的對話,一場跨越生死的詩祭。

“陛下……” 老內侍的聲音在殿門處響起,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惶顫抖。他不敢入內,只匍匐在門檻之外,“早朝時辰已過……百官……百官在殿外跪候多時了。”

我緩緩抬起粘滿墨血的手,動作滯澀如同生銹的機括。目光掠過滿桌驚心動魄的詩痕,最終落在殿外那片象征著無上權威的丹墀廣場。黑壓壓的臣子們如同匍匐的石像,在深秋的寒風中凝固。一股冰冷的暴戾之氣猛地沖上顱頂。

“傳旨,” 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金石之音,穿透死寂的大殿,

“即日起,廢‘禁詩令’!凡我境內,解詩禁,復詩學!翰林院重開,廣納天下詩才!著令史官,詳錄徐婧文生平詩作,輯錄成集,頒行天下!其詩……入太學,為士子必修!”

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殿外瞬間死寂,旋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巨大騷動。驚愕的抽氣聲、惶惑的低語聲匯成一片嗡嗡的浪潮。

老內侍驚恐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陛、陛下!徐氏乃……乃欽定罪人……其詩悖逆,惑亂……”

“惑亂?!” 我猛地轉身,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積壓了十年的痛苦、悔恨、暴怒如同巖漿噴薄而出,聲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殿宇的沉悶,

“惑亂的是這蒙蔽人心的皇權!是這戕害性靈的枷鎖!詩何罪?!情何辜?!

你們!” 我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殿外那片匍匐的人影,指向這萬里江山,“你們走在她以心血鋪就的辭章之上,

享用著她用靈魂點亮的文華!卻反過來數落她的不堪,要將她的名字、她的詩魂打入永劫!這難道就是你們口口聲聲的煌煌正道?!”

我抓起案上墨跡淋漓、血跡斑斑的殘稿,狠狠摔在冰冷的金磚地上,紙頁紛飛如蝶:“看看!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

這上面寫的不是悖逆!是‘我愛你’!是‘念卿不知’!是‘華章兩極’!是活生生被碾碎、被焚燒的赤誠之心!是這鐵桶江山下,唯一滾燙的人間至情!

你們懂什么?你們只懂得用冰冷的律條,去絞殺一切讓你們不安的鮮活!去掩蓋你們靈魂深處的貧瘠與恐懼!詩吃人嗎?不!是你們!是這無情的皇權!

是你們這些衛道士!在用刀筆、用律令、用你們的麻木不仁,一口一口,吃掉了她!”

狂怒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里撞擊回蕩,震得梁塵簌簌而落。殿外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老內侍匍匐在地,抖如篩糠。我劇烈地喘息著,胸中翻騰的血氣幾乎要將我撕裂。目光落回地上散落的紙頁,那焦黑的“我愛你”刺得我雙目劇痛。

我緩緩俯身,一片一片,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將它們重新拾起,如同拾起她碎裂的骸骨。動作輕柔下來,聲音也低啞下去,帶著一種耗盡生命的疲憊與蒼涼:

“你們不是要頌圣嗎?不是要萬世太平嗎?好,好……朕允你們。這龍椅,這江山,你們要,便拿去。

朕只要這滿紙荒唐言,只要這……燒不盡的寸心。” 我將那些殘片緊緊捂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其嵌入骨血,“從今而后,朕非文帝,唯是……負詩之人。”

我抱著她的詩骸,如同抱著初生的嬰孩,一步步走出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金鑾寶殿,走向深宮更幽寂的角落。

將那些浸透血淚的詩稿,一個字、一個字,刻在冰冷的宮墻之上,刻在太液池畔的太湖石上,

刻在御花園每一株蒼老的虬枝樹干上。刻痕深深,墨色混合著血水滲入石木的紋理,如同永不愈合的傷疤。

“枯枝猶筆,露雨若墨,風撫地紙,落葉即硯。”——

我以指為刃,以血為墨,在這天地間最廣闊的“紙”上,續寫著她的詩魂,也刻寫著我的懺悔。指尖血肉模糊,

每一次刻劃都帶來鉆心的痛楚,這痛楚卻讓我感到一絲病態的清醒。宮人們遠遠窺視,目光驚懼如同見鬼。我不在乎。

這深宮本就是巨大的陵墓,而我,甘愿成為其中一座活的墓碑。

四季無聲流轉。春日,太液池冰雪消融,波光里仿佛倒映著她初遇時素衣的身影。

我將她的句子刻在水榭廊柱:“花開琉璃畔,畔邊蝶舞翩。般般為春獻,繁華卻未延。” 夏夜,暴雨如注,雷聲隆隆,我在閃電的慘白光芒中,

于藏書閣最陰濕的墻角刻下:“落雨打羽落,羽落搭落雨·與雨淋君歸,落雨淋著誰?” 秋深,楓紅似血,落葉蕭蕭,

我在她曾徘徊吟哦的梨樹下,刻下浸透骨髓的寒涼:“風楓秋燼,梢悄銀華搖。問月映何心?遙引銀河映。

” 冬暮,大雪封宮,天地縞素,我在通往冷宮最荒僻的斷橋殘雪上,以凍僵的手指刻下最后的絕響:“塵埃隱于雪,骨灰揚于冬。風無意壓雪,塵灰難分辨。

” 字跡很快被新雪覆蓋,如同她短暫的一生,被無情的歷史掩埋,但我知道,它們已刻入這宮苑的骨血,

如同她的詩魂,蟄伏在時光深處,只待春風喚醒。

又一個寒冷的清晨,老內侍踉蹌著奔來,懷中緊抱著一個沾滿泥土的陶甕,撲倒在我刻詩的梅樹下,氣息奄奄:“陛下……老奴……無能……只尋得這些……徐姑娘……刑后……草草埋于亂葬崗……十年……只剩……只剩這半甕……”

他渾濁的淚滾落,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甕身,指節青白,“老奴……怕……怕再有人毀……藏在御膳房灶下……灰里……十年……”

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淹沒。他蜷縮著,身體漸漸冰冷僵硬,唯有那雙手仍死死護著懷中的陶甕,

如同守護著最后的圣火。他卑微的生命,最終殉給了這被他藏在灶灰深處十年的遺存。我緩緩跪下,

拂去他眉睫上的寒霜,輕輕掰開他僵硬的手指。陶甕冰冷刺骨,揭開蓋子,里面是半甕混雜著草木灰燼與泥土的骨殖,灰白而脆弱。

“詩吃人……” 我抱著那冰冷的陶甕,喃喃自語,老內侍僵臥的身軀就在眼前,與甕中灰燼無言相對。

這煌煌宮闕,這巍巍帝業,最終吞噬的,何止一個徐婧文?它吞噬了詩魂,吞噬了真情,吞噬了無數卑微的忠誠與守護,

最終只吐出這冰冷的灰燼和更冰冷的權勢。巨大的悲涼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然而,就在這滅頂的悲涼之中,一點奇異的溫暖卻從陶甕冰冷的表面滲透出來,微弱,卻無比堅定,如同灰燼深處未曾熄滅的余燼。

我將那半甕骨灰,一半深深埋在她曾最愛的、如今早已枯死的梧桐樹下。

“種下梧桐木,待凰風回兮。骸炭相思土,月華照冷堤。

” 另一半,我帶著它,一步一步走向太液池。池水早已冰封,光滑如鏡,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我蒼白如鬼的容顏。

我踏上冰面,走到最中心。寒風如刀,卷起我單薄的袍袖。我蹲下身,用盡全身力氣,將骨灰灑向冰面。灰白色的粉末在寒風中紛紛揚揚,

如同冬日里一場寂靜的雪,緩緩覆蓋在晶瑩的冰層之上。

“鳳棲梧桐,凰冢枯桐。煌煌天威,凰凰情唯。” 我低聲念誦著她的詩句,聲音破碎在風里。就在最后一把骨灰落下的瞬間——

“咔嚓!”

一聲清脆而巨大的裂響,毫無預兆地自腳下冰層深處炸開!緊接著,無數蛛網般的裂紋以骨灰灑落處為中心,

瘋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冰面在呻吟,在崩裂!我站立不穩,跌坐在迅速碎裂的冰層上,卻無絲毫恐懼。只見那些深深嵌入冰層的骨灰,

仿佛擁有了生命,伴隨著冰裂的軌跡,竟在晶瑩剔透的冰體之中,清晰地顯現出一個個墨色淋漓的字跡!

那正是我日日夜夜刻在宮墻石木上的她的詩句!字字如星,句句如火,在冰層深處、在骨灰的映襯下,灼灼燃燒!

“夢中妙筆,繪寫情癡·筆筆青史,念卿不知!”

“詩蕩世間,此為吟魂!”

“無道入帝,以詩入境!”

“吾詩之道,誕于愛情,吾失之道,淡于離別!”

“殘霞似血,倦鳥歸籠。思卿不見,悵望秋穹!”

“星垂野闊,霜冷寒蛩·幽思難盡,獨對燭紅!”

“妙筆出靈,妙筆人冥·詞贈西子,再難許卿!”

“卿錯付吾,吾錯賦卿!”

最后,在冰層最深的裂痕中心,在萬千詩行匯聚之處,三個字由骨灰凝成,由冰魄映照,由天地為證,磅礴而出,光芒萬丈——

我愛你!

冰面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徹底崩解!太液池沉睡的寒水洶涌而出,瞬間吞沒了那些燃燒的詩句,也吞沒了我的身軀。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沉溺之中,

竟無窒息之苦,唯有無邊的寧靜與溫暖。幽暗的水底,光華流轉,那些墨色與骨灰凝成的詩句并未消散,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星群,環繞著我,緩緩游弋,低吟淺唱。水波溫柔,滌蕩著帝王的冠冕、權力的污垢、遲來的悔恨,只剩下靈魂最本初的赤誠。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些游動的光字,它們便輕盈地附著上來,如同歸巢的螢火。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春日的太液池畔。她依舊素衣勝雪,立于灼灼梨花之下,回眸一笑,眼底盛著整個春天最清澈的泉。她向我伸出手,掌心溫潤。

“陛下,” 她的聲音帶著清泉的叮咚,穿越了十年的生死與冰寒,

“可還記得那句‘情為詩始,神為文歸’?詩魂不滅,因情長存。錯付已付,錯賦已賦。且看這山川依舊,冰下自有星火萬古。”

我緊緊握住那只手,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枷鎖都在水中剝離消散。

我們并肩,向著水底更深處那永恒的光源飄去,身后,是無數掙脫了冰封、掙脫了皇權、掙脫了時光的詩句,

如億萬星辰復活,匯成一條璀璨的銀河,照亮了通往太初的歸途。水波之上,碎裂的浮冰折射著天光,

映照出宮闕萬千寂寞的倒影,而在倒影深處,一行由冰魄與水光共同書寫的詩句,無聲地漾開,成為這個王朝最后的注腳:

“天地日月,與吾同賦·仙魔鬼佛,與吾共譜。

無題吾意,無意吾題。書抒以往,予賦萬象。

墨起仙姿凌紫府,執筆佛影坐枯松。

詩魂燼處凰風起,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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