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是我下鄉的第九年了,那一年大隊中學臨時請我代課。我雖號稱中學畢業,實際在中學念書不到一年,卻要教中學三年級的語文和化學,實在也有些誤人子弟。記得是放農忙假時,我回到成都家中,母親既驚訝又高興地說:這么快!上午才給你打電報,下午就回來了。原來家里得知停止多年的大學考試真要恢復了,所以要我趕緊回來準備。于是在家中補習了一個多月,因上中學不到一年就進入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了,那是名副其實的“補習”,與今曰高考“復習”完全不是一回事。
由于“時間短、任務重”,可算是真正的拼命。每天睡覺也分成兩段,一次約睡三個鐘頭,其余時間基本都坐在窗邊的桌前。對面樓里也有一家的小孩正做同樣的事,后來其家長說,早就推測我一定考上,因他們幾乎就沒看見我離開過桌子,頗嘆我何以能不必睡覺。其實偶爾也要出門請教,記得還去成都二中學習怎樣寫作文,請教以前教過我二哥的費紹康老師,真如醍醐灌頂,獲益良多??荚嚽坝只卮箨犞袑W上課,教作文的段數突飛猛進,怡好全公杜舉行統一的作文考試,我的學生還獲得第一名。一個大隊民辦學校的學生超過公辦學校的學生,在當年鄉下也是不小的新聞(其實主要是該學生自己聰明,后來一路念重點中學、上海交大,更到美國常春藤大學念博士,是鄉村孩子中一個異數)。
我就這樣白天教書,晚上繼續學習,準備即將到來的考試。我所在的仁壽縣是個大縣,人口過百萬,當年應屆畢業的高中班就有上百個,全縣還有和我一起下鄉的知青近兩千人,絕大多數學歷都在我之上,不少是老高中的。這樣,在填報志愿時,我第一志愿填的是成都師范學校的中文高師班,即所請中?!按髅薄钡拇髮?,第二志愿是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到第三志愿需要換專業,才填了四川大學歷史系。考完后已近過年,我也就回到成都家中。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我正在城里一老同學家中喝茶,忽然我弟弟從郊區的家里趕來,告訴我錄取通知到了,我被取入川大歷史系。
那是長期停招后的第一次,錄取不太看志愿。所以我能被第三志愿的重點大學先錄取。大學畢業后我才知道,取我的老師當初也擔有政治風險,因我的家庭出身有些“問題”,經過爭議,終以“重在表現”的理由取了我。且我本是在農村考試,通知應是寄送到鄉下的。川大招生辦的人竟然査到成都我家的地址,特地寄到家里,讓我們能愉悅地過年。下鄉已九年的我是家中的“老大難”問題,那次過年的氣氛當然好極了。我會永遠記得這一經辦人的細心周到,我猜其家中或者也有知青,所以很能體會這個通知的重要吧。那時“文革”尚未完全結束,“斗爭哲學”之余威尚在,而川大從招生到發通知都相當有人情味。非常不容易,使人難以忘懷。
開學已是1978年了,我的農村好友姚仲文兄用背篼背著我的行李把我一直送到學校報到;這一圖景似乎象征著人生的一段結束,又一段開始。那幾年學習的經歷恐怕也是中國大學教育中前所未有,后亦未必會再現的。大學停止招生已12年,同學中應屆生很少,彼此的年齡相差甚遠,班上年齡最大的恰是最小的兩倍,25歲的我則屬于中間一段。而當時的師資幾乎動員了全體高段位的老師,有些現已不在世的老師,當年還沒有資格給我們上課呢。
晚來的學習機會不易,那時暑假也住在學校,記得第一個暑假就是讀《資治通鑒>,而一些同學還曾組織起來共讀《史記>。我自己散漫慣了,經常逃課,到學校圖書館看各種內部書籍。曾經有那么多年,全部公開的讀物不過幾十種,突然可以使用圖書館,而且可看,“文革”中給老干部準備的各種翻譯書籍。那種感覺說是如饑似渴,全不過分。
同學中不少人相當注重語言工具的掌握,我在鄉下背過半部《古文辭類纂》,離桐城正宗自然還遠,或可說稍得皮毛。但英語則完全是從頭開始,摸底考試僅得10分,即寫完字母而已。最初學英語也不過跟著走,過了一學期,參與讀《史記》的好友葛小佳說,他的英語己遠遠超過班上的進程。那時同學中有的英語甚好,已在看所謂原著,而小佳的英語也同樣是進大學才開始學的,那時與我的水準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他為讓我能趕上,自己特意停學英語一學期。這祥的義氣大概現在較難見到了,我不能不拼命追趕,到二年級差不多趕上他的水準,大家又繼續前進。
川大歷史系當年的學風是重基本功和語言,后來考外校研究生的,不分中國史還是外國史,大多在古漢語和外語上得到高分?,F在有些同學的記憶中,也說我們那時就一心想出國。所以努力學外語。其實如我前面所說,當時“文革”的“結束”還在進行之中,在成都這樣的地方,幾乎無人能有出國念書一類的“高瞻遠矚”。簡言之,那根本不是一般讀書人上進的“選項”,歷史記憶在不知不覺中常隨后見之明而移易,于此可見一斑。不過,當年的形勢發展確實日新月異,到畢業的時候,去外國讀書對一些人就成為實際的可能了。
后來同年級中真有不少人到歐美讀書,且所讀多是名校,反倒是如今在外國治學最有成績的葛小佳念的是一般州立大學。我想,當年那批留學生大概也和國內的77級學生一樣,進入什么學校基本看機緣,但其訓練未必都在課堂上獲得,所以在國內國外讀什么學校不特別重要,主要還是靠自身的修為。我自己是在畢業工作五年以后才負笈遠游,緊趕慢趕,博士答辯時已經41歲了。
川大歷史系77級學風的另一特點是眼界較寬,思想開放,大部分留學的都轉了行。朋友中小佳始念社會學而轉治心理學,霍大同念了精神分析,而戴思杰干脆進入著名的巴黎電影學院學導演。念什么專業就教什么的,也就一二人而已。我念的課程是以美國史為主,不過因擬追隨的老師退休,一時后繼無人,系里許我改換門庭,遂轉入中國史,大大縮短了讀書期限(普大的亞洲史要學兩門亞洲語言加一門歐洲語言,而美國史則僅要求一門外語)。所以我一共就念過兩門中國史的閱讀課,如今所教的專業,也還是半自本科的教育,半從自學而來,算不得科班出身。
也許,這就是77級的一個特征:學生多來自社會,閱歷豐富而志趣廣泛;老師也不僅為一校一專業培養人,而是放開眼界為時代為社會育人。與后來人比,77級學生多少都有些迂遠而放不下身段,但不論治學從業,并不十分拘泥;卻又始終保留幾分理想的色彩,故與日趨現實的世風稍感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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