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王芊一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一只名叫悟空的小貓死了。
去年秋天,騎行博主趙朔在喀納斯撿到了一只臉龐圓圓的小貓——悟空,從此,一人一貓?zhí)ど狭寺猛尽N蚩占耐辛巳藗儗τ谧杂珊蛺鄣南胂螅渤休d了想象破滅的傷痛:它和人類一起見過賽里木湖的晨霧、追逐過無人區(qū)的落日,卻最終死在堅硬的公路上,永遠留在了阿勒泰的落葉松下。互聯(lián)網(wǎng)自發(fā)地為悟空掀起了一場哀悼,無數(shù)網(wǎng)友為其心痛。
上個月,趙朔發(fā)文稱小貓悟空死于誤食小型嚙齒類動物,備受爭議的“悟空之死”事件終于蓋棺定論。但是,很多網(wǎng)友并不接受這個答案。人們不接受的不僅是疑點重重的死因,也是一種“理想”關系的破裂。一人一貓,在流量之下,該如何相處?如果說悟空和趙朔曾經(jīng)試圖給出一個答案的話,那么悟空之死使得這個答案再次變得蒼白無力。在這個時代,人們到底該如何對待一只貓?這是一個人貓之間的問題,但最終,也是一個關于我們每個人的問題。
寵物流量下的人與貓
如果你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帶寵物騎行”或者“騎行撿到寵物”等詞條,將會看到很多相似的視頻封面:帶著頭盔的博主、全副武裝的自行車和趴在箱子里的小寵物。趙朔和悟空可能是其中最知名的一對組合,在撿到小貓后的第一條視頻中,他曾感慨“鏟屎官的快樂”,這只“四爪踏雪,胸懷明月”的小貓,最終死在了騎行的路上。另外一位騎行流浪博主阿程,在小房車之旅中,也撿到一只流浪狗踏雪。但由于評論區(qū)大量的爭議,最終他放棄了繼續(xù)帶狗騎行,把它送給了別人。騎行博主“菜腿今天騎到哪了”,則是帶著自己養(yǎng)的兩只貓小雪花和黑子開始騎行之旅,現(xiàn)在它們還在騎行的路上。這三個博主,和它們同行的小動物的結(jié)局,仿佛是游戲的三條if線,互相平行、相互對照。
趙朔和悟空
在阿程撿到小狗的視頻里,有一條評論十分直白:“你的流量來了”。的確,當小貓小狗的tag被加在視頻下面,小動物為騎行帶來了更多的流量。騎行+寵物并不是一個新奇的主題,很早在短視頻平臺就有帶貓狗騎行拉薩的視頻。在漫長和孤寂的旅途中,流浪者遠離人類社會,和動物之間產(chǎn)生復雜的依戀關系——這是一個被反復認證的“好故事”。《魯濱遜漂流記》里,魯濱遜流落荒島上,不忘馴養(yǎng)鸚鵡和山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男孩和老虎在海上漂流,相依為命又相互防備;《隱墻》中,女人在末日世界和動物一起打造只屬于彼此的生活家園......攜寵騎行打動人心的原因正在于此:既能避開人類社會的嘈雜和虛偽,又有鮮活的生命撫慰孤寂的心靈,既孤獨又溫馨。
當然,這一流量既包括贊美和支持,也引來反對和質(zhì)疑。包括攜寵騎行在內(nèi)的所有寵物博主面對的共同問題是:養(yǎng)寵人如何在靠寵物獲得流量的同時,避開危險的指責?愛和獲利是可以共存的嗎?社會學者斯托爾茨等人在論文《狗的價值變遷》(The Changing Valuation of Dogs)中談到了動物的神圣化。和社會學者澤利澤在《給無價的孩子定價》中提到的兒童的神圣化一樣,兒童不再是童工,一些動物(比如狗和貓)也逐漸擺脫了消費品或勞動力的身份。當然,它們的勞動并沒有被完全禁止,動物網(wǎng)紅這份勞動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主人必須時刻注意人寵關系的邊界,避免被視為壓榨寵物賺錢的人。有時候,主人需要去劃清自己與壓榨者的邊界,在鏡頭前透露出在“后臺”自己對寵物依然是悉心呵護的。有時候,主人需要去模糊化自己賺錢的事實,把展示寵物、分享生活的說法和流量、廣告融為一體。使用這些策略不代表主人一定不愛自己的寵物,而是因為在互聯(lián)網(wǎng)流量下,細節(jié)被放大,邊界總是非常脆弱,某些小小的疏忽就可能摧毀它。事實上,只要時間線拉得夠長、流量夠大,幾乎很少有寵物博主能完全逃過指責。
“科學”與“自然”之爭
人們對趙朔與悟空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對寵物的照料和喂養(yǎng)上,或者更精準一點,是寵物的散養(yǎng)和絕育問題。有趣的是,分歧并不最常出現(xiàn)在愛貓者和恨貓者之間,而是出現(xiàn)在對貓心存善意的群體中。趙朔和他的支持者希望悟空能夠享有一定的散養(yǎng)自由,在大自然里捕食、跑動,這既是由于騎行條件的限制,也是由于他的“同伴”理念。出于同樣的理由,他也考慮不給悟空絕育。反對者則認為這種自由是人類幻想出來的自由,并不符合科學養(yǎng)貓的觀念,對貓的健康沒有好處。簡單來說,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兩對關鍵的爭議:首先是科學vs自然,其次是對自由的看法。
事實上,這里的科學和自然都應該被打上引號。科學養(yǎng)寵的觀念在最近十幾年間飛速發(fā)展,十幾年前,很多人養(yǎng)寵的經(jīng)驗還是農(nóng)村“放養(yǎng)”式的。而現(xiàn)在,寵物疫苗、寵物絕育、營養(yǎng)劑等已經(jīng)成為養(yǎng)寵必備。“科學”觀念的確提高了動物的預期壽命,Science網(wǎng)站上的一篇報道稱,過去40年,狗的預期壽命翻了一倍,家貓的壽命也比野貓長出了一倍,這主要歸功于醫(yī)療和飲食。但同時,寵物們也面臨著“科學”帶來的新的危險——更多的近親繁殖疾病和超重問題。這一打引號的科學引導我們看到“唯科學論”的一些問題。比如,在絕育方面,最早人們認為所有的寵物都應該絕育,這是科學的舉措;而后來,越來越多關于品種和性別對絕育年齡影響的研究,又促使人們重新思考絕育的普遍標準,提出了一個新的實踐范式:在決定絕育時應考慮寵物的具體情況。而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到底什么情況該絕育什么情況不該,文化、社會等眾多因素都參與到科學決策的譜寫中。因此,在尊重科學成果的同時,對于“科學”保持一種建構(gòu)的懷疑態(tài)度或許是有必要的。
同樣地,“自然”也值得懷疑。一些網(wǎng)友認為悟空在大自然中奔跑爬樹,更符合它的天性。小紅書的一位用戶在帖子中這樣描述,“這些經(jīng)歷是99%的家貓終其一生都觸摸不到的自由......難道不會為貓咪這種原始的、應有的狀態(tài)感到贊嘆和欣慰?”悟空被視為大自然和自然天性的代表,但其實,這也是在投射人們的一種想象。悟空雖然并不出生在城市,但農(nóng)村的貓依然需要直接或間接地依靠和人類社會之間的部分聯(lián)結(jié)生存,實際上依然是“流浪貓”的外延。
圖源:視覺中國
在《寵物革命:動物與現(xiàn)代英國生活的形成》一書中,作者回顧了城市化過程中流浪貓群體相對于寵物貓群體而出現(xiàn)的過程,作為人類城市化和貓咪寵物化的結(jié)果,流浪貓無論在野外看起來如何“自由”,它們依然是自然的反面。同樣地,阿勒泰和賽里木湖的風景,無論多么美麗,也依然是人們想象中的自然,即一種可以被觀賞的自然風光。當趙朔帶著悟空騎行在人造的道路上,看著自然保護區(qū)的風景,這種“自然”的幻象是美好的,但也是脆弱的。
所謂的科學和自然之爭,實際上背后都充滿了人類對于科學、對于自然的幻想,看似不同,實則一體兩面。建立在其之上的自由之辯,則顯得更加虛無。悟空到底有沒有自由、要不要自由,或許就像它名字的原型——《西游記》里的悟空一樣,它們的自由是一個過于復雜的問題,而我們給出的大多數(shù)回答,都是一種不假思索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
被愛與被損害的貓
除了喂養(yǎng),寵物們還需要在同居生活中適應人類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親密和支配以不同的比例混合在它們與人類的關系中。第一種關系是“把狗當作毛孩子”并從寵物身上尋找“無條件的愛”,人類學家唐娜·哈拉維在《伴侶物種宣言》中批判了這種關系。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人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充滿了誤解、矛盾和負擔,而他們從狗狗無條件的愛中找到了慰藉。但是,“寵物的身份使狗面臨著特殊的風險。當人類的感情減退時......當狗不能滿足無條件的愛的幻想時,它們就會面臨被遺棄的風險”。即使出于責任沒有遺棄寵物,人們也會感受到失望和挫敗。在這種關系中,寵物始終被以人類的尺度來衡量,反映出一種強大的自戀。人類從寵物的身上實現(xiàn)自己的意圖,并試圖構(gòu)建一個接受愛-付出愛的自我。在這種弱化的、幼稚化的關系中,人類通過親密展現(xiàn)出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的支配。即使看似溫馨,它依然是一種支配關系。
而在另外一些關系中,支配表現(xiàn)得更加赤裸。“讓它知道誰才是主人”,這種觀念從動物被馴化之初就出現(xiàn)了。在段義孚的《制造寵物:支配與感情》中,他指出了人類對于“殘暴的動物在人走近時馴順地跪倒”這一自命不凡的長久渴望。人們希望寵物不要過于精力充沛、自我意識不要太強。如果在家里,它們應該學會服從“坐下”和“臥倒”的命令。可以說,每一只溫順友好的寵物背后,都有改造一只寵物的嚴酷故事,所有成功訓練的基礎都是展示不可挑戰(zhàn)的權威。
[美]段義孚 著 趙世玲 譯
光啟書局·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7
但是,權威往往也會點綴著溫情的時刻,以削弱支配的殘酷觀感。幾個月前引起熱議的“潘宏訓狗”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根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報道,即使觀看了暴力的訓狗過程,潘宏的粉絲依然著迷于園區(qū)中某些親密的“溫馨時刻”——主人轉(zhuǎn)著圈給狗狗喂食,而狗狗向他瘋狂搖尾巴。無論是親密中混雜著支配的“毛孩子”,還是支配中混雜著親密的“訓狗”,這兩種態(tài)度幾乎可以囊括大多數(shù)養(yǎng)寵人與寵物之間的關系。
上述的很多理論都是圍繞著狗展開,但是人們對貓和對狗的態(tài)度并不完全一致。相比于狗,貓從始至終都沒有被真正馴化,它們始終保持某種程度的獨立自主。在《貓哲學:貓與生命意義》中,約翰·格雷指出“它們不服從也不尊崇人類,盡管它們現(xiàn)在有為數(shù)極多都與人類一同生活......它們?nèi)绻粝聛恚兇馐且驗樗鼈兿胍臀覀冊谝黄稹_@也是我們許多人鐘愛貓的原因”。貓的“自由”個性再加上本身的攻擊力有限,導致了人類更能容忍自己養(yǎng)的貓的不親近或者偶爾的攻擊行為。對于貓,人類往往展現(xiàn)出比對狗更大的耐心——“貓奴”比“狗奴”的說法更加常見。而貓相對獨立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們對貓的耐心,往往也反過來使貓更容易成為被憎恨的對象。比如,在社交媒體上,厭惡寵物的網(wǎng)絡文化更主要集中在“恨貓文化”上。
事實上,小貓在當下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已經(jīng)成為一種價值觀標準——愛貓人士與恨貓人士勢不兩立,甚至討論這個話題都是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招致無休止的爭吵。聚集在“恨貓文化”下的群體,通過一系列“抽象”的文字符號和表情包來表達對愛貓群體的嘲諷(比如圓頭耄耋表情包,這只流浪貓由于攻擊力極強,被其視為“貓爹”“貓虐人”的典型)。
圖源:視覺中國
本文無意從性別、階級等角度去分析愛貓和恨貓群體的組成,而是想要在這一分歧已經(jīng)發(fā)生的時刻,指出一個現(xiàn)象:近幾年來,動物精細化喂養(yǎng)和虐待動物事件幾乎是在同步地發(fā)展和激化。在《屠貓記》(The Great Cat Massacre)一書中,有這樣一個小故事:巴黎印刷工人為了報復雇主對自己的虐待,殺死了主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貓。雖然故事背景是幾個世紀前,但是有一點并沒有改變:大多數(shù)情況下,極端的恨貓文化是對貓背后的人的報復和攻擊的手段。同樣地,對貓極端的寵愛也是對恨貓文化和恨貓人群的一種應激反應,這兩類極端的情緒很難分清先后,幾乎是同步地增長,伴隨著互相攻擊,走向了更加的極端化。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持下,那些中立的、非極端的言論幾不可見,只剩下一個愛者愈愛、恨者愈恨的巨大漩渦。
總之,人和貓的關系,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復雜過。當一個人選擇和一只貓共同生活,他可能需要思考很多問題。首先是該怎樣喂養(yǎng)一只貓?這其中,科學與自然之辯從未停息。而如果一個人還想要在鏡頭前展示他喂養(yǎng)的貓,就需要接著去思考如何維系脆弱的邊界,在愛和利益之間周旋。最后,他還需要考慮一個更大的問題:該以何種態(tài)度去對待貓,在這一過程中,一個人將不得不反思愛和支配的比例,并在極端的愛與恨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這些問題事實上已經(jīng)超越了人貓之間,觸及到了社會割裂的傷口。
參考內(nèi)容:
https://mp.weixin.qq.com/s/ZlWxW1k2QRS007DMfd1kag
https://mp.weixin.qq.com/s/oDmrWl5C6LJAjThS3PWCCQ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The-Great-Cat-Massacre-in-18th
http://www.shehui.pku.edu.cn/second/index.aspx?nodeid=2072
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feature-dog-lives-300-years-solving-mysteries-aging-our-pe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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