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第三個月，采萍窩在沙發上刷了一整天短視頻，刷到頭昏腦脹。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像一只失去方向的無頭蒼蠅，在驟然空白的生活里團團亂轉。

退休前，她曾無數次滿懷期待地倒數：“還有半年”“還有三個月”……

可當真正告別崗位后，這份看似自由的生活，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失重感：

晨起出門，竟不知該往哪里去；日子愈發空虛，長期低頭刷手機讓頸椎病反復發作，整個人終日昏沉。

采萍的感受，是許多五十多歲退休女性的共同體驗。

她們比男性更早退出職場，平均預期壽命卻更長。

這意味著，她們要在長達二三十年的時光里，直面生命中突然出現的空白區域。

多數人都會計劃退休后看世界，但現實是在家的時間更多了，圖源《大媽的世界》

焦慮先在她們心底滋生，又悄然傳遞給子女。

孩子們希望媽媽的退休生活體面而充實，現實卻常令人無奈：

媽媽們的退休金撐不起“環游世界”的夢想，節儉成性的習慣讓她們舍不得花錢為興趣愛好付費，而“含飴弄孫”的愿景，也因子女未婚、異地工作屢屢落空。

于是，越來越多子女親自上陣，如同為自己尋找第一份工作那樣，認真地陪媽媽刷招聘軟件、篩選崗位、修改簡歷，甚至陪同面試。

這場特殊的求職之旅，早已超越了簡單的再就業嘗試，成為兩代人彼此靠近、并肩作戰，重新錨定生活坐標的過程。

四年前剛退休時，采萍興奮了好一陣。

五十歲的她手握退休金，身體尚且硬朗，剛離婚不久，脫離了婚姻的束縛，女兒也已大學畢業，她對未來的生活滿懷憧憬。

她計劃趁自己還年輕，四處走走看看，可以去近郊，也能獨自北上去爬八達嶺長城，到天津聽相聲，去北戴河看潮起潮落。

她還想抽出時間多陪陪年邁的老母親，把前半生錯過的悠閑都補回來。

頭兩個月，采萍每天睡到上午十點起床，這是過去幾十年少有的奢侈體驗。

醒來后，她騎著小電驢晃去菜場，中午簡單做頓飯，飯后瞇一會，下午窩在床上刷手機，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當最初的新鮮感漸漸褪去，“空落落”的感覺漫上心頭。

期間采萍也曾獨自出游，實際感受遠不如想象美好：

爬長城時被人流推著往前挪，逛頤和園擔心手機和錢包不安全，北戴河的海風灌得人頭疼。

“花不少錢，比上班還累，玩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她有些失落地說道。

采萍一個人去北戴河海邊旅游，圖片源于受訪者提供

另一個現實困境擺在眼前：采萍每月只有2500元左右的退休金，顯然托不起她“看世界”的理想。

何況女兒尚未成家，她總覺得“未來辦大事需要錢”，不敢真正松懈。

終于，她向女兒說出了想法：“我還是想找份工作，有點事做。”

女兒起初并不理解。在她看來，媽媽忙了大半輩子，退休正該享享清福，跟鄰居嘮嗑，或是在小區跳廣場舞，培養些興趣愛好。

可采萍對這些都提不起興趣，年輕時為了生計連軸轉，沒有特定的興趣愛好，反倒更愿意窩家里看小說或是擺弄綠植。

漸漸地，采萍的女兒察覺媽媽的狀態大不如前：以前的采萍嗓門清亮，見人就笑，有煩心事從不往心里擱。

如今她卻時常發呆，連從前沾枕頭就著的睡眠也開始變得清淺易醒。

母女倆這才鄭重地坐下來，重新聊起了找工作的事。

“孩子在外地工作，親戚朋友有自己的事要忙。”

采萍解釋自己想繼續工作的原因，“好像一下子生活失去了主線，不知道該往哪里邁腳。”

采萍剛退休時和女兒的聊天記錄，圖源受訪者提供

人們總以為退休代表著徹底的自由，卻忽略了這可能是新困境的開端。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的調研顯示，約三分之一的離退休老人會經歷“離退休綜合癥”；

而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則指出，退休人群中10%-15%可能陷入重度抑郁或焦慮。

尤其對五十多歲正處于圍絕經期的女性而言，當退休與空巢、絕經并存，需要同時面對生理上的激素風暴與心理上的失重感，進一步加劇了痛苦。

圖源：“刀鋒時間”報道《最可怕的是，我們對這種病習以為常》里提到遇到退休、圍絕經期等人生轉折點的女性，往往承擔著更大的心理壓力

六十一歲的湖南媽媽梅玉，也是一位“停不下來”的女性。

作為九十年代打工潮的一員，她去過很多城市做工，曾進過毛衣廠、紡織廠做女工，也做過家政和育兒嫂，幾十年來工作兢兢業業，幾乎從不挑活。

2019年父親病重，她不得不辭工返鄉，直到老人離世后才重新考慮工作。

她曾去杭州做住家保姆，卻與雇主摩擦不斷，回到老家，又和丈夫為雞皮蒜毛的瑣事拌嘴。

與其在老家悶得慌，不如去上海投奔女兒，抱著這樣的想法，2023年夏天，梅玉去了上海，她原想先歇一陣，但不到兩周就坐不住了，讓女兒芹菜幫自己找一份工作。

至于徹底休息，梅玉幾乎沒有想過。芹菜分析，媽媽之所以停不下來，是因為農村出身的她沒有養老金，儲蓄也不多，打工是生活保障；

另一方面，媽媽放心不下尚未成家的小兒子，總想著替兒子攢彩禮。

經濟壓力，是多數退休再就業人士繞不開的現實。

據“前程無憂”三年前發布的《老齡群體退休再就業調研報告》，68%老年人有強烈就業意愿，其中三成是因為需要補貼家用。

但比經濟壓力更隱蔽的，是精神需求的缺口。

學者陸林指出，低齡老人重返職場，除去經濟因素，更渴望通過勞動獲得精神滿足。

一項追蹤調查也顯示，老人是否再就業，不僅關乎錢包厚薄，也受同齡圈層影響。

獨自閑在家中容易陷入孤獨，而子女是否婚育、是否需要協助育兒，也在無形中左右著她們的選擇。

芹菜提到了日劇《三千日元的使用方法》，劇中77歲奶奶存款和理財利息已經可以覆蓋日常支出，但還是希望通過工作證明自己的價值

最初，采萍和梅玉仍沿用熟悉的“老辦法”：

托熟人、蹲守勞務市場、挨家挨戶詢問是否招工，然而，她們很快發現，適合自己的崗位日漸稀少，招聘啟事上，年齡往往是最先被劃出的紅線。

看到媽媽們一次次碰壁，子女決定接管整個求職流程：

幫她們完善簡歷、篩選崗位、梳理路線，試圖在紛繁復雜的招聘平臺中，為年齡偏大、學歷不高的媽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因為了解媽媽的身體狀況與過往工作經歷，芹菜一開始就將目標鎖定在保潔、家政、后勤這類服務崗位；

并避開收費高、陷阱多的中介公司，重點搜索企業直招的崗位，環境穩定、強度適中，對上了年紀的媽媽來說更容易適應。

芹菜先是用自己的賬號登陸求職軟件，將媽媽的年齡、過往工作經歷等基本信息編輯成固定話術，并附上照片。面

對HR的疑惑，她直接說明：“我是替媽媽找工作。”

最大的阻礙依然是年齡。

“多數崗位都會標注‘55歲以下’，幾乎沒見過愿意接受55歲以上的。”芹菜無奈地說。

芹菜陪梅玉找工作中，圖片源于受訪者提供

發出近十份簡歷后，芹菜母女收到一家高端月子中心洗衣房的面試邀約。

面試那天，芹菜要上班，于是她提前將面試路線和換乘方式告訴媽媽，生怕梅玉走錯。

誰料主管只看了梅玉一眼，便說：“年紀太大了，可以回去了。”

芹菜后來才知道，這句話將媽媽傷得很重，“她聽到時既憤怒又自卑”。

意外的是，當梅玉轉身離開時，主管忽又回頭讓保安留住她：“既然來了，要不試試吧？”

梅玉留下來試工一天，因為干活利落成功被錄用：月薪4500元，月休四天，早8晚4。

芹菜算了下時薪，在保潔類崗位里算是比較高，基本符合母女倆最初的期待。

在洗衣房的工作并不輕松，梅玉不僅要洗衣、疊衣，還要打掃幾層公共區域，但也為她帶來了久違的社交：

月子中心有不少95、00后年輕人，對梅玉的態度禮貌又友善。

一次，梅玉有些悶悶不樂，前臺女孩主動逗她：“阿姨你笑一個，我給你一顆糖。”

晚上回家，梅玉把趣事講給女兒，芹菜也跟著開心，給媽媽點奶茶時，芹菜還特意多點一杯，讓媽媽帶給那位小姑娘。

對于許多媽媽而言，子女外出打拼后，那份“想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的念頭，成為她們走出故土、奔赴陌生城市重新謀生的重要動力。

小簡的媽媽便是如此。她常年生活在韶關，為了與在深圳工作的女兒相伴，去年年初決定來到深圳找工作。

因身材瘦小，她錯失了不少工作機會，但母女倆沒有氣餒，小簡陪著她啟動了“掃街模式”——

只要看到飯店、超市找工就進門問，目標是：包吃住、相對穩定。

小簡稱自己發揮了“社牛”屬性，“哪怕問遍整條街，也不覺得尷尬。”

小簡陪媽媽掃街式找工作，圖片源于受訪者提供

媽媽的第一份工作在幾天內迅速敲定，但因體力吃不消，沒熬滿一個月就離職了。

此后，小簡陪媽媽又輾轉嘗試了幾份工作，包括酒店保潔、幼兒園后勤等，最終都因年紀和體力原因不得不放棄。

小簡將這段經歷記錄在社交平臺上，沒想到評論區很快涌入大量回復：

有人面臨相似處境，正在幫父母找工作；也有人熱心留言，主動分享招聘信息。

這讓小簡意識到，像她這樣努力為父母操心再就業的年輕人，不在少數。

小簡發幫媽媽找工作的帖子有很多人點贊評論，但她也提到需要警惕網上的求職騙局

綜合來看，50歲以上女性較集中的崗位大致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連鎖餐飲（如麥當勞、肯德基）兼職，招聘頁面往往標注“歡迎退休人員”；

二是超市柜臺與理貨，包括收銀員、便利店店員；

第三類是照護與宿管類工作，涵蓋幼兒園保育員、養老院護工、宿舍管理員；

第四類則是清潔與后勤服務，如寫字樓、商場、醫院的保潔，以及家政月嫂。

學者班曉娜、廖晴爽在《中國低齡女性老年人力資源開發問題探討》中指出：

低學歷與長期體力勞動經歷，使中老年女性在再就業市場幾乎失去選擇權，多集中于服務、清潔、照護等崗位，待遇有限、可替代性強，競爭卻依舊激烈。

即便部分服務類崗位向退休人員敞開大門，工作強度和學習使用智能設備的要求，仍令不少上了年紀的媽媽們力不從心，難以長期勝任。

不少麥當勞肯德基等連鎖快餐店標明“歡迎退休人員”，但因工作強度、反應速度的限制，退休人員很難堅持，圖片源于網絡

采萍退休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廠做質檢，月薪4000多元，但加班頻繁、長期低頭讓她頸椎病復發，時常頭暈欲嘔。

她在女兒的督促下辭職，隨后，她把目光投向節奏更慢、無需長時間低頭的幼兒園保育員崗位。

那家幼兒園離家不遠，包早午餐，工資2500元，按雙休和法定節假日休息。

面試時HR直言：“我們這里的保育員大多是像您這樣的退休阿姨。”

雖然收入不高，采萍卻很欣慰：“每天圍著孩子轉，挺開心的。”

她笑稱這是“實習帶孫子”，待日后女兒結婚生娃，她便能“無縫上崗”。

在幫媽媽找工作的過程中，采萍的女兒像是重新認識了她一遍。

她驚訝地發現，媽媽其實學習能力很強：求職軟件怎么用、導航地圖怎么查，都能迅速上手。

在第一份工作因頸椎病復發不得不放棄后，媽媽沒有沮喪太久，而是迅速調整思路、另辟蹊徑。

在采萍面試期間，女兒也意識到，媽媽不僅行動力強，表達能力也不差。

進入幼兒園后，采萍每天都會跟女兒分享孩子們的趣事：

誰今天淘氣了，誰最黏她，說起這些時，她眉眼彎彎，笑容滿面，整個人重新煥發了活力。

原本困擾采萍的失眠也自然好轉，每天早起忙到晚，晚上沾枕頭就能熟睡。

采萍的女兒看到媽媽的狀態漸漸恢復，心里踏實了許多。

就連采萍哥哥聽說她重新工作，也高興地鼓勵她堅持下去，認為“無論多大年紀，人還是得有點事做。”

幼兒園雖然工資不高，但包早午餐，葷素搭配，讓獨居的采萍感覺方便了不少

小簡與媽媽找工作的經歷較為短暫，只持續了數月。

由于小簡住在單位宿舍，無法長期接納媽媽同住，媽媽在深圳試了幾份工作后，最終還是返回老家，澆花、喂雞、自給自足地生活著。

她不再執著于就業，小簡也會在節假日盡量補貼生活費。

她明白，媽媽之所以堅持找工作，是為了不給子女添負擔，“但現在我只想讓她知道，她不用這么做也沒關系。”

而對芹菜來說，與媽媽的同住，是一次久違的靠近。

她是典型的留守兒童，爸媽常年在外打工，母女真正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上一次這樣高密度相處，還是在我學齡前。”

如今媽媽搬來上海住，每天為她準備熱騰騰的飯菜，芹菜下班剛好能吃上熱乎飯，尤其是在懷孕后，媽媽每天變著法子做她愛吃的菜。

芹菜常常感慨：“我覺得現在好幸福啊。”

因為工作原因和丈夫長期異地，媽媽的到來緩解了她在城市獨居的孤獨感。

每到周末，芹菜會帶著媽媽定期體檢、洗牙、補牙，也會一起逛公園，做了許多媽媽過去從未體驗過的事情。

梅玉也開始發生變化。從前對病痛“能忍則忍”的她，如今會主動開口說：“有空帶我去醫院看看”。

芹菜笑著調侃，“以前喊你體檢都不肯去，現在怎么主動想去啦？”媽媽認真地說：“因為現在生活很幸福，我有點怕死了。”

孩子出生后，梅玉辭去了月子中心洗衣房的工作，開始全職照顧孫女。

芹菜每月給她“發工資”，像是為她安排了一份新工作。目前芹菜的女兒剛滿六個月，芹菜感嘆：

“我們三個人，三個不同的姓氏，卻是這座城市里最親密的存在。”

芹菜的媽媽和女兒的合照，“有媽媽在，一點不覺得孤單”，圖片源于受訪者提供

有一天，芹菜問媽媽：“媽，你覺得這一生，什么時候最幸福快樂？”

梅玉想了想，回答：“就是現在。”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作者 | 芝士咸魚，來源：十點人物志（ID：sdrenwu）

主播 | 夏萌，用我的聲音溫暖你的睡前時光。

圖片 | 視覺中國，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