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6月3日下午1點31分,從“政府效率部”離職不到一周、誓言未來作為“朋友和顧問”隨時為美國總統特朗普“效勞”的馬斯克就在某種程度上兌現了承諾,在其掌控的社交媒體平臺X上當著全美國和全世界的面向白宮獻上“諍言”,怒斥共和黨人剛剛費盡力氣在眾議院通過的《大而美支出法案》“龐大、令人發指、滿是國會分肥”,是一個“令人作嘔的縫合怪”。12個多小時后,或許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馬斯克又在6月4日凌晨2點7分再次發帖,指責支出法案讓“政府效率部”之前取得的成果全然付諸東流,而這些成果是包括馬斯克本人在內的團隊成員付出了個人代價、承擔了個人風險才取得的。
面對馬斯克的公然發難,特朗普的第一反應是避其鋒芒。在馬斯克發布第二帖之后,現任美國總統僅僅是轉發了馬斯克在5月28日白宮離職聚會日的發帖,一方面提醒馬斯克是特朗普給了前者削減聯邦開支的機會,另一方面則是安撫,重申“政府效率部”的職能之后會越來越強,會成為聯邦政府的“生活方式”。
圖為馬斯克和特朗普 資料圖
然而特朗普的“高冷”回應方式顯然進一步激怒了馬斯克。6月5日上午,幾乎就在特朗普會見來訪的德國總理默茨的同時,馬斯克開始將矛頭明確指向特朗普本人,并援引他之前反對提高債務上限、主張預算平衡的言論以示譏諷。面對馬斯克的步步緊逼,特朗普不得不明確表示對其做法“非常失望”。白宮的輿論機器也隨即運作起來,強調馬斯克對于法案的內容早就心知肚明,選擇此時發難不過是因為法案取消了對電動車的補貼,損害了馬斯克自身的利益。
白宮試圖將馬斯克從財政鷹派的“道德高地”上拉下來的做法引發了馬斯克更加激烈的反應。整個6月5日下午,馬斯克先是激烈地“自證清白”,表示自己之前對于法案內容毫不知情,且并不在意砍掉對電車的補貼,此后又對著特朗普的痛處用力,聲稱要是沒有他的支持,共和黨贏不了2024年大選,想不到白宮“如此不知感恩”。之后,馬斯克又橫掃了共和黨,先后批評了眾議長約翰遜和參議院多數黨領袖圖恩,號召選民向各自選區議員施壓“干掉法案”,甚至發帖問詢是否應該建立第三黨。下午3點10分,馬斯克甚至爆料美國政府之所以遲遲不披露愛潑斯坦案的文件,是因為特朗普的名字也在文件之中。4點11分,馬斯克轉發并贊同了一條要求彈劾特朗普,讓萬斯取而代之的帖子。4點26分,馬斯克發帖表示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在今年下半年就會讓美國經濟衰退。
據說,在會見完默茨之后,特朗普就和約翰遜一起在白宮實時追蹤馬斯克的發帖攻勢。其間,約翰遜也發帖自辯,但沒有回擊馬斯克。特朗普則表示不在乎馬斯克的反對,同時威脅取消所有給馬斯克旗下公司的聯邦補貼與合同。
對于特朗普來說,與馬斯克的決裂可能是一場獨特的“非典型”體驗。與以往被特朗普“掃地出門”的下屬不同,馬斯克擁有獨立于特朗普政府之外的有力權力基礎。即使離開政府,他也仍然擁有對白宮議程造成實質傷害的能力,而非只能在媒體上徒勞地抒發怨懟。這使得在馬斯克和特朗普的戲劇性決裂中,馬斯克顯得更加強勢,不僅先手發起攻勢,而且逼迫特朗普不得不一反常態地表現得更加克制。
不僅特朗普本人如此,在他的團隊和政治盟友中,除了一貫與馬斯克對立的班農積極落井下石之外,其他人同樣在刻意回避與馬斯克的正面沖突。處于風口浪尖的副總統萬斯在保持了幾天的沉默后,公開表示“在我有生之年,沒有人比特朗普總統更受其所領導的運動的信任,因為他為此做的比任何人都多。與他站在一起,我感到驕傲。”以此表達對特朗普的忠誠。然而和約翰遜一樣,萬斯只字不提馬斯克。在政府之外,之前以炮制各種“不忠誠名單”聞名的右翼活動家勞拉·盧默也是發帖勸架。在共和黨已經成為了“特朗普黨”,其執政團隊成員更是以“忠誠”著稱的當下,馬斯克能夠做到與特朗普決裂后還能“全身而退”、沒有被美國右翼力量群起而攻之,也證明了其權力鎧甲之堅固。
3月11日,美國白宮,美國總統特朗普與馬斯克坐在一輛特斯拉車中 新華社/法新
“不背鍋”的馬斯克
對于馬斯克在某種程度上擁有與白宮分庭抗禮的能量,特朗普本人及其團隊心知肚明。雖然在威斯康星的州最高法官選舉后,有更多聲音開始批評馬斯克是特朗普政府和共和黨的負資產,但現實是這位科技巨頭仍然是美國保守派的寵兒,仍然是共和黨政客不敢輕易開罪的大佬。
近期民調顯示,在共和黨人中,54%對特朗普持積極看法,50%對萬斯持積極看法,43%對馬斯克持積極看法;63%強烈支持政府效率部。在投票支持特朗普的選民中,70%強烈支持政府效率部。在全美范圍內,對特朗普持非常積極看法的比例為25%,馬斯克為22%。更不用說,與普通美國政客大多只能依靠“體制”發揮影響不同,馬斯克可以直接用銀行賬戶和X平臺賬戶這兩大武器行使其體制外權力。
雖然馬斯克的攻勢不足以撼動特朗普的政治地位,但對共和黨內的其他政治人物來說,更合理的做法顯然還是爭取他的青睞、避免他的怒火。實際上,在當前《大而美支出法案》本身能否通過還是未知數的情況下,特朗普本人對待馬斯克都需要小心翼翼。如果參議院內的共和黨財政鷹派在馬斯克的支持或壓力下背叛共和黨,那么特朗普本人將會遭遇再度執政以來最大的政治失敗。正是因此,特朗普此前對馬斯克的諸多“跋扈”做法包容有加,無論是公然辱罵納瓦羅“蠢得不如一袋子磚頭”,還是在白宮和貝森特就國稅局代理局長人選互爆粗口,特朗普都未置一詞。至于馬斯克結束在政府效率部的工作,雖然特朗普對此可能頗為樂見,但總體上這還是前者自己做出的決定。為了盡可能削弱馬斯克“退出”政府效率部的負面觀感,特朗普還特意安排了5月28日的那場離職聚會,并贈送給馬斯克一把金鑰匙,示意馬斯克可以隨時進出白宮。這些做法都是特朗普對馬斯克的提前安撫,旨在緩和后者早已表露出的對《大而美支出法案》的不滿。
事實表明,特朗普的“預防針”終究歸于徒勞。對于兩人如此之快走向決裂的原因,一些消息指出,直接原因是特朗普在最后關頭改變主意,撤回了對馬斯克力推的賈里德·艾薩克曼新任NASA局長的提名。據說特朗普是在28日的離職聚會前做出的撤銷決定,理由是艾薩克曼此前有不少給民主黨人捐款,給予他政府職務并非“好事”。對于特朗普的疑慮,馬斯克一面辯稱不少捐款是非政治性的,另一面則表示艾薩克曼是一個能成事的人,提名他還能向外界證明特朗普政府能夠不拘一格用人。不過,不拘一格恰恰是本屆特朗普政府所做不到的。原本馬斯克還希望之后再私下做特朗普的工作,然而后者根本沒有給他時間,隨即就宣布撤回提名,這讓馬斯克深感屈辱,最終促使其改變了原本“低調退出”的想法。
即使傳聞屬實,艾薩克曼的出局也只是馬斯克與特朗普決裂的導火索。那么,這是一根什么樣的導火索呢?
第一個猜測是馬斯克因自身利益受損而選擇與特朗普決裂。然而,雖然特朗普確實在《大而美支出法案》中取消了對特斯拉的補貼,艾薩克曼與NASA局長一職失之交臂也可能削弱馬斯克未來對該機構的影響,但是如果只從經濟利益上考慮,與特朗普翻臉絕非馬斯克的最佳選擇。畢竟,即使NASA局長不是“自己人”,馬斯克的SpaceX也依然從那里獲得了巨額聯邦合同。不論是Neuralink的腦機接口、特斯拉的自動駕駛還是人工智能的開發,都需要聯邦政府提供寬松的監管環境。不論之前有多少損失,和特朗普鬧翻只會讓馬斯克的商業帝國面臨更高的經營風險,這也正是特斯拉股票在6月5日一天就暴跌14%的原因。更不用說,如果只是為了在經濟上獲利,馬斯克根本就不應該在去年年底親自下場,完全可以像蒂爾等其他右翼科技巨頭一樣,在幕后“悶聲分肥”。
因此,馬斯克真正在意的是要維護自身“與一般腐敗政客截然不同”的名聲,這與金錢一樣都是其獲得實際權力的關鍵基礎。
對馬斯克來說,政府效率部可以因為重重阻撓效果不彰,可以因為華盛頓的盤根錯節而遭遇失敗,但唯獨不能被視為特朗普拿來清除異己的工具,更不能因為《大而美支出法案》中的新增龐大開支而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政治笑話。在之前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采訪時,馬斯克就明確表示,政府效率部已經成為了“替罪羊”。至于是誰能讓政府效率部成為“替罪羊”,顯然不是在野的民主黨。之所以如此抗拒為特朗普“背鍋”“分鍋”,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馬斯克還希望在政治權力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在馬斯克看來,2024年的特朗普雖然是幫助美國保守主義運動再度奪得行政大權的關鍵,但后者本人遠非理想的保守派政治家。在共和黨已經掌握了白宮和國會、民主黨萎靡不振的2025年,特朗普更是用關稅戰和《大而美支出法案》等行動證明,他已成為徹底推進保守主義議程的障礙:比起減少聯邦政府對經濟社會的干預,特朗普可能更關心如何讓聯邦政府基于自身偏好來進行干預。為此,如果在聯邦支出等重大政策問題上與特朗普亦步亦趨或者三緘其口,雖然能在短期內減少政治麻煩,但長期來看不利于馬斯克強化自身的政治品牌,鞏固自身的政治權力。
5月30日,特朗普和馬斯克在白宮舉行新聞發布會 圖據央視新聞
馬斯克向何處去?
短暫交鋒后,馬斯克在處理與特朗普關系上有兩種選擇。其一是放眼長遠,暫緩交兵;其二是一鼓作氣,焦土抗戰。
正如馬斯克自己在X上發帖所說的那樣,特朗普只能執政三年半,但自己還能活躍四十年。雖然馬斯克仍然是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寵兒,但是如果一定要美國的保守主義者在他和特朗普之間二選一,結果還是不言而喻。因此,即使馬斯克花費大量金錢,全力發動社交媒體機器,甚至與民主黨人聯合起來,也未必一定能夠在參議院成功阻止《大而美支出法案》的通過。屆時,馬斯克不僅要面對特朗普的瘋狂報復,而且自身的影響力也將因失敗受挫。
反之,如果真的成功阻止了法案通過,那就不僅僅是特朗普個人的重大政治挫折,還將讓共和黨成為笑柄。屆時,馬斯克將被打上“分裂者”的標簽,且同樣會面臨特朗普的瘋狂報復。如果馬斯克能夠到此為止,或者只是繼續在言辭上批評支出法案,而不采取實際動作阻撓法案通過,那么其能夠在維護名聲的同時,盡可能地控制政治和經濟上的損失。畢竟,考慮到馬斯克在美國政壇里的長期潛力,特朗普圈子里的很多人會愿意繼續扮演盟友的角色,他們也非常愿意為兩人關系的緩和牽線搭橋。在相對蟄伏期間,馬斯克還可以擴展和增強其技術和商業帝國網絡,修復過去一年來因深度參與政治而蒙受的損失,鞏固自身的獨特權力基礎。
當然,誰也不能保證馬斯克一定會做出對自身和共和黨來說都更少風險的選擇。如果馬斯克最后真的決定鋌而走險,那么必將在美國掀起新的政治風暴。屆時,睚眥必報的特朗普也不是不可能采納班農的建議,針對馬斯克及其商業帝國采取極端措施。不過歸根到底,馬斯克和特朗普的決裂也只是一系列“特朗普決裂”的最新一節。問題的根源不在馬斯克,而在于特朗普。作為共和黨和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領袖,特朗普并沒有一套足以自圓其說的政治哲學,也不具備踐行任何一套政治哲學的政治品格,經常在市場右翼和民粹右翼之間來回搖擺,不時端出自相矛盾的大雜燴。就此而言,在未來三年半里,美國政壇不管刮起什么樣的新風暴,也都在情理之中。
(肖河,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外交政策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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