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夏天，21歲的艾麗斯·沃克，發現自己懷孕了。

在當時的美國，墮胎是違法的，只能冒險找私人醫生做昂貴的地下手術，這對于一名靠獎學金上大學的貧困黑人學生來說，幾乎難以實現。

如果跟男友結婚生子，意味著她將無法完成學業，而“未婚先孕”則會讓她身敗名裂——她的一個姐姐專門打了45分鐘的長途電話，嚴厲斥責她令家族蒙羞。

擺在艾麗斯面前的只剩下兩條路：要么墮胎，要么自殺。而且她相信，比起她的死亡，未婚先孕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更加無法讓家人接受。

那段時間，隨著肚子一天天變大，艾麗斯也一天比一天絕望。她開始閉門不出，因孕吐強烈而頭暈目眩，整日躺在床上。她甚至在枕頭下放了一枚刀片，每天晚上拿出來練習割開手腕動脈的動作。她開始不停地寫詩，詩歌成了她慶祝自己沒有在前一天自殺的方式。

也是在這個時候，艾麗斯·沃克痛苦地領悟到，女人會因為身體、因為懷孕，陷入多么孤獨無助的處境。這樣被動的女性處境，后來被她一次次寫進自己的作品中。

《紫顏色》

[美] 艾麗斯·沃克

陶潔 譯

后浪&花城出版社

“我回到家里情緒壞透了，什么事都干不了，只好睡覺。我拿起給懷孕婦女新裁的褲子想縫上幾針，但一想到有人懷孕，我就要哭。”

這是沃克最著名的代表作《紫顏色》主人公西麗寫給妹妹的信。她還是個孩子時，被繼父強奸生下兩個孩子，因此失去生育能力。西麗的母親，也是因為年年懷孕而拖垮了身體，在病榻和精神失常中離開了人世。在非洲傳教的妹妹耐蒂，在信中提到有個女人的丈夫死了，“她說她不再嫁人了，她已經生了五個兒子，現在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了。她已經成為名譽男人了。”

在沃克描述的黑人女性生存的那個世界，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必因結婚生育成為家庭的奴隸，是男人才擁有的權利。

黑人女性是沃克畢生創作的主題，她們被稱為“世間的騾子”，沃克曾形容她們“被懸吊在歷史時空中，辛苦輾轉，要么自殺，要么被男人、孩子和各種壓力耗盡一生。”

“只有說出真相、喊出真相，才能拯救我們于當下。”

在《紫顏色》的姊妹篇《擁有快樂的秘密》中，沃克通過生猛有力的筆觸，大膽揭露仍存于世的殘酷現實：“如果我的性器官是不潔的，為什么它們是與生俱來的？”，痛切直擊女性肉體被摧殘的文化暴力 ，試圖為女性奪回的自主權。

《擁有快樂的秘密》

[美] 艾麗斯·沃克

閔曉萌 譯

后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沃克以塔希和亞當從非洲回到美國后的生活為主線，塔希在非洲接受了戕害女性身體的傳統習俗——“割禮”，從此被傷痛和憤怒伴隨一生，即使身處遠離非洲的美國，依然無法擺脫長久的創傷折磨。

在尋求療愈的過程中，塔希逐漸意識到，女性的身體在人類歷史中總被污名化的騙局，最終決定返回非洲，反抗自己作為黑人女性被誤解、被輕視的命運。塔希曾在一本白人寫的書里讀到：“黑人們順應天性，他們擁有快樂的秘密。”從未體會過真正快樂的她到生命的最后才終于明白：“抵抗才是快樂的秘密。”

用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爾弗麗德·耶利內克在看完《擁有快樂的秘密》后的真實心聲，來介紹這本書格外的貼切：“艾麗斯·沃克在小說《擁有快樂的秘密》中探討了女性割禮這一戕害女性性欲的現象。在我看來，女人本身就如同那道傷口，一次次被撕開，然后又被草草縫合，可最終不過是為了等待下一次更無情的撕裂......說話的權利，表達的權利，對女性而言至關重要，能幫助她們擺脫自身的殘缺，重拾完整。

唯有爭取到這一權利，女性才得以訴說同胞所遭受的殘害......也只有女性自己，能夠治愈這道傷口，并保護其他女性免受其害。”

如同筆下的人物，出身底層的沃克通過讀書和寫作，通過對偏見和傳統的抗爭，對自由和理想的追求，徹底改變了自己作為黑人女性的命運，始終身先力形，為解放女性束縛，女性覺醒盡自己的全力：“說這樣的話殘酷嗎？我覺得很殘酷。可也正是因為真相殘酷，所以只有說出真相、喊出真相，才能拯救我們于當下。”

覺醒，破除，創造，建立。是沃克作品系列里的重要主題。

比如作為一本改變了美國著名女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溫弗瑞人生的小說，沃克通過《紫顏色》她創造了一個屬于女性的群像宇宙：西麗、莎格、索菲亞、吱吱叫（瑪麗·阿格紐斯）等人，因緣際遇聚在一起，在互助互愛之下，逐漸覺醒、活出自己的故事。

女性之愛是最閃閃發光的好東西。

那些如紫色野花般的女性，互相牽引著，破除舊世界，建立新制度，不起眼卻蓬勃，被踐踏卻昂首，以足夠的樂觀與自信，直面現實與悲劇：不管天會不會塌下來，她要過她的日子，做她真心想做的人。

我們是萬物之一，我們就在這里。

而在《擁有快樂的秘密》中更是將女性如何在困境中斗爭、不懼勇敢奪回身體自主權、對于種族、性別、暴力等社會現實淋漓盡致的呈現：

“在教堂婚禮中，新娘總是要承諾 “順從”。而我無法既謹守這一字眼，又讓自己的身心得到舒展。我覺得受到了這個詞匯的蒙騙。”

“我的舌頭不會讓我們生兒育女，只會讓我們盡享歡愉。”

“我希望我自己承受的苦難，女人和小女孩承受的苦難，成為布道的主題。她們在施暴者壓倒性的力量和武器面前，仍然畏畏縮縮、躲躲閃閃的。女人自己難道不是一棵生命之樹嗎?”

這也是作為第一位提出“婦女主義”（Womanist）概念的人，艾麗斯·沃克的“婦女主義”思想，想要推進的重要課題：那就是追求弱者中的弱者也能驕傲綻放，每個人都應該享有表達自由以及自己身體的主導權。

和白人“女性主義”（Feminist）面臨的單一性別壓迫不同，黑人女性則面臨更加復雜與嚴重的三重壓迫：種族主義、性別主義和階級，也因此，“婦女主義”強調的是弱勢群體中的更弱勢群體，關注的是更底層女性的命運。

有人追逐烈日，有人留守夕陽。在夕陽里安靜等待黑夜降臨的女性也值得被書寫。

每一位女性都是我們的姐妹同胞，那些掉隊的女人，不該被遺忘。

這對于我們這個當下也極具先鋒與啟蒙帶動意義，提醒我們全面的看待事物整體脈絡，每個人都能夠去努力做出改變。

最后，分享一段艾麗斯·沃克1972年在母校莎拉·勞倫斯女子學院畢業典禮上的演講：

今天畢業、從此離開校園的年輕人，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得想清楚自己即將面臨的一種處境：即便是她盡了全力而做出的成果，都可能會在同一領域工作的男性面前，變得一文不值。認清這一點之后，她得下定決心與任何企圖扼殺自己成長的人進行抗爭……如果她是一個黑人，還必須加倍武裝自己，做好充分的準備邁向新生活。因為對她來說，不僅有一個新世界需要開拓，還有那個舊世界得完成改造。

你們會發現，就像女性在漫長歷史進程中發現的那樣，改變世界需要大量自己能支配的時間，需要很大的靈活性，需要錢，以及弗吉尼亞·伍爾夫提出的，“一間自己的房間”，最好還帶鑰匙和鎖。這意味著，女性必須學會為自己著想，而這也意味著會與男友、情人和丈夫發生矛盾，意味著各種心痛和悲傷，意味著對獨立、思想自由或者工作產生質疑，問自己做這些選擇到底值得與否。

我們必須相信這么做都是值得的。因為這個世界沒那么好，而我們必須努力讓它變得更好。

在演講的最后，沃克給臺下的學生朗讀了一首自己寫的詩，Be Nobody 's Darling（《不做別人的寶貝》），“針對那種危險的可能性，給大家一些近乎姐妹般的建議。”

不做別人的寶貝，

做一個被放逐的人。

讓生活的復雜

包裹自己

像用一條圍巾

去擋下石頭

保持溫暖

且看人們沉溺于

瘋狂

歡呼雀躍；

任他們對你側目

你也還之以側目。

做一個被放逐的人；

開心獨行

或在擁擠的河床

與其他沖動的傻瓜

排成一行

愉快聚集

在河岸

那里成千上萬的人

因說出逆耳無畏的話

而死去

不做別人的寶貝，

做一個被放逐的人。

具備資格活在

逝去的人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