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童星，葛梅強在童年參演過的超過20部電影，其中不乏《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等載入中國電影史冊的影史經典。趙丹、白楊、上官云珠等大明星，曾經都是他的“爸爸媽媽”。

在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和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到來之際，澎湃新聞走訪了中國電影黃金時代的親歷者葛梅強。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葛老用清晰的記憶為我們打開了一部活的電影史，那些泛黃的老照片背后，是一個孩子眼中的光影傳奇，更是一代影人用藝術記錄民族歷史的集體記憶。

近期，“風云九秩”海派經典修復展系統性地將一系列1930-1940年代的海派經典電影，以數字修復的嶄新面貌重新呈現在觀眾面前，帶領大家穿越時光，回溯海派電影的黃金歲月。

6月8日，在和平影都即將放映?；а莸碾娪啊?a target="_blank" >哀樂中年》。這部豆瓣評分高達9.3的電影拍攝于1949年，家庭、愛情，以及知識分子在時代中的選擇，是電影聚焦的主題，而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進步的思想意識，讓這部76年前的電影，在今天看來仍是饒有趣味、毫不過時。

而此次放映，一位特殊的嘉賓將作為親歷者帶領觀眾回到當年的電影拍攝現場，堪稱這部電影的一大“彩蛋”。

6月8日，葛梅強在《哀樂中年》放映現場。

這位嘉賓名叫葛梅強，在電影《哀樂中年》中，扮演石揮的孫子。演電影的時候，葛梅強6歲，如今，他已經是一位82歲的老人。作為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童星，葛梅強在童年參演過的超過20部電影，其中不乏《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等載入中國電影史冊的影史經典。趙丹、白楊、上官云珠等大明星，曾經都是他的“爸爸媽媽”。說起小時候曾與電影結下的這一段緣，葛梅強說，“好像做夢一樣?！?/p>

葛梅強在哀樂中年放映現場

在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和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到來之際，澎湃新聞走訪了這位中國電影黃金時代的親歷者，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葛老用清晰的記憶為我們打開了一部活的電影史，那些泛黃的老照片背后，是一個孩子眼中的光影傳奇，更是一代影人用藝術記錄民族歷史的集體記憶。

那個電影海報上被白楊抱在懷里的孩子

1946年的上海，抗戰勝利的喜悅尚未散去，城市的廢墟間已萌發新生的希望。家住黃浦區人民廣場旁的滬光電影院對面，四歲的葛梅強不會想到，自己即將成為中國電影史上一個特殊的見證者。

葛梅強的父親和趙丹是來自江蘇南通的同鄉，一次他被媽媽帶去片場看大人們拍電影，戲里正好需要兒童演員的角色，試了試就走上了“從影”的道路。

“我演的第一部電影是《天堂春夢》，那是抗戰勝利后湯曉丹導演從重慶帶回上海的劇本。”葛老緩緩翻開一本泛黃的相冊，指著其中一張劇照說，“石羽，就是演《小城之春》的石羽，他演我父親，路明是我的母親，王蘋，就是《霓虹燈下的哨兵》里的王蘋，演我的奶奶。故事講的是一個知識分子夢想戰后重建家庭的故事，而我就是他夢里的孩子?！?/p>

《天堂春夢》劇照

這部由“中電”二廠出品的影片，誕生于中國電影從戰時狀態向和平時期過渡的特殊階段。1945年抗戰勝利后，大批電影人從重慶、香港等地返回上海，中國電影迎來了短暫的復興期。昆侖、文華、國泰等民營公司如雨后春筍般成立，而葛梅強恰好趕上了這波創作高潮。據上海電影志記載，1946-1949年間，上海各電影公司共生產了150余部故事片，其中不少作品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

“解放前的電影片場很簡陋?！备鹄匣貞浀?，“大多數電影都是在攝影廠里搭的景。”葛梅強還記得，從家到片場，媽媽總是帶著他，要先坐公交車到徐家匯，再走三站路，“沿途都是小河小橋，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當時的經濟并不富裕，劇組開銷也常常吃緊，葛梅強不記得自己有多少“片酬”，“小孩子圖個熱鬧，送點禮物，管頓飯，就把戲拍了。”

說到飯，我們不免好奇，當時的劇組，大明星的飯和普通工作人員是否不同，葛梅強告訴我們，"都是吃客飯，趙丹這樣的大明星也和工作人員吃一樣的盒飯。"

在葛老的記憶中，當時的拍攝多在下午或晚上進行。“媽媽帶著我出門，常常要拍到深夜?！倍约鹤鳛橐粋€小孩，雖然有時候也會在片場跟著“熬大夜”，但常常拍著拍著就在現場睡著了。許多小朋友的戲臺詞不多，都是被成年演員抱在懷里。所以有時候，他電影里呈現的睡著的狀態，其實是“真的睡著了”，比如那一幕，他在《一江春水向東流》里被白楊抱在懷里的場景。

《一江春水向東流》劇照

這個畫面后來作為電影的巨幅海報被貼在家門口的電影院門口，葛梅強也由此成了那一代的小明星。電影院的工作人員看到他會說，“誒，那個電影海報上的小孩又來了”，所以在上小學前，他進電影院看電影常?？梢韵硎堋懊馄薄贝?；弄堂里的鄰居們看到他，也會以“那個被白楊抱在懷里的小孩”稱呼他和他打招呼。

《一江春水向東流》海報

當然拍電影也不全是在大明星懷里睡覺那般輕松，在《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拍攝中，一場雨夜轉移的戲令他記憶猶新：“那是抽了上影廠附近河里的河水，灑下來的人造大雨，自來水沒有這么大，我們拍了兩個多小時，全身都濕透了。”

作為一部名副其實的“大片”，《一江春水向東流》中，蔡楚生和鄭君里拍出了許多振奮人心的“大場面”。葛梅強小時候當然不能明白那份和漂亮阿姨們在水溝里吃的苦意味著什么，長大后重看，才明白了導演的良苦用心。“現在看這個鏡頭很有意義的，就是抗日戰爭最艱難的那個時候，人的命運和家國命運一樣，風雨飄搖?！?/p>

葛梅強說自己最喜歡這部電影，“文學性很強、藝術性很強，而且社會意義很深遠。它記錄了抗戰歷程中，上海的生活。而且那個時候的社會的變化之大，從抗戰前到抗戰以后的變化，上海那個時期的歷史畫面，都被電影永遠地記錄下來了。”

值得一提的是，即將到來的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一江春水向東流》經由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的重新配音，將以全新的面貌與觀眾見面。而在首日搶票的過程中，這部老電影也和今年的眾多熱門影片一樣在第一時間宣告售罄。

影史巨匠，都是家人

翻閱葛老的從影履歷，堪稱一部濃縮的中國電影史。從1946年到1953年，他在十余部影片中“出演”了眾多影壇巨匠的“孩子”。談起他的長輩們，許多回憶都依然歷歷在目。這個特殊的經歷讓他成為見證中國電影黃金時代的“活化石”。在普通孩子擁有一張照片都算是稀罕的年代，葛梅強的童年，擁有無數和當時“巨星”們的合影。

《哀樂中年》海報

“我在不同電影里有不同的‘父母’?！备鹄嫌哪卣f。在《烏鴉與麻雀》中，趙丹是他的“父親”；《哀樂中年》里，韓非飾演他的父親；《希望在人間》中，則與上官云珠、藍馬組成革命家庭；《武訓傳》中，黃宗英懷抱里的孩子也是葛梅強——因為沒有留下相關的資料記錄，葛梅強一度不記得自己演過這部電影，后來偶然有機會看到，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有過參與這部電影的經歷。

《烏鴉與麻雀》劇照

因為參演電影的時候年紀還小，許多電影葛梅強自己并沒有機會看到。比如和周璇一起拍的《憶江南》，還有曹禺導演的《艷陽天》。他說自己出演的最后一部電影《太太問題》，“這部電影好像后來沒有什么宣傳，沒有什么介紹，我名字已經打在海報上，我到現在也很想看看，但是找不到資料。”

《太太問題》葛梅強至今沒看過

采訪中，葛梅強特別談到了與上官云珠的四度合作?！皬摹短焯么簤簟防飪蓚€家庭的孩子，到《希望在人間》終于成為她的‘兒子’。”葛老回憶，“她是很好的人，每次拍完戲都親自送我回家。那時候有小轎車接送已經很了不起了，但她總是堅持把我送到家門口。”后來他才知道，上官云珠自己的孩子與他年齡相仿，“她待我就像親生兒子一樣?！痹谂臄z間隙，上官云珠會教他識字、給他講故事。在幼時的葛梅強眼中，萬人矚目的大明星，都是親切的叔叔阿姨，沒有一點架子。

《希望在人間》 劇照 葛梅強終于成了上官云珠的兒子

趙丹的孩子也與葛梅強年紀相仿，“他經常邀請我去他家玩，有時還會送我衣服。”在《烏鴉與麻雀》中，葛梅強成了這場“市井悲喜劇”的親歷者?！八镞吳皹恰㈤w樓、廂房、曬臺，就跟我家很像。我家也有個曬臺，跟魏鶴齡叔叔在電影里教我們唱歌的那個陽臺很像，那種鄰里關系，也和我們生活里一樣，所以雖然是在拍電影，就好像真的是生活中的一家人一樣。”

《烏鴉與麻雀》劇照

但也不是所有的家庭戲，都能拍得其樂融融。葛梅強向我們回憶，拍攝《母與子》時，他演盧碧云的兒子。因為電影中是寄人籬下的情境，他還要遭受不少“虐待”，“要打要罵要我哭。我記得有一場戲在小廚房里面，我要去看爐子上鍋子里面燒的是什么，寄養那家的男主人出來，說:‘哎你小孩子不許動!’他打我一下我就哭，因為導演李萍倩跟我講‘他待會兒打你你要哭的啊’，那我就哭了?！?/p>

《母與子》海報

在《母親》里，葛梅強演秦怡鄰居家的兒子。電影中，秦怡是含辛茹苦，望子成龍的母親，而現實中，一位用大半生守護孩子的母親也成為秦怡一生的重要寫照與課題。談起這位“媽媽”，葛梅強也十分感慨，“秦怡老師一生真不容易，她真是一位偉大的母親?！?/p>

《母親》海報上衛禹平手里抱著的孩子正是葛梅強

《母親》的導演石揮，正是此次即將要放映的《哀樂中年》中葛梅強的“爺爺”?！笆瘬]是全才，編導演方面都有才華?！闭勂疬@位傳奇影人，葛老的語氣充滿敬佩?！八菔裁聪袷裁矗侄加兴约旱娘L格。”在《哀樂中年》中，小梅強給50大壽的爺爺送了個“墓園”作為生日禮物，談起這個有趣的設計，他依然為創作者獨特的創意所折服。

葛梅強向記者展示影片中他給石揮送生日禮物的場景

而電影里，扮演他父親的是韓非，“韓非是跟李涴青他們夫妻兩個拍這個電影的時候，還沒結婚了，后來拍完電影就真的結婚了，我還去做了小花童。”

《哀樂中年》里小梅強的“爸爸媽媽”后來真的結婚了

葛老十分期待這次，受?；а葜永钜嘀兄?，去電影院看看修復版的《哀樂中年》，“我要看看新的放映設備、新的修復效果，還有再看看電影里，尊師重教的精神。”

從幕前到幕后轉行也是另一種“不忘初心”

1950年之后，葛梅強到了上學的年紀，一方面課業繁忙，一方面，電影進入另一個全新的時期，曾經熟悉的昆侖、文華、國泰等電影公司經歷一系列變革，最終合并為上海電影制片廠，開始了屬于它們下一個時代的征程。

文華、國泰、昆侖三家電影公司給葛梅強發的演員通知單

在學校里，葛梅強讀書很好，中隊長、大隊長，一路拔尖長大，漸漸喜歡上理工科，老師和同學們也不再提起他童年時期的光環。

1962年，葛梅強面臨高考，想起小時候的那段經歷，他也曾動過心想要報考當時的上海電影?？茖W校?！叭绻獔罂?，應該沒什么問題”，如今的葛梅強回想起當時的選擇，“畢竟招生的老師，都是和我合作過的‘老同事’。”不過，那一年，上海電影?？茖W校停招，后并入北京電影學院。葛梅強也決定響應時代和國家的號召，報考理工專業，“那時候國家號召年輕人學工科，‘學好數理化，建設新中國’嘛?！备鹄闲χf。

之后葛梅強考入上海工學院（現上海大學）電機系，一個有趣的呼應是，當年的大學校舍教學樓，如今恰好是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的所在地。大學時，葛梅強依然是學校的文藝骨干，他擔任廣播臺的播音員，向同學們傳播文藝信息。

畢業后，葛梅強被分配到上海金山的一家儀表電器廠，而命運為他安排了另一段與電影的不解之緣——從臺前走向幕后，以技術人員的身份見證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

葛梅強（右二）為白毛女劇組試制的可控硅舞臺調光設備

1972年，舞劇《白毛女》受邀去日本演出，需要一套輕便的燈光設備。找到儀表廠，這個任務落在葛梅強手里。葛老詳細講解了這項技術的創新之處：“傳統調光器用的是變壓器，體積大、重量沉。我改用可控硅元件，把12個回路的控制系統集成在一個小箱子里，體積只有原來的十分之一。”這項當時作為科研單位、生產廠、使用單位協力發明創造的“三結合”成果當時引起了轟動，北京八一電影制片廠隨后也來向他訂購了一套更大規模的設備。“我幫八一廠搞這套設備搞了兩年多，幫他們調試99回路的控制系統，還經常到八一廠到他們現場去。”

葛梅強與北京市科委合作合影留念

說起這段經歷，葛梅強還是頗有成就感，“當時國內好多電影廠都想要這個設備，但是這樣一套搞下來很貴，他們經費不夠，只能去跟八一廠借?！?/p>

葛梅強沒有再和電影廠的人說起他曾經演電影的經歷，只是他會想起，小時候自己初次走進片場，陌生的環境里，最初吸引他的注意力，是那聲巨大的開燈的響聲，“片場的燈特別大、特別亮，我想那個時候，我好像就對聲光電，產生興趣了?！?/p>

童星生涯如夢文藝滋養受益終身

采訪當日，葛梅強翻出了自己曾經的“出工單”，當時幾乎每一部影片的“演員工作通知單”他的母親都為他細心地保存下來。這些泛黃的紙張上，印著曾經中國電影史上聲名赫赫的電影名、制片廠和大導演。這些珍貴的來自半個多世紀前電影現場的第一手資料，輕飄飄的紙張，承載著中國電影沉甸甸的歷史。

葛梅強 演員工作通知單

作為中國電影一個時代的親歷者，葛梅強在拍攝時雖然尚不懂得電影里的表達，但長大后，他也重新回顧了曾經記錄了自己童年的那些時光。在他看來，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電影之所以成為經典，在于它們既反映生活，又啟迪思想?！澳菚r候的電影都是很生活化的，很樸素，離大家的生活很近，大家都能看得懂，但是思想上又是進步的，是發人深省的。那些老一輩的電影藝術家，他們都很忠于事業，很真心實意想把電影拍好，我很敬佩他們。”

葛梅強向記者展示了一張珍貴的老照片。新中國剛成立初期，蘇聯電影代表團來訪，當時上海電影制片廠尚未成立，多家上海民營電影公司組成的代表團與蘇聯同行進行了會見。當時《烏鴉與麻雀》需要補拍一些鏡頭，劇組里的孩子們也就一次被召喚去參與了這次聚會。照片上，都是當時上海電影界的骨干代表，鄭君里、石揮、袁牧之、上官云珠等大明星與葛梅強同框留下珍貴記憶。“這張照片里，還活著的只有我和王龍基兩個人了。（注，王龍基為《三毛流浪記》中三毛的扮演者）因為我還活著，還能記得它的來處。真的很想念他們?！备鹈窂娬f著，有些傷感起來。

珍貴的老照片，在世的僅剩葛梅強和王龍基

采訪當天，葛梅強的夫人在一旁靜靜聽著丈夫講述半個多世紀以前的童年記憶。我們問她，“您知道自己的丈夫以前跟那么多大明星合作過嗎？”夫人說，“結了婚以后，有一次偶爾說起才知道的。他一直都特別低調。”

葛梅強與夫人

回想自己曾經是個演員，葛梅強說，這件事情好像做夢一樣，“小時候的事情，因為不是自己主動去做的，就是一段經歷?！闭f到這段經歷帶來的影響，葛梅強說，“我覺得對于文學是打下了一個基礎。看書也看得多了，后來一直很喜歡藝術?！?/p>

他還是喜歡看老電影，最近他在電視點播里看了一遍《一江春水向東流》，“看看白楊、看看上官云珠阿姨，老電影現在過了版權保護期，在視頻網上都是免費的，想看多少遍都可以?！?/p>

葛梅強在家中接受采訪

采訪的最后，我們希望他為中國電影送上自己的祝福，老先生是這樣說的，“電影是社會上一種比較普及的藝術形式。它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是很好的一種藝術工具。我們上海有幸在中國電影的發展過程中間做出了一些貢獻，拍了許多有意義的片子，很值得我們看。曾經拍電影是一個很復雜的工作，而現在拍電影很方便了很多，我們大家拿一個手機，人人都可以進行自己的影像創作，這項藝術現在得到了空前的普及。我希望電影對于年輕人，不光是娛樂的消遣，也是有益的文化滋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