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似乎成了中國足球的流量中心。
「太湖三傻」「常州→丨州」「贏的才能當省會」……各種段子爆炸式傳播于網絡的每一個角落,也滲透進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江蘇人,我在過去半個月內收到了來自數十位媒體同行的親切詢問,談天扯地一番最后都會落到兩個重點——能幫我聯系聯系XX隊嗎?或者干脆:能幫我弄張票嗎?
他們并不知道,其實我自己在公眾號上都沒搶到票,最后還是從不看球的朋友那里領到了救濟。以及,蘇超13個參賽隊所在的城市有接近10種不同的購票渠道,我壓根不知道其他城市的要怎么弄。
是的,蘇超就是這么火。
也正因為這是「散裝蘇聯超級聯賽」,它才能這么火。
聊蘇超的第一步,自然得先說說這究竟是什么樣的比賽。
這項賽事的全名叫「江蘇省城市足球聯賽」,蘇超只是大伙喜聞樂見的昵稱。比賽由江蘇省體育局與各地市政府聯合主辦,各地市體育局、省足協和省體育產業集團共同承辦。
所以,蘇超確實不屬于中國足協主辦的現有聯賽體系,也沒有與之對接的升降級關系,而是由政府主導參與的業余賽事。
13座地級市的體育局,各自以城市為名組建球隊,通過第一階段單循環12輪比賽決出聯賽排名。接著前8名再打一場定勝負的淘汰賽,直到決出最后的冠軍——整個賽程從5月開始,預計10-11月結束,為期接近半年。
圖源:江蘇省城市足球聯賽社媒
球員注冊方面,首先必須至少滿足持有這座城市的戶籍、在這里繳納社保、注冊學籍三者之一,才有出戰資格;其次年齡要在16-40歲之間,身份為業余球員,但每隊擁有三個在職業聯賽(中超、中甲、中乙)注冊的「外援」名額。
而在這一規則允許的范圍內,各支球隊組建的方式其實并不相同。
目前的領頭羊,也就是人氣很高的「真南哥」南通隊,是由體育局全權委托海門珂締緣俱樂部來組建的球隊。
十幾年前,經營外貿拖鞋廠的李太鎮拿出自家六成的利潤,和海門教體局合作共建了珂締緣青少年足球俱樂部,免費教孩子們踢足球。如今他們的一線隊已經邁入職業化征戰中乙聯賽,同時也在青訓繼續發力。
珂締緣總經理助理吳雙告訴我,球隊曾經在省內組織的大運河杯比賽里拿到了冠軍,獲得了以整建制的形式代表江蘇參加第14屆全運會的資格,也拿到了第四名的歷史最佳成績。
這次蘇超舉辦之前,他們也是在南通當地比賽里以全勝的成績擊敗了所有對手,得以通過自主建隊的方式代表南通參加比賽。再經過多輪選拔,最終有了現在的陣容。
「南通隊的絕大多數球員都是我們俱樂部培養的青訓球員,到了可以踢職業的年紀,但目前可能在二隊或者三隊,并沒有在中乙注冊,所以能以業余球員的身份報名參加蘇超的比賽。除此之外,也按照規則從一隊選了3名主力,兩邊兼顧。當然,也有像陳正和張衛這樣已經在做教練的老將,會在一定的時間內出場比賽。」吳雙說道。
圖源:江蘇省城市足球聯賽社媒
這種組建方式自然最能保障完整性和專業性。
南通隊成立以來都保持著一天兩練的訓練強度,可以說從人員構成到備戰計劃都最為接近職業水準。所以才有了現在的領頭羊。
用首輪輸掉「南哥之爭」的南京隊長楊笑天的話就是:「第一輪開始就感覺蘇超強度比想象的高多了,南通隊平均年齡比我們小近10歲,感覺我們一幫小老頭和小年輕在場上拼。」
類似的建隊方式還有泰州。
去年,泰州聯城俱樂部和長春亞泰達成青訓戰略合作,成為了這家中超球隊的戰略合作青訓基地,也借由專業俱樂部的指導來培養泰州當地的孩子。
今年參加蘇超的泰州隊,雖然不至于像傳說的那樣「直接租了整個亞泰U21」,但隊內確實有著不少來自亞泰U21的球員。
實際上,泰州隊里確實有一些來自亞泰U21的球員,但正牌U21正在為了全運會備戰,前些天還和一線隊打了教學賽。
當然,并非每座城市都有這樣的配置。
前面提到的南京隊,有點像楊笑天、戈偉、湯俊、唐京、渠成、苗明組成的舜天老友會,也有點像雨花臺中學的畢業校友會。而鎮江隊的陣容里,除了方昊、胡鳴飛、黃聰三名職業球員之外,差不多一半來自江蘇大學校隊(江蘇大學在鎮江),因此會有一些維吾爾族球員,另外一半大多是有過青訓經歷的業余球員。
前三輪全部打滿,并且在后兩場臨時戴上隊長袖標的中衛戴培,小學三年級就開始踢球,一路從丹陽和鎮江體校,踢到青島和西安的青訓球隊,還在中乙有過出場,不過19歲就因傷遺憾告別了職業夢,后來回到家鄉進入房地產行業,同時一直堅持在踢業余足球。
像這樣有著本職身份的球員,鎮江隊里還有很多。
有人平時是空調維修工或者寬帶安裝員,完美匹配「師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帶個扳手很合理吧」這樣的名梗。還有張國慶、王健、朱柏諭三個出身鎮江科技新城實驗學校的09后,最年輕的張國慶還在讀初三,一邊踢蘇超一邊準備中考。
這樣的人員構成,自然不可能維持特別高的備戰強度。白天很多人需要上班或者上學,訓練只能一周兩次,而且安排在晚上7-9點。每次訓練和比賽人也不可能都來全,只能盡可能地派出最強陣容。
圖源:江蘇省城市足球聯賽社媒
至于理論上整個蘇超身價最高的方昊,畢竟是北京國安的中超注冊球員,盡管表達了為家鄉出戰的強烈意愿,也和常州隊的黃紫昌一樣暫時沒能真正出場。
所以,蘇超一方面確實存在著客觀上的實力分級。已經35歲的戴培就坦言:「一開始真沒想到強度這么大。這幾輪踢下來,來回快速折返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了。」
另一方面,包括他在內,很多有過職業足球經歷的蘇超球員都表示:「競爭水平真的比想象的高,感覺可能超過了中冠,有點像是半職業那個意思了。」
這就是蘇超火起來的「足球基礎」。雖然江蘇目前沒有中超球隊,但省內這13座城市里的7座,過去七年里都有過職業足球俱樂部存在。哪怕沒有的徐州和揚州,也走出過李昂、孫可、吉翔等人。
江蘇足球的整體青訓水平,即使在全國范圍來看不算特別頂尖,但也絕對有著一席之地。
不過足球因素也就只是個基礎,真能火成這個樣子,原因還在足球之外。
起初,大概沒人能想到蘇超會爆火。
首輪比賽開打之前,各座輪到主場的城市都對外發放了大量的贈票,并且組織學生等團體集中觀賽。但僅僅一輪過后就變成了一票難求,動不動觀眾就超過1.5萬,奔著2萬而去。
好幾位球員都告訴我:「我自己就四張票,卻有四十個親戚朋友在問。」
馬后炮分析一下,蘇超能火成這樣大致有這三個主要原因。
其一,平衡的經濟基礎。
江蘇省2024年的GDP總量達到了1.92萬億美元,在國內橫向對比僅次于廣東,拿出去跨界對比超越韓國、西班牙、俄羅斯和澳大利亞,能當一個全球第12大經濟體。而且13個地級市全是二級財政,無需經由省級分配,發展較為均衡,形成十三太保。
于是,江蘇很多城市都有機場,也幾乎每座城市都有高鐵和大型體育中心(奧體中心)。無論是球隊和球迷之間的往返,還是辦賽的硬件配備,都相當充足。
此外,經濟基礎也給了蘇超賠本賺吆喝的底氣。免費、象征性收費、5-10元不等的票價,恨不得再送份盒飯,連發給業余球員們的補貼都回不了本,更別說辦賽成本了。
這其實就是擺明了:沒想過直接利用蘇超來掙錢,賺人氣、賺流量、帶動文旅,才是目標。
如今蘇超一場比賽,現場觀眾輕松突破1.5萬人
其二,以家鄉為名的歸屬感。
眾所周知,現代足球的起源階段與社區文化密不可分。各個學校、教會、街區、工廠孕育出的球隊,歷經百年成為了現在的職業與業余俱樂部們,搭建成了聯賽金字塔。
但中國足球的俱樂部文化,尤其是職業層面,卻是從金字塔頂尖直接空降往下的。再加上這些年的職業化之路有過太多的問題,許多俱樂部改名、遷移、消逝于歷史長河。
這就造成了對于很多非球迷的普通人來說,哪怕家門口有一家足球俱樂部,卻覺得和自己關系并不大。包括各地其實從來都不缺辦得很好的業余賽事,但始終沒得到大眾普及。
但這次蘇超,各支球隊代表的不是有著名字各異的俱樂部,而是純粹的家鄉城市,代入感就完全不同了。
球員認真踢:宿遷與徐州的比賽摻雜了項羽與劉邦的恩怨情仇,變身「新版鴻門宴」;數據統計單列一串隊醫進場19次、擔架抬下6人,拼到替補人數不夠用,教練團隊在熱身。
觀眾帶感看:許許多多平時根本不看球的人走進球場,為家鄉球隊哪怕每一次解圍都在全場歡呼;此情此景,真有歐洲低級別聯賽那種「看球只是茶余飯后,走出家門圖一樂」的既視感。
換個角度來說,這次的蘇超雖然是由上而下的政府行為,但對于足球體系卻是由下而上的原始積累。
其三,「散裝江蘇」從網絡梗徹底具象化。
很多人可能覺得「散裝江蘇」的梗有點夸張,但作為一個梗中人,我是真的在外地上學和工作過程里,見證過大家自我介紹時從一開始的省份名,突然絲滑切換成「江陰」和「張家港」的。
而在蘇超,前面提到的經濟基礎、二級財政、城市代入、散裝江蘇……完美結合到了一塊兒。更可貴的是,官媒收起了嚴肅面孔,甚至直接參與了這場快樂狂歡。
從「誰贏誰當省會」,到「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連《人民日報》都用上了這標題。從留給常州的筆畫越來越少,到「太湖三傻」和「吳三跪」;從淮揚菜正統之戰,到鹽水鴨打水蜜桃、醋壇子vs酒壇子;「小馬(鞍山)只認一個南哥」「水仙花貨不對板」「贏了我是蘇州人,輸了我是昆山人」…..
梗太多太密,每天都有新段子。散得靈活機動,家鄉榮譽感與地域差異取得了微妙平衡。沒有人開不起玩笑破防,都想著嘴上再淬點毒升級回擊。
社交網絡時代,梗圖和自黑本來就最能廣泛傳播,現在又有了AI作圖這一科技助力。官方民間齊上陣,把蘇超徹底炒熱上了天。
但火出圈了,更多復雜的聲音也就出現了。
隨著蘇超的火爆,必然會有一些有爭議的聲音。
比如就像村超火爆時一樣,很多人在國足輸球時刷著「不如讓南通隊上」來發泄情緒,這就自然導致很多足球人和球迷的抵觸情緒。
但其實,即使沒有蘇超,每次國家隊輸球的時候也都會有人用業余愛好者的內容來嘲諷,總不能因此就把業余與職業劃出敵我關系。
而作為珂締緣和南通隊的代表,吳雙對此的表態是:「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對于我們而言所有言論都會變成我們前進的動力。中國足球要發展的好,不僅國家隊要好,業余聯賽、社會足球、校園足球、民間青訓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家一起好才是真的好。最后想說感謝范志毅先生對我們的關注,非常歡迎范志毅先生來南通海門看球。」
有意思的是,蘇超球員們有些時候還會和國足球員陷入同樣的「麻煩」——在輸球之后。
戴培告訴我:「也有黑子在我的社媒留言,說我們腿太軟,輸球是給鎮江丟人。一開始我還會辯駁幾句,我們即使踢不過對面,也是鎮江踢球最好的一群人了,就像國足是國內踢得最好的一樣。有人上場不想贏球嗎?只要為球隊拼盡全力,我覺得就沒有應該被指責的地方。不過被罵的多了,我后來就直接無視了。」
還有很多人說,蘇超的水平還是低,而且不對接職業聯賽,對于提升中國足球的整體水平幾乎沒有貢獻。但是,難道一個業余賽事真要為這么大的課題,去承擔自己根本無力承擔的責任嗎?
業余比賽的事情,只在業余范疇紅火就足夠了。為職業足球甚至國家隊輸送人才,那是職業梯隊和聯賽體系應該承擔的事情。蘇超能讓平時不看球的人走進球場,那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多出一點都是驚喜。
對于那些還在校園足球或者青訓梯隊的孩子,多一個舞臺能讓人看見肯定是好事。暫時位居射手榜首位的高馳,雖然并不是部分媒體誤解的高中生,但22歲的他之前曾經在蘇寧和滄州雄獅梯隊踢球,接下來會去昆明理工上學。蘇超火了之后,他已經受到了不少云南及周邊俱樂部的關注。
對于已經離開職業足球的前追夢人,能在幾萬名觀眾面前代表家鄉而戰,更是一種遲來的夢想成真。戴培說起自己參加蘇超的感受,仍然會覺得不可思議:「以前踢中冠或者浙超等業余比賽,場邊除了親朋好友就沒多少觀眾。第一次踏入球場看見上萬人關注自己,比賽哨響整個人簡直都是蒙的,后邊慢慢習慣就好了。」
「現在確實有些出了點小名的感覺,平時都不怎么說話的小區保安啊快遞員啊,都會跟我聊兩句足球,也在吃飯的時候被人問過,是不是蘇超里當過鎮江隊長。當然這種體驗應該只是暫時的,畢竟我這個歲數也踢不了幾年了。但我堅信這項賽事會變得越來越好,讓更多人對足球有初步的了解,也讓想踢球的孩子們未來多一條路。」
圖源:江蘇省足球聯賽社媒
作為一個足球從業者,我肯定希望蘇超能長久辦下去,走出屬于中國業余足球的全新道路,迎來更多效仿者。
同時作為一個江蘇人,我覺得蘇超哪怕沒辦法維持現在的全國熱度,徹底變成很多人說的「文旅項目」,其實也沒有什么問題。
端午假期及后續一周,江蘇各地都打出了「跟著蘇超去旅游」的招牌,對每輪比賽的對手城市開放景區免票政策,并在比賽內外結合本地IP打包宣傳。效果是旅游預訂增量同比增長超過300%,主場6個城市的銀聯異地渠道文旅消費總額增長14.63%,南京、南通、蘇州、常州都決定換到更大的主場。
所以,真的還需要更多更大的意義嗎?
足球的本源和其他的體育文化活動沒有什么不同,就是最單純的圖一樂。有人愿意踢,有人愿意看,有人愿意聊,就能繼續下去。為家鄉搖旗吶喊,刺激當地旅游經濟,更是一舉多得。
既然本來就是業余比賽,先找回最簡單的這種快樂,再去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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