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內，150多人被捕，多國記者和至少兩名警察負傷。聯邦調查局懸賞捉拿擊傷官員的嫌犯，高速公路被截斷，自動駕駛車輛被示威者“誘騙”到市中心點燃，騎警揮舞警棍毆打市民，市議員助理則“用致命武器襲擊警察”……

雖然當地政府強調騷亂仍限于極少數街區，但隨著加州洛杉磯市區的動蕩局勢進入第三天，美軍北方司令部于當地時間6月9日發表聲明，宣布調動700名海軍陸戰隊員“協助保護洛杉磯地區的聯邦官員和財產”。

這意味著，美國總統特朗普向民主黨大本營加州“出兵”的行動，再次顯著升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援引軍方知情人士的消息稱，首批約5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將在今日抵達洛杉磯參與“地面行動”，但可能不會直接負責鎮壓示威者。

整起事件的源頭，是洛杉磯居民抗議聯邦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大規模拘留“非法移民”，但直接導火索是特朗普6月7日發布具有行政令性質的總統備忘錄，將2000名加州國民警衛隊士兵劃歸聯邦政府指揮，并調動這支部隊進入洛杉磯。據9日的最新消息，特朗普還計劃再增加調動2000名國民警衛隊。

未經州長許可就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自1965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加州州長紐森誓言起訴聯邦政府，特朗普則在答記者問時暗示不排除逮捕紐森。有分析指出，雖然洛杉磯街頭的暴力活動已明顯減退，但由于兩黨都有利用洛杉磯事件激化黨派爭斗的動機，局勢很可能很快再次惡化，并向全美擴散。

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內的國防部長埃斯珀曾在回憶錄中透露，在2020年的全國性動蕩中，特朗普曾提出讓軍隊向白宮門外的示威者直接開槍，“打他們的腿”。當時，特朗普的幕僚們阻止了這個想法。但這一次，還有人能攔住特朗普嗎？

當地時間6月8日，洛杉磯，示威者在聯邦大樓周圍的街道上與執法人員發生沖突，一名抗議者滑過一輛燃燒的車輛（圖/視覺中國）

五年前“調動不靈”，五年后“再試一次”

面對反對自己的示威游行，調動武裝力量鎮壓，從而引起暴力對抗、“把水攪渾”，促使輿論逆轉，是特朗普的慣用招數。2020年應對弗洛伊德之死引發的全國性騷亂時，特朗普就試圖調動數萬國民警衛隊到華盛頓特區。然而，多州州長拒絕派遣士兵為特朗普而戰。當年11月，特朗普輸掉了總統選舉。

那一次，特朗普犯下的“錯誤”，是沒有宣布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加州國民警衛隊退役高級檢察官德懷特·斯特林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國民警衛隊是歸州長指揮，還是歸總統指揮，取決于國民警衛隊所處的狀態。

美國國民警衛隊共約45萬人，按人口比例分布在50個州和海外領地，其中加州國民警衛隊總規模約2.2萬人，居全國前列。雖然制服上寫有“美國陸軍”或“美國空軍”字樣，但常規狀態下，各州國民警衛隊的總司令是本州州長。如果州長和總統下達的命令相互矛盾，國民警衛隊“在法律上只會聽從州長”。

這與美國的建國歷史相關。美國獨立時，各殖民地領袖不愿將本地民兵交由聯邦政府管理。因而，基于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確立的制度，國民警衛隊成員除非執行聯邦任務，否則都對州政府負責，由各州自行組織和管理。

吸取了2020年“調動不靈”的教訓，這一次，特朗普選擇先下手為強，直接通過行政令，讓聯邦政府獲得對國民警衛隊的指揮權，也就是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

國民警衛隊的“聯邦化”有嚴格的法律限制。除派遣到海外執行軍事任務，聯邦政府在國內直接指揮國民警衛隊，要么需援引20多年來沒有總統引用過的《叛亂法》，調動國民警衛隊鎮壓國內叛亂；要么援引《美國法典》的相關條款：當總統“無法動用常規力量執行美國法律時”，可以調動任何州的國民警衛隊以完成執法。

這一次，特朗普在6月7日的備忘錄中援引的就是《美國法典》。喬治城大學法學院教授史蒂夫·弗拉德克指出，這意味著，特朗普其實沒有向洛杉磯“出兵平叛”，他調動的那些國民警衛隊，只能保護ICE官員“執法”。如果這些士兵直接參與鎮壓街頭示威，他們就會違反現有法律授權。

讓人擔憂的是，由于ICE對非法移民的粗暴執法，正處于加州的風口浪尖，也正是示威者針對的對象；因此，所謂“保護ICE官員”，很容易演變成對洛杉磯市民的攻擊。

事實上，放言“吐口水就打”的特朗普，援引《美國法典》而非《叛亂法》，并不是因為他不想“出兵”攻擊示威者。斯特林指出，如果特朗普直接下令使用國民警衛隊“鎮壓暴動”，這種國內準軍事行動中的國民警衛隊僅僅是“用于聯邦目的”，其指揮權仍由州長行使。換言之，特朗普利用法律，巧妙規避了加州州長紐森指揮國民警衛隊的可能性。

面對特朗普對法律的“妙用”，紐森誓言要起訴聯邦政府。他指出：特朗普在6月7日的備忘錄中明確提到“與各州州長和國民警衛隊協調”以調動相關人員，但事實上，調遣國民警衛隊進入加州，并沒有和紐森“協調”。也就是說，特朗普自己違反了自己的法令。

不過，法律專家指出，該論點或難以說服法院。一方面，隨著總統行政權力的不斷擴張，國民警衛隊“聯邦化”中的協調問題，已經變得很模糊。如2007年，美國國會曾通過一份法案，授權總統可以在自然災害、恐怖襲擊、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啟動國民警衛隊，“無需州長批準”。

另一方面，不顧州長反對而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的做法，“古已有之”。但那時總統們這么做，是為了推動國家多元、種族平等。

1957年，通過將阿肯色州的國民警衛隊“聯邦化”，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剝奪了該州州長執行種族隔離政策的執法力量。此后，肯尼迪和約翰遜在當政時期采取相同的措施，使南方各州失去了維護種族隔離的執法能力，為美國平權運動的成功做出重要貢獻。這三位總統對國民警衛隊的“聯邦化”，和特朗普這次的行為一樣，都遭到相關州州長的反對。

或許，這才是“特朗普問題”的癥結所在：美國行政權力行使中充滿了不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政治慣例”。國會研究服務處指出，聯邦軍事指揮權“避免介入民事事務”就是一種慣例。當社會共識認為需要總統打破慣例時，突破慣例會推動美國的社會進步。但在特朗普手中，打破幾十年無人違反的慣例，成為他在不突破法律底線的情況下擴大自身權力、挑起政治“內戰”的手段。

當地時間6月9日，洛杉磯民眾抗議特朗普政府旅行禁令（圖/視覺中國）

兩黨都想“打內戰”？

從2020年的“調動失靈”，到如今“成功激化矛盾”，特朗普的政治手腕顯然更加成熟。事實上，如果復盤洛杉磯事件的完整發展過程，就能發現：民主黨人應對不力，幾乎被特朗普“牽著鼻子走”。

今年5月，在特朗普政府大力打擊“非法移民”的背景下，ICE官員開始在洛杉磯進行大規模逮捕行動，當時的數據顯示，該市239名無證移民在一周內遭到逮捕，被關入大都會拘留中心。

洛杉磯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口出生于美國境外，對移民有深深的同情。市長巴斯指出，當地民眾擁有抗議示威的“快速反應網絡”，“看到ICE，就會出來抗議”。5月時，這些抗議被淹沒在全國性的反特朗普聲浪中，但特朗普團隊似乎捕捉到了其中的“機會”。

進入6月，白宮大大提高了ICE逮捕無證移民的“績效”，要求該機構每日至少抓捕3000人。在洛杉磯，ICE官員開始突襲拉丁裔聚居區，沖進服裝店、餐館、超市的后臺抓人。這自然激起了更大規模的抗議和更復雜的街頭沖突。零星的暴力事件開始蔓延。

6月7日，ICE宣稱在洛杉磯“寡不敵眾”，大都會拘留中心被“1000名暴徒包圍”。當天，特朗普迅速發布了將2000名國民警衛隊士兵“聯邦化”的行政令。但按照洛杉磯市長巴斯的說法，當首批300名國民警衛隊士兵進駐洛杉磯時，當夜街上的非法示威者只有100多人。更多的抗議與暴力，完全是因特朗普“出兵”被激發的。

如今，特朗普再次升級調動海軍陸戰隊進駐洛杉磯，ICE則誓言將繼續“每天在洛杉磯”執行抓捕行動。同時，ICE在紐約州的抓捕行動亦不斷升級，民主黨議員們指許多被傳喚者在依法出庭后就“被消失”，隨即遭轉運至其他州的拘留中心。

不少分析人士擔憂，特朗普團隊會將“洛杉磯經驗”擴展至東西海岸的其他都會區，以便最終援引《叛亂法》，調動國民警衛隊乃至正規軍直接鎮壓示威者。“當前，特朗普將少量國民警衛隊士兵‘聯邦化’的舉措看似‘溫和’，但如果‘失敗’，聯邦政府就可以將此作為更積極部署大規模軍隊的依據。”喬治城大學法學院教授弗拉德克指出。

特朗普將讓美國最繁榮的都會區陷入動蕩，是2024年總統選舉期間不少論者早就提出過的警告。民主黨人雖然借此在競選中抨擊特朗普，但內心并不把它當真。特朗普勝選后，加州眾議院前議長赫茨伯格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特朗普“只是在制造噪聲”。

但現在的情況顯示，特朗普的目標是堅定的。他深知對其“最不友好”的就是都會地區。城市環境中繁榮的多元文化、活躍的知識群體，是民主黨挑戰特朗普的底氣。他對哈佛的“文化戰爭”、不斷升級的“移民戰爭”，目標都明確指向都會。

CNN指出，越是激化都市內的街頭暴力，特朗普就越能通過“出兵”提升自己的硬漢形象，同時強化對民主黨人“無法維持城市秩序”“縱容犯罪”的指責。民主黨資深政客羅伯特·賴奇認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特朗普想要的就是“暴力，混亂，破壞”，哪怕鬧到對整個洛杉磯地區實施宵禁。

此外，今天的特朗普，顯然比第一個任期時更加強勢。特朗普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其實與共和黨長期以來主張的“限制聯邦權力”原則背道而馳，但建制派潰散后的共和黨，這次沒有出現任何質疑總統的聲音。在此背景下，特朗普進一步調動海軍陸戰隊，也就不像2020年他宣稱要調動101空降師那樣，淪為一句空話。

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特朗普的“極限施壓”也得到了加州民主黨人的“配合”，這背后不乏政治私心。

在社交媒體上對特朗普的邊境事務主管霍曼大喊“放馬過來抓我”（come and get me）的加州州長紐森，希望成為下一屆總統選舉的民主黨候選人。副州長庫納拉基斯明確反對ICE官員進入“每個廚房、每個工廠”抓捕無證移民；州總檢察長邦塔自豪地宣布，自特朗普開啟第二個任期以來，加州已經對聯邦政府提起24起訴訟。紐森的州長任期明年就會結束，庫納拉基斯和邦塔都是潛在的繼任者。

過去幾天，民主黨人時而淡化街頭顯著的暴力事件，時而又夸大國民警衛隊和市民的沖突。事實上，被調動的國民警衛隊主要駐守在拘留中心附近，真正在市區街頭向示威者發射震撼彈、催淚瓦斯和橡膠子彈，打傷外國記者的，主要是民主黨人指揮下的洛杉磯警察。當市長巴斯一再強調騷亂規模很小時，其下屬官員卻對媒體透露出相反的信息，稱洛杉磯經歷了“歷史上最動蕩的夜晚之一”。

圖為紐森和特朗普（資料圖）

有分析指出，隨著美國兩黨的政治斗爭更加趨向“你死我活”，加之主要參與者都面臨選舉壓力，雙方都不能做出推動局勢降級的妥協舉動，而是希望將“最壞的情況”歸咎于對手，從而穩固自己的基本盤。在此背景下，阻止更可怕事情發生的力量在弱化，推動沖突升級的力量卻在上升。

記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