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當代藝術館（MoCA Shanghai）、倫敦金史密斯學院、上海報業集團與上海市對外文化交流協會共同主辦的多媒體展覽《浪潮之上：Codes of Tides》，于倫敦科技周期間圓滿舉辦。展覽匯聚中英兩地十位藝術家，以“水”為媒介，展開一場跨越地理、生態、金融與人文的感知對話；以黃浦江與泰晤士河為起點，聚焦數據與自然的交匯，構建出一條橫貫科學、技術與文化的共創之河。生態篇中，生成藝術家曹雨西以其作品《四時比鄰》呈現出數字藝術的詩性表達。他以倫敦與上海兩地的代表性植物為原始模型，結合AI技術與數據可視化手法，創造出一幅充滿生機與哲思的城市生態圖景。

曹雨西是中國大陸新媒體藝術領域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融合高度的技術精度與人文關懷，構建出一種兼具批判性與詩意的生態藝術語言。他曾參與設計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中“構建一朵雪花”等關鍵環節。其作品曾在威尼斯雙年展（意大利）、北京媒體藝術雙年展（中國）、倫敦設計節（英國）、紐約新美術館（美國）等多個國際重要藝術平臺展出，成為中國新媒體藝術走向全球的重要聲音。在本次《浪潮之上》展覽中，曹雨西延續其一貫的創作理念，通過數據可視化與東方哲思的融合，繼續構建出具有哲學思辨與藝術美感的視覺作品。

《四時比鄰》所承載的情緒基底，源于曹雨西對環境氣候的細致感知。生活于上海的曹雨西，在一次晨間的氣候采樣中，察覺到倫敦濕度與上海黃梅季節之間的相似性。這種近乎生理性的“遲緩感”成為他構建作品感知節奏的重要線索。他認為，真正的共鳴并不源自語言，而是來自皮膚、來自微粒、來自氤氳之中的某種低語。這種非語義層面的感知體驗，正是他藝術語言中最核心、也最難以捕捉的部分。作品由此展開一種非言說的、以身體經驗為基礎的詩性敘事，使觀眾能夠通過感知共振，進入他所設定的生態情境之中。

以下為澎湃新聞與曹雨西的對話。

植物如何記住城市：一種隱秘的生態文法

澎湃新聞：《四時比鄰》以上海和倫敦兩座城市的植物為原始模型展開創作，這樣的城市自然切入點是如何被選擇與構思的？

曹雨西：城市植物不僅是自然的表征，更是一種時間的壓痕。它們生長于人類活動的縫隙中，被氣候、歷史與文化節奏共同塑造，形成獨屬于一座城市的生態紋理。《四時比鄰》正是一次基于此理念的“植物學模擬”實踐，將倫敦與上海兩座城市中具有代表性的植物作為視覺與數據模型的起點，不進行物種分類式的科學采樣，而是以感知為線索，捕捉植物所攜帶的“非語言信息”。這種模擬不是對自然的再現，而是對植物所蘊藏記憶的再編織。

在創作過程中，我通過人工智能的三維掃描與生成系統，將植物的形態、節律乃至生長趨勢嵌入一個可變的數據生態中，使其在數字環境中重新“生長”。這一重構過程本質上是一種對城市歷史與文化氣候的編碼與釋讀。他將植物視為時間的感光層，是一座城市如何呼吸、如何變遷、如何被記住的有機證據，是一種隱秘卻精確的時間文檔。而當這些植物被轉譯為動態生成的藝術形態時，觀眾所面對的不再是一棵具象的樹或草，而是一種流動的城市精神殘響，是在光影與算法中悄然滋長的文化溫度。

選擇植物，選擇上海與倫敦，是一種“重感性”的判斷。不是地域比較，不是科學采樣，而是基于感知聚合的創作直覺。在這兩個城市之間，植物作為生活語境的一部分，成為我開啟時空對話的原點。我用“自然肌理”建立一組跨地理的視覺語匯系統，試圖重建一種被像素化的“城市自然”，讓觀眾在數字生態中重新遭遇“真實”的懸置感。

澎湃新聞：您在《四時比鄰》中選取了倫敦與上海的城市植物作為創作素材，這種“生態對話”背后承載了怎樣的城市記憶與文化情感？

曹雨西：這是一場關于記憶的植物學模擬。城市植物不是素材，是時間的壓痕，是由城市氣候與人文氣息共同雕刻的生長形態。將倫敦與上海的植物編織進一個共享的數據生態中，是一種生態記憶的重構工程。我想觀眾能在這些數字生成的枝葉中，觸摸到某種不可言說的“城市精神殘響”——那是一種深藏于城市生態循環之下的文化溫度。

上海與倫敦之間的差異，不僅體現在建筑風格或文化肌理上，更深刻地存在于時間的節奏與感知方式中。這種對兩座城市“時間邏輯”的體認，直接影響了《四時比鄰》的節奏布置與感官構造。植物的生長不是靜態陳列，而是與城市的呼吸方式協同共振。在作品中，我通過對色彩密度、形態波動與生成速度的細致調控，讓觀眾在不自覺中穿梭于兩種城市節律之間，仿佛置身于一個在時間軸上不斷振蕩的生態界面。這種“對位法”式的視覺語法，不僅映射了城市之間的文化差異，也呈現出一種屬于“數字生態”的時空張力。

澎湃新聞：在您眼中，倫敦與上海這兩座城市，在文化氣質或城市節奏上有何不同？這是否影響了您的創作視角？

曹雨西：我不將上海與倫敦視為地理概念，而更像是兩種“時間性裝置”。上海是一種快變的即時性沖擊，它促使我用碎片化手法構建視覺；而倫敦則是一種沉入的時間，鼓勵我構建延時性的空間敘事。這兩種城市節奏最終影響了我如何進行圖像的節奏布置——是一種視覺語義上的“對位法”。

澎湃新聞：展覽強調“流動”與“對話”，您的作品如何在形式或觀念上回應這一主題？

曹雨西：“流動”并非指動作，而是一種結構不穩定性，它是反形式的，是向心力與離心力并存的狀態。《Codes of Tides》在技術層面采用動態算法生成系統，在概念層面則是對非線性歷史經驗的轉譯。我的作品如同一條未完成的河道，觀眾的每一次介入都是這條河道新的分支。對我而言，對話即是這種非目的性的生成，是“不斷被擾亂的穩定性”。

澎湃新聞：在這一作品中，自然形態與數字語言相融合的背后，有沒有一個您希望觀眾能夠捕捉到的“隱喻”？

曹雨西：自然與數字的結合，在我的創作里更像一種文化語義的“拆解術”。數字不是冷冰冰的，它是被賦義的，是具有象征結構的。當自然的形態被嵌入數據邏輯，它們不再是物理意義上的對象，而是一種被重新召喚的意識狀態。我并不想提供一個明確的“隱喻”，而是制造一個觀看的延遲，讓觀眾自行生成新的意義碎片——這是一種“延異性美學”的操作方式。

澎湃新聞：《Codes of Tides》強調的是一種跨城市、跨文化的藝術對話。在您看來，倫敦與上海之間的文化差異是如何被轉化為互補的創作資源？

曹雨西：差異在創作中從不是需要克服的障礙，而是能量的來源。文化差異是一種張力場，它提供沖突，也給予融合的可能。我傾向于在結構中保持這份差異，而非消解它。倫敦的古典秩序與上海的結構躁動，為我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感與構圖節奏，我在這之間不斷游移，建立一種臨界狀態中的藝術表達。

裂縫中的技術：在生成中失控，在失控中生長

澎湃新聞：您曾參與冬奧會開幕式的跨界創作，這次科技與城市生態的創作，是否有新的感知突破或挑戰？

曹雨西：在參與冬奧開幕式的創作中，我經歷了一場對“控制美學”的深度實踐，那是一種建立在高度精準與系統邏輯之上的美學體系。而《Codes of Tides》中的《四時比鄰》，則代表著我對創作方式的一次有意識的松動——從控制轉向允許，從秩序轉向裂縫。在《四時比鄰》中，我不再執著于全局統一的節奏，而是選擇讓技術與偶然并存，讓系統自身帶有不確定性。這不是放棄技術，而是重新定義技術的角色：它既非主導也非工具，而是生成過程中的一個變量。

如果說冬奧是對“控制美學”的極致實踐，那么《Codes of Tides》就是對“失控美學”的一次投入。我從冬奧創作中習得了如何建構宏大系統，也在本次創作中嘗試打破那種系統性的誘惑。我不再尋求統一節奏，而是允許裂縫、接受故障。科技，在這次作品中，不是呈現秩序，而是參與混亂，是生成一種帶有張力的詩性。

澎湃新聞：作為中國新媒體藝術領域的先鋒之一，您是如何在作品中平衡技術復雜度與人文情感的？

曹雨西：我始終認為科技是藝術創作的重要工具，但并不止步于技術本身。我更關注技術與人文之間的深層聯結，試圖通過作品引發觀眾對科技、自然與人類關系的反思。藝術實踐不僅具有高度的技術性，還承載著深刻的哲學思考與獨特的美學價值。《四時比鄰》不僅傳遞出我對藝術與科技相互關系的持續探索，也是我對城市環境生態與人居空間的深切關懷。

技術并非冷酷的系統化表達，它是脆弱的、感性的，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介入角度。我一貫的創作態度，是讓復雜技術成為柔軟媒介。在冷數據之間注入有溫度的節奏和形態，在算法中尋找可觸的情緒密度。我不試圖講述人文，而是使技術自身成為一種人文形式，使其承擔更多非功能性的意義。

借助河流的數據流動：轉譯城市的感知方式

澎湃新聞：“奔流”以雙城對話為核心理念，在您看來，這種中英文化間的“對話感”在展覽中具體體現在哪些瞬間或機制中？

曹雨西：“對話”在展覽中不是結果，而是結構本身。展覽機制被設為非線性路徑，觀眾不是線性觀看者，而是被邀請進入一組交錯系統。他們通過自己的行進路徑，激活“中英語境”的交疊區。對話因此是一種身體經驗，是感官在文化地層中的“滑動觸發”，而非知識性的對標。

澎湃新聞：上海與倫敦都是被河流塑造的城市，這樣的地理共性常常延伸出相似的城市節奏與空間感知。在您的創作或觀察中，這種地貌上的關聯如何潛移默化地轉化為文化上的對話？

曹雨西：河流是城市的時間引擎。它不僅塑造了空間的流動感，更在文化中生成了一種“節奏模板”。我借助城市河流的數據流動，將其轉化為一組文化頻率模型。在作品中，它們化為不斷波動的圖像與聲音系統，讓觀眾在流動與停滯之間，感受到城市地貌如何轉譯為感知機制——這是一種視覺層面的“水文文化學”。

在此次展覽的策展構想中，城市被重新分解為水文曲線、交通噪音、植物年鑒、金融指數、街區影像等多重可塑的原料。這些數據又被賦予文學人物般的口吻、節奏與情緒，使其仿佛真正擁有了聲音，能夠開口敘述。《四時比鄰》正誕生于這樣的策展語境，以上海與倫敦為原點，調取多城市的氣候與植被數據，通過人工智能重構出一組“數字群落”。在這組作品中，四季流轉的自然圖景被嵌入可視化語法之中，構建出一種富于節奏感與情感張力的生態景觀。觀眾置身其中，仿佛置身植物的自傳之中，聆聽城市綠肺的集體吟唱，穿行于它們未曾書寫卻始終存在的時間軌跡中。

這種以數據為媒介重構自然經驗的嘗試，不是對植物學的再現，而是一種文化記憶的激活。在數字技術與東方審美的融合中，《四時比鄰》悄然展開了一場無聲的生態敘事，也為城市帶來了新的感知方式。

澎湃新聞：《Codes of Tides》是MoCA與倫敦金史密斯學院首次深入合作的成果之一，作為參與藝術家，您如何理解這兩個機構在理念和實踐上的互補關系？這種合作對您創作的支持體現在哪些方面？

曹雨西：MoCA與金史密斯的合作機制，是一次非常典型的“語義互補系統”。MoCA為我提供語境嵌入的可能，它是土壤，是在地性發生的基底；而金史密斯像是思想加速器，不斷將我的實踐推向理論與觀念的交匯點。這種結構性支持，讓作品得以在“發生”與“反思”之間不斷振蕩——它是一種動態的策展思維實踐，也是創作的回響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