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播的電視劇《長安的荔枝》是根據(jù)馬伯庸的同名小說改編,主要講述了大唐年間,李善德在同僚的欺瞞之下從監(jiān)事變身“荔枝使”,被迫接下一道為賀貴妃生辰、需從嶺南運送新鮮荔枝到長安的“死亡”任務,荔枝“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而嶺南距長安五千余里,山水迢迢,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為保女兒李袖兒余生安穩(wěn),李善德無奈啟程前往嶺南;與此同時,替左相尋找扳倒右相斂財罪證的鄭平安已先一步抵達嶺南。各自身負重任的郎舅二人在他鄉(xiāng)偶遇,意外結(jié)識胡商商會會長阿彌塔、空浪坊坊主云清、胡商蘇諒、峒女阿僮、峒人阿俊等人,還遭遇嶺南刺史何有光和掌書記趙辛民的重重阻攔。雙線糾纏之下任務難度飆升,他們將如何打破死局、尋覓一線生機。最后在楊貴妃生日將荔枝送達。那在古時候沒任何冷凍技術(shù)的情況下,真可以從嶺南把荔枝拉到長安嗎?
唐代杜牧在《過華清宮絕句》中留下的那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以詩意的畫面定格了一個跨越千里的物流奇跡,也留下了一個長久縈繞于史冊的疑問:在沒有現(xiàn)代冷凍技術(shù)的時代,那嬌嫩易腐的嶺南荔枝,真的可能穿越數(shù)千里的山川阻隔,抵達帝國的心臟長安,并保持“色味不變”嗎?史料爬梳與古今學人的探究,揭示了一個在重重困難中勉強達成的可能性,其核心在于對帝國極速驛傳系統(tǒng)的極限壓榨和古人巧思的保鮮智慧。
關(guān)于貢荔的來源,后世存在“嶺南說”與“巴蜀說”的分歧,然唐代文獻中指向嶺南的證據(jù)更為直接有力。《唐國史補》卷上有明確記載:“楊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 明確指出嶺南荔枝因其品質(zhì)更佳而取代了蜀地荔枝成為歲貢首選。更為權(quán)威的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中也清晰記述:“妃欲得生荔枝,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 宋代類書《太平御覽》卷九百七十一果部八引《唐書》亦補充稱:“南海生勝蜀,每歲飛馳以進,則涪不進久矣。” 這些記載形成了一條清晰的證據(jù)鏈,指向嶺南作為天寶年間貢荔的核心來源地。當然,北宋蔡襄在《荔枝譜》中曾提及“唐天寶,妃子尤愛嗜涪州,而蘇軾《荔枝嘆》亦云“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支持了巴蜀曾是或亦是荔枝來源地的看法。地理距離無疑是支撐蜀中說法的關(guān)鍵因素,涪陵經(jīng)子午道至長安僅一千余公里,依托于專道和接力飛馳,三、四日內(nèi)抵達是可能的。然而,史料明確性和當時對“南海”極品荔枝的偏好,使得嶺南進貢更具文獻支持。其運輸距離之遙——以唐代里計約五千余里,意味著即使采用當時最高效的驛傳系統(tǒng)“八百里加急”,實際日行極限約為五百至七百里,見《冊府元龜》關(guān)于急遞速度的記載,理論所需時間也要十天以上。這比之涪陵貢道的時間跨度翻了兩番,保鮮難度陡增。但正是這種看似不可能的距離和難度,更能印證唐代宮廷生活的窮奢極欲以及盛唐所擁有的龐大組織動員力。
為了確保這一“鮮味速遞”的完成,帝國開動了強大的驛傳機器,并規(guī)劃了最優(yōu)的交通路線。自張九齡開鑿大庾嶺新道后,嶺南與中原的水陸聯(lián)通更為便捷。嶺南荔枝的進貢路線,據(jù)后世學者推測,大致遵循了這條逐漸成熟的“嶺南—長安通道”:荔枝很可能在嶺南采摘后,利用北江支流湞水運輸,逆流而上,經(jīng)大庾嶺梅關(guān)古道翻越南嶺——這是最艱難的陸路段之一。翻越南嶺后,進入贛江水系順流而下,經(jīng)鄱陽湖入長江,再沿長江順流至揚州一帶,轉(zhuǎn)而接入貫通南北的大運河,通過漕運一路北上。到達運河終點附近后,則需轉(zhuǎn)為陸路快馬接力,經(jīng)洛陽,過潼關(guān),最終送達長安城內(nèi)的宮廷。這條路線以水路為主,減少了顛簸對鮮果的損傷,同時也利用了水運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然而,即便如此,里程漫長、水系轉(zhuǎn)換、等待駁船、天氣變化特別是夏季炎熱等因素疊加,使得時間控制極其嚴苛。
速度是保鮮的生命線。為此,負責運送的驛卒承擔著極限任務。他們采用“換馬不換人”甚至“換人換馬”的最高級別接力形式,在關(guān)鍵路段可能實現(xiàn)《新唐書·食貨志》所提及的日行七百里,驛站系統(tǒng)全程保持最高優(yōu)先級運轉(zhuǎn),驛卒在疾馳中不顧一切疲勞。史載為了保證速度,驛卒墜崖、驛馬累斃的事情屢見不鮮。杜甫在《病橘》詩中慨嘆“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枝。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雖然是暗指天寶時事,卻也從側(cè)面印證了這種不顧人畜極限的飛遞所造成的巨大損耗和人間悲劇。對于距離長安更近的巴蜀地區(qū),則可能開辟了更為專門的“荔枝道”。這條路線大致自涪陵出發(fā),經(jīng)宣漢、平利,穿越大巴山,利用古代子午道直抵長安。這條道路雖然距離大大縮短,但其艱險程度,從沿途陡峭的地形即可想見,其速度雖有“三日可達”的說法,但同樣伴隨著巨大風險與消耗。
然而,僅有速度不足以抗衡荔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的急速衰敗。為此,古人在保鮮技術(shù)上傾注了難以想象的精巧心思,形成了一套原始的“冷鏈”系統(tǒng)雛形。綜合史籍記載與實踐經(jīng)驗,以下幾種方法被認為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
最核心且可靠的,是“竹筒密封法”。據(jù)《蔡君謨荔枝故事》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有記載,將帶果枝的鮮荔枝小心裝入新鮮砍伐、內(nèi)壁濕潤的粗大竹筒之中,兩端或切口用蠟、泥或特殊的天然密封劑嚴格密封。這看似簡單的操作蘊含多重智慧:新鮮濕潤的竹筒內(nèi)部形成一個相對恒溫恒濕的小環(huán)境;竹筒隔絕了大部分氧氣,顯著減緩果實氧化和細菌滋生;竹體本身在運輸途中的自然蒸騰作用還能吸收部分熱量。此法可將荔枝保鮮效果提升至五到七日,這是完成嶺南運輸任務的時效基礎。
此外,古人還可能嘗試了“活體移植法”。據(jù)《新唐書》和《資治通鑒》記載,嶺南節(jié)度使張九章曾有提案,將帶有成熟果實的整棵荔枝樹連根挖起,栽種于大木桶中,由特快船只北運,途中果實成熟即采摘。這方法理論上能最大程度保持荔枝新鮮,但實際操作極為笨重復雜,耗費驚人,且對途中養(yǎng)護要求極高,成功率低。史料中未見此大規(guī)模成功應用于貢荔的確切記載,可能是作為一種輔助或應急方案被局部嘗試。
為了維持低溫和濕度,“物理降溫保濕法”被普遍運用。常用的是雙層或多層容器結(jié)構(gòu)。例如,將裝滿荔枝的竹筒或籃子放入一個更大的木桶中,兩層之間的空隙填充苔蘚、甘蔗渣、涼水甚至在炎熱地段加入新汲井水或冰鑒保存的天然冰塊,雖然嶺南夏季冰罕見但運輸后期經(jīng)過的北方地區(qū)有可能補給以達到隔熱降溫的效果。另一種是利用水體穩(wěn)定溫度的特性,如《嶺南代答》記載的“井藏法”,將密封好的荔枝裝入瓦罐沉入深井之中,利用井底恒定的低溫冷藏。在運輸過程中,也可能在驛站中轉(zhuǎn)時利用水井臨時儲藏降溫。
一些細節(jié)處理也至關(guān)重要。如在采摘時會連帶一小段果枝,避免損傷果實;有的方法會“封存果蒂”以鎖住水分,或用微酸性、含糖液體短暫浸泡后在陰涼處風干表面,形成微保護層類似宋代《荔枝譜》記錄的浸鹵法早期摸索。這些看似微小的操作都指向一個共同目標:盡可能減緩水分散失、抑制腐敗微生物活動和延緩自身成熟衰老過程。
當我們回顧這整套系統(tǒng)——從嶺南荔枝的認定、數(shù)千里水陸通道的極限調(diào)度、驛卒飛馬舍命傳遞,再到運用物理隔絕、生物抑氧、低溫保濕等智慧結(jié)合的保鮮術(shù),不禁承認:在盛唐強大的國力和極致的動員力之下,在精密的組織與古人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驅(qū)動下,“色味不變”的嶺南荔枝到達長安宮闕,雖說是“勉強的成功”,卻在技術(shù)上存在一絲可能性。然而,這“技術(shù)上的可能”背后,是帝國驛傳系統(tǒng)近乎崩潰的負擔,杜牧曾在詩中諷刺的正是此舉消耗民力的本質(zhì),是驛卒和馬匹的累累白骨,杜甫詩中的“百馬死山谷”,是為滿足一人口腹之欲而投入的足以“費中等州縣一歲賦”的驚人開銷。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那個時代頂峰的繁華,也照見了其根基深處的脆弱與不公。無論是來自嶺南煙瘴之地,還是巴蜀崇山之中,這滴凝結(jié)著千百人血汗、跨越數(shù)千里的荔枝甘露,早已不只是時令水果,它已成為一個符號,銘刻著人類如何突破地理與物性極限的不懈意志,同時也是一曲以帝國的榮耀奏響的、回蕩于歷史長河中難以消散的民生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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