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功成萬頭禿，紅塵妃笑萬骨枯。”

馬伯庸的筆，從來不是為帝王將相立傳的。他專挑歷史的犄角旮旯，把那些被碾進塵埃里的“小人物”摳出來，擦亮，擺到聚光燈下——比如《長安十二時辰》里死囚張小敬、《太白金星有點煩》中996的太白金星、《四海鯨騎》里亡命的海賊，還有最近讓無數打工人半夜哭醒的《長安的荔枝》里那位“荔枝大使”李善德。

一、拍腦門的代價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倍拍凉P下浪漫詩句背后，藏著帝國機器碾碎小民的刺耳噪音。當右相在花萼相輝樓輕描淡寫說出“六月一日貴妃啖荔枝”，整套官僚體系瞬間沸騰。

荔枝保鮮不過三日，長安距嶺南五千余里。這荒誕KPI被層層下壓：右相推給三省，三省推給司農寺，司農寺踢到上林署。最后上林署眾官合謀，用一紙文書將“荔枝使”帽子扣在剛貸款買房的李善德頭上?！跋惴e錢”債務纏身的他，成了絕佳替罪羊。

大人物動動嘴，小人物跑斷腿。在《太白金星有點煩》里，天庭領導一句“安排金蟬子轉世體驗基層”，太白金星就得設計八十一難方案；《長安十二時辰》中，圣人要在上元節看場燈火大秀，張小敬就得在突厥狼衛刀尖跳舞。古今職場第一鐵律：決策層的光鮮履歷，都是執行層的血淚寫就。

二、使絆子的藝術

荔枝轉運路線剛有眉目，暗箭已從八方射來。嶺南刺史何有光啃著甘蔗冷笑：“九品小吏也配動用州府銀錢？”胡商蘇諒的雙層甕保鮮法初顯成效，掌書記趙辛民立即克扣實驗經費。更致命的是飛騎報信人——鄭平安帶回長安消息：同僚正羅織李善德貪墨罪狀。

馬伯庸深諳職場黑森林法則?！端暮ｖL騎》里七殺船隊表面結盟實則互相捅刀；《長安十二時辰》靖安司內，崔器為爭功不惜破壞抓捕計劃7。《長安的荔枝》劇中新增的鄭平安，將這套官場厚黑學演繹得淋漓盡致：油滑如泥鰍，見風使舵，在各部門間“巧妙”傳遞著“李善德必敗”的預言。

“我干不成，更不讓你干成”的毒藤，在組織陰暗處野蠻生長。

三、摘桃子的盛宴

當荔枝終于踏過灞橋，各方勢力早已擺好慶功宴。右相門人捧著冰鑒疾趨獻媚；內侍省魚朝恩突然拿出“全程監督”手諭；連當初算計李善德的上林署同僚，也捧著賬本聲稱“統籌有功”。真正的功臣卻被衛兵攔在花萼樓外，袍服破爛如嶺南乞丐。

歷史總是贏家書寫?！讹@微鏡下的大明》中，歙縣絲絹案里為民請命的帥家默最終消失在縣志角落；《長安十二時辰》結局，張小敬血戰蚍蜉換來的不過是元載平步青云。馬伯庸借李善德之口道破天機：“取之于民，用之于上，談何不勞一文？”

荔枝抵達那日，貴妃笑靨如花。無人看見李善德在城門數著倒斃驛馬——十一匹，皆腹裂而亡，猶如帝國盛世褪下的蛇蛻。

四、牛馬的覺醒

貸款買的宅院被查封時，李善德卻笑了。他懷抱因荔枝轉運加重稅賦而餓死的峒人遺孤，直面右相：“為相者，該恤民生?！边@番大逆之言換來全家流放嶺南。

荔枝樹蔭下，前“荔枝使”赤腳踩進泥土。長安房貸、官場傾軋已成云煙，他成了真正的“嶺南人”——種荔枝，喝荔枝酒，醉臥芭蕉聽風雨。

同樣的覺醒軌跡貫穿馬伯庸宇宙。《太白金星有點煩》里，老神仙最終看透“劫難劇本”的荒誕；《四海鯨騎》主角們逃離朝廷追殺揚帆遠海。當個體價值被系統榨干，出走就成了最高級的抗爭。

天寶十四年冬，嶺南驛道旁新立無名墳冢。長安城正為安祿山叛亂驚慌失措，無人記得這里埋著曾創造運輸奇跡的小吏。

今年盛夏，無數觀眾在《長安的荔枝》劇集前唏噓不已。雷佳音推著荔枝車在暴雨中跌倒的畫面，讓多少加班歸來的打工人紅了眼眶。馬伯庸用11天寫就的7萬字小說，意外成為穿越千年的職場寓言。

五、打工人的陀螺

杜牧寫“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那揚起的紅塵哪是浪漫？是無數“李善德”的骨血。馬伯庸把史書倒過來抖一抖，掉出來的全是現代打工人的身份證：

“領導腦門一拍，中層小腰一扭，同事暗腳一伸，紅人小刀一遞——你倒在終點線前，他們踩著你去摘荔枝。”

可這世界終究需要李善德們。沒有他們，荔枝到不了長安，長安活不過十二時辰，天庭的蟠桃會只能喝西北風。

所以下次領導再畫餅時，請記住李善德們用命換來的真理：

“就算失敗，我也要知道自己倒在離終點多遠的地方?！?/p>

因為倒下的地方，就是下一個打工人站起來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