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一篇文章引發歷史、考古、古文字等多個領域廣泛關注,在公眾中也引發軒然大波。文章公布了一處新發現的秦朝石刻,并指出該石刻解決了“昆侖山”地理位置的千古懸案。
這篇《實證古代“昆侖”的地理位置——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石刻》發表于《光明日報》,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仝濤。文章公布的石刻,位于青海省瑪多縣海拔4300米的扎陵湖北岸,為一處露天玄武巖。
相比于實證“昆侖”的地理位置,一處秦朝官方摩崖石刻在兩千多年后被發現,此事本身便極具學術意義和文化價值。如作者在文中所說,這一黃河源石刻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留下的唯一一處還現存于原址的刻石,同時也是保存最為完整的一處,意義十分重大。
然而,消息一經披露,質疑隨之涌來,部分學者和公眾對石刻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但古文字學界、考古學界等領域都有學者初步判斷該石刻為真實古跡。
有學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近兩年,圍繞該石刻已經在青海召開多次專家研討會,包括考古、古文字等多領域專家與會,這篇文章應該是基于多學科的研究后形成的結論。
眾說紛紜之下,截至目前,文章作者尚未公開作進一步解釋。
黃河源石刻。來源:光明文化記憶
發現“昆侖山”?
據發表的文章和圖片,此處摩崖石刻位于扎陵湖北岸山坡半腰一處凸出的玄武巖基部。巖壁表面上方有輕微剝蝕,中部有一道斜直的裂痕,壁面磨蝕風化較為嚴重,下方有多處殘損剝落。
作者辨認出37字,分12行,每行2—5字。石刻釋讀如下(□內為推測文字,□為無法識讀的字):
刻文大意為:秦始皇廿六年,皇帝派遣五大夫翳率領一些方士,乘車前往昆侖山采摘長生不老藥。他們于該年三月己卯日到達此地(黃河源頭的扎陵湖畔),再前行約一百五十里(到達此行的終點)。
這篇文字蘊含頗多歷史信息。仝濤認為,石刻內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解決了國人千古爭訟的關于“昆侖”“河源”的精確地望問題(指地理位置),記錄了秦始皇在統一中國后,遣使向昆侖山尋覓仙藥的歷史事實,補全了文獻記載的缺失。
文章表示,昆侖在中國古代歷史地理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其具體位置在哪里,是千百年來一直困擾學界的謎題。扎陵湖之南便是巴顏喀拉山脈,因此石刻中提及的“昆侖”,當指巴顏喀拉山脈及其周邊區域,無疑就是大部分先秦文獻中所指的“昆侖神山”。
石刻字體為秦小篆。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秦文研究會會長、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秘書長趙平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除了有幾個殘泐(指金石銘文殘損不全)的文字可能有討論空間外,作者釋字是基本可靠的。這件“摩崖”使用的是典型的秦篆文字,秦篆傳世和考古發現都很多,所以并不難認。這類篆文從戰國到秦代都在使用,漢代以后也可以襲用,時間跨度較大,對“摩崖”準確斷代不能提供直接幫助。
該消息一經披露,引發考古、文物、歷史、古文字等各領域學者關注,部分學者提出質疑,認為有造假嫌疑。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辛德勇多次對該石刻的真實性表示質疑,發布在影響力頗大的微信公眾號“辛德勇自述”中,但并未提出具體疑點。他稱未來或許會寫一本書《制造<昆侖山銘>》,清楚全面地表述自己的看法。
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劉宗迪質疑稱,如果秦朝已經知道黃河源的位置,且此處已經被命名為昆侖山,為何這么重要的地理知識到西漢反而不知道了?
也有公眾提出疑問:秦朝西部邊境在甘肅臨洮附近,此處石刻所在已經在秦朝國境之外,秦使為何能夠前往?秦漢考古學者、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劉慶柱說,秦朝國境北部以長城、東部以大海為界,西部和南部并沒有明確的國境線。近些年,西北地區發現的秦文化遺址,已經超出此前普遍認為的秦朝疆域范圍。
劉慶柱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這塊石刻的存在兩年前已經為學界所知,這兩年開過幾次研討會,仝濤邀請過他,但他年歲已高,沒有前往高原參會。他們多次就這一石刻進行過討論?!皳宜?,也有古文字學者去現場看過。這塊石刻應該是經過了多學科的論證,不是作者自己拍腦門寫出來的?!彼f。
實際上,摩崖石刻的首次發現者為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教授侯光良。2023年,侯光良出版《昆侖上下:青海的史前文化》一書,書中公布了該石刻的照片。青海師范大學科研團隊于2020年7月在野外考察中發現了該石刻,侯光良在書中釋讀了石刻文字,但并未識讀出“采藥昆侖”“廿六年三月”等關鍵文字。
侯光良近日在朋友圈對仝濤的文章作了回應,他稱由于“皇字石刻”關系重大,自己發現后沒敢公開。他認為該石刻為古代文物,不存在偽造,且該石刻是國家行為,并非個人之力所能完成。但是他傾向于認為石刻年代為元代或清代,很可能是1280年,與元代榮祿公都實作為招討使前往河源的歷史事件有關。原因在于,他將“己卯”解讀為“己卯年”,而仝濤和多位古文字學者都將“己卯”判斷為廿六年三月的“己卯日”。
在回應《南方周末》時,侯光良承認,當時做出“元代或清代”的推斷“比較淺薄,還缺乏認識,后期還需要繼續研究”。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正在三江源野外考察,近期對石刻沒有作進一步研究,不便多回應。
“昆侖石刻”線描圖。來源:光明文化記憶
“真實的文物中也會有錯”
值得關注的是石刻中“昆陯”兩字的特殊寫法,這是一個重要的斷代信號。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近期撰文稱,“昆陯”是里耶秦簡中的寫法,其中有“瑯邪獻昆陯五杏藥”的記載。這說明“昆侖”可寫作“昆陯”是秦時的用字習慣。里耶秦簡的“昆侖”作“昆陯”是一個不太引人注意的通假,且只此一例,他認為這個寫法不太容易被造假者發現并巧妙地用于刻石,“(如果是造假)這學術素養也實在令人稱奇”。
談及對這方石刻的判斷,劉釗認為,“昆侖石刻”的文字時代特征明顯,風格統一,看不出什么破綻。他舉了幾個例子,如“皇”字上部從“白”,“大夫”合文符號位于人形右側手臂下,“翳”字所從“醫”字左旁豎筆出頭,“以”字的寫法,“己”字下部右曳,“年”字所從“禾”頭左斜穿透筆畫,“到”字所從“至”旁上部交叉處寫得很開,“此”字所從“匕”旁下延等,都具備秦至漢初文字的書寫特征。此謂時代特征明顯。
仝濤在《光明日報》的文章中也作出了相似的古文字學分析:“‘大夫’二字為戰國-秦文字中習見的合文;昆侖之‘侖’字偏旁為阜旁,寫作‘陯’,這些特征都是秦代刻石及簡牘文字的典型特征。”
劉釗認為,所謂風格統一,是說全篇文字風格一致,有些細微之處亦表現得非常到位。譬如有些橫筆寫成彎曲的向上拱起狀,在“皇”字、“里”字所從“王”旁和“土”旁的最下一筆和“廿”“六”“三”等字上都有體現?!霸O想如果是偽造,在沒有相同范本的情況下,要在眾多秦文字資料中湊齊這些字作為作偽的樣板,且能保證結體不誤,風格統一,恐怕連專業者都不易處理得如此完滿。”
另一個存疑的焦點在于石刻文字中的時間問題?!柏チ耆录好铡本唧w對應何時?質疑者認為,這個年代可能露出了破綻。
秦始皇廿六年為公元前221年,即秦統一六國、建立秦朝那一年。西北大學科學史高等研究院院長曲安京撰文指出,根據其對《顓頊歷》的研究,秦始皇二十六年三月不存在己卯日,“石刻上記錄的‘廿囗年三月己卯’,無論如何無法與《顓頊歷》吻合”。
故宮博物院器物部金石組副研究館員熊長云的看法是:“銘刻真,不必懷疑。”他認為,部分釋文可以再討論。由于石刻文字本身的殘損漫漶,仝濤識讀為“廿六年”的幾個字,并非無可爭議。熊長云認為,“廿六年”或許為“廿七年”,或者為“卅六(或七)年”?!笆蓟守ζ吣?,三月正有己卯。卅六年,始皇因熒惑守心等事,已預感時日無多。若是卅七年,始皇派使者前往昆侖采藥,正合于其時心態。”他說。
趙平安認為,歷法問題本身很復雜,即使歷法不合,也不能直接認定文物為偽。在秦漢簡帛中,這樣的例子已經有不少,沒有人懷疑新出簡帛的真實性。“道理很簡單,真實的文物中也會有錯?!?/p>
黃河源石刻。來源:光明文化記憶
能否辨別真偽?
據歷史記載,自公元前219年至公元前211年,秦始皇共有七次出巡,分別在山東嶧山、泰山、芝罘、東觀、瑯琊臺,河北碣石,浙江會稽立下七大刻石。七大刻石傳為丞相李斯撰文并書丹,均屬秦小篆作品??淌飵缀醵家褮匿螠?,僅存傳世摹本和翻刻本?,F存于世的,只有山東岱廟的泰山刻石殘塊和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瑯琊臺刻石殘塊,均殘斷嚴重,文字漫漶。
若“昆侖石刻”確為秦始皇年間遺物,將是唯一現存于原址的秦代刻石,且最為完整的一處。
“昆侖石刻”指向兩個重要問題:從文物本體角度,該石刻是否為秦朝文物,且與秦始皇有關歷史有密切關聯?從文本角度,石刻內容是否有望確證古文獻中的“昆侖山”所在?
從石刻文物本體角度來看,中國科學院大學科技考古專業副教授、石刻研究專家張明悟提出了自己的觀察角度。他看過“昆侖石刻”高清照片后,綜合多年野外考察碑刻經驗認為,從字口、包漿以及風化程度來看,該刻石完全符合鑒定界所稱的“開門老”特征,“絕無今人仿造的可能”。
“仔細觀察可見,字口與壁面已自然融為一體,并長覆了一層高原地衣。此外,刻字之后巖面又出現了多次風化斷裂,這些裂隙的形成均晚于刻字時間。這些現象都充分說明,字跡形成年代非常古老?!睆埫魑驅Α吨袊侣勚芸氛f。
他表示,關于刻字風化程度,許多人常以想象來推測秦代刻字的狀況,然而,若參考全國各地的漢代摩崖石刻以及巴基斯坦洪札河谷的北魏刻字,會發現很多字跡至今仍非常清晰?!瓣P于黃河源刻石的年代,侯光良教授提出的元、清說可能性很小。綜合各方面特征,我基本傾向于認為這就是秦代刻石。”
而從文本角度,對于“昆侖山”的確證或許尚需進一步論證。
仝濤在文中指出,秦代一百五十里約等于今天62.37公里,從石刻地點向西行60公里,正是今天“星宿?!钡奈恢?。而歷史上,星宿海一直被認為是黃河源頭所在。故而,“可見遠在先秦時期已經認定黃河河源為星宿海,其周鄰山脈為昆侖山”。
對于這個結論,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謹慎表示,依據刻石確證昆侖山位置,此事為時尚早?!笆痰男再|應與今日‘到此一游’的刻畫相近。至于銘文中的‘一百五十里’,并未表明終點,也未表明是昆侖山,也很有可能指的是下一個休息地。”
秦漢考古學者、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劉慶柱認為,秦朝時認定昆侖山在黃河源區域,有一定的道理,昆侖山在黃河一脈有其合理性。“但是昆侖的具體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研究?!彼f。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秦文研究會會長、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秘書長趙平安表示,仝濤的文章重點是介紹“摩崖”的位置,闡述它的價值,對發現過程并沒有作詳細交代。這件“摩崖”是一直露天的還是后來暴露的、“玄武巖”成分如何、風化情況如何、文字是用什么工具契刻的、“摩崖”周邊發現過什么時代的文物、到這里的古道情形如何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了解。
“這么重要的發現,‘證真’‘做實’是頭等必要的。”他說,“為了給社會一個準確的判斷,組織多學科專業團隊,現場考察鑒定已刻不容緩。”
據澎湃新聞報道,一位接近黃河源發現團隊的人士介紹,這處石刻的發現和論證經歷過一個較為漫長、復雜的過程。對于該石刻的相關問題,如字形字義、秦代歷法、經行路線以及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等,研究者都已進行過“窮盡式”的搜索和論證。相關專家通過現場逐字攝影、拓片、臨摹、三維建模等系統性的工作,查閱和比對大量文獻和考古出土材料,并請教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才形成最終的認識和結論。
“我個人覺得,造這樣一個假對學者沒多大用處?!眲c柱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我覺得仝濤應該心里有數,因為開了幾次會,大家意見基本一致?!?/p>
關于該石刻的論證過程,仝濤及團隊成員尚未進一步公開解釋。
記者:倪偉(niwei@chinanews.com.cn)
編輯:楊時旸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