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作者惜字如金,盡可能多用實字、少用虛字。李商隱的《隋宮》卻一口氣用了七個虛字,搭建出被譽為“百寶流蘇,千絲鐵網”(范大士《歷代詩發》)的結構。清初黃生在《詩麈》中談道:“詩必有線索,虛字呼應是也。線索在詩外者勝,在詩內者劣。今人多用虛字,線索畢露,使人一覽無余味,皆由不知古人詩法故耳。”他觀點是“多用虛字”會“線索畢露”,這樣的詩讀起來會毫無味道。
首先,我們得先搞清楚什么叫作“詩內線索”。其實它是指用虛詞將一首詩中的句子勾連起來。大家知道,律詩的字數很少,因此在盛唐,詩人大都惜字如金、字字斟酌,很少會使用虛詞。在這種情況下,詩歌結構就是隱形的,通常藏在意象之中,猶如草蛇灰線,就像杜甫《詠懷古跡》其三那樣。然而,晚唐詩人李商隱則十分叛逆,一改盛唐詩風,在這首《隋宮》中詩意的推進和想象空間的塑造都是依賴虛詞建立的。用筋骨畢露的結構來詠史,這是對黃生觀點的有力駁斥。
下面標出的詩中的這些虛詞,我們一目了然了。帶著對虛詞的關注,我們來逐聯細讀《隋宮》。
此詩中的虛詞不僅不是累贅,還是四聯詩詞緊密連成一個整體的關鍵之處,可以說我們所有的想象都是由虛詞所激發的。首聯,“紫泉”和“蕪城”兩個地名十分有諷刺意味。“紫泉”實際上應是“紫淵”,是長安的一條河,唐代為避李淵的名諱,故改稱“紫泉”。“紫泉宮殿鎖煙霞”意思是長安的宮殿上方籠罩著煙霞,而隋煬帝去了哪兒呢?原來他還打算在蕪城(今揚州)建立更繁華的宮殿。南朝詩人鮑照曾寫過關于廣陵歷史的《蕪城賦》,通常被解讀為對南朝一位王子的含蓄批評,那位王子曾在廣陵發動了一場失敗的叛亂。如此,說隋煬帝“欲取蕪城作帝家”等于是在含蓄地批評他沒能吸取歷史教訓。
頷聯“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玉璽”是帝國的象征,而“錦帆”是指隋煬帝南巡時張著錦帆的船隊,沿著新開通的航道,連綿不絕,十分奢侈。“日角”是相面的術語,意即在前額有似角狀的凸起,表明一個人命中注定會成為皇帝,這里指的是李淵。如果僅陳述這個史實,這句詩可以簡化成“玉璽歸日角,錦帆到天涯”,意思就是李淵當皇帝,隋煬帝的船隊一直到天邊。這樣讀來十分平淡,且不具有文學性。加上虛詞“不緣”“應是”后,這句詩就活了起來,產生了兩種理解的可能性:
一是從第三人稱的口吻去評價此事,如果玉璽不歸李淵所有,隋煬帝的巡游船隊應該會直抵天涯海角,而隋朝仍舊被這位昏庸奢靡的皇帝統治。
二是以隋煬帝的口吻作猜測:“如果不是李淵搶了我的皇帝位置,那么我應該可以四處游覽,一直到天邊呢!”此種理解無疑更顯得隋煬帝執迷不悟、愚蠢昏庸,也更具尖刻諷刺的意味。
《儀仗出行圖》
頸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據說隋煬帝曾經在南游期間向民眾收集螢火蟲,僅僅是為了釋放它們,以便在夜間游覽時提供照明。“垂楊”實際上就是垂柳,據說運河兩岸種植垂柳,全是為了給隋煬帝的游船遮陰。如今運河邊的螢火蟲已經滅跡,暗指是隋煬帝當年滅絕性捕捉的惡果。同樣,當年的垂柳已經枯老,黃昏時分棲滿烏鴉。有的詩論家認為,運河畔今昔景色的對比,影射了隋煬帝前半生窮奢極欲,到晚年孤獨凄涼的境遇。
尾聯提到了亡國之君陳后主。隋文帝楊堅在589年滅掉陳朝,陳后主最寵愛的妃子演唱的《玉樹后庭花》便成為亡國之音,而歌名也成為陳后主奢靡淫樂的代名詞,一提到《后庭花》就令人聯想到陳代覆亡。而傳說中隋煬帝楊廣曾在夢中與陳后主相遇,并說也想聽一聽《后庭花》這首歌。此詩的尾聯“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就是以這個傳說為依托的,但詩人加上“若逢”“豈宜”兩個有假設意思的虛詞,這句就由實變虛。詩人似乎是在與我們對話,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說:“你看這位隋煬帝,若是在地下遇到陳后主,他怎么還能要求聽《后庭花》這首曲子呢?”言外之意是,隋煬帝到了陰間仍念念不忘尋歡作樂,完全不知悔改。鞭辟入里的諷刺在這種虛設的詰問中到達了極致,虛詞在這首詩中的重要性昭然若揭。
《歷代帝王圖·陳叔寶像》
好的七律是不能減少兩個字變成五律的,這首詩中的虛詞這樣多,是不是可以刪掉虛詞變成五律呢?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將此詩的虛詞刪掉,那么整首詩便是“七寶樓臺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詩歌的藝術手法在于虛構,這些歷史材料要往虛處做功夫才有文學性,否則就只是一堆零散的史料而已。《唐詩三百首》中除了杜甫五絕《八陣圖》,所有的詠史詩都是七言,這就說明,五言的詩體空間不足以讓詩人將歷史化實為虛,表達出對歷史的反思。
《隋宮》是十分典型的詠史詩,李商隱塑造了一個比較豐滿的隋煬帝形象,諷刺了他荒淫無度、窮奢極欲的愚蠢,但這與李商隱本身的生活與情感可能沒有直接的關聯,他只是就這個歷史事件發表自己的看法,這就叫詠史詩。與宋代說理詩相比,此詩不是直接將大道理灌輸給我們,而是通過使用虛詞、問句的方式,來引導我們自己去發現這個道理。比如杜牧七絕《赤壁》的“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一句,就進行了大膽的假設,說如果周瑜打了敗仗,那么吳國就滅亡了。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說“鎖二喬”,我們自然明白,如果周瑜和孫策的夫人都被鎖起來了,那吳國不就是滅亡了嗎?本是充滿硝煙的戰事,卻被杜牧說得這么曲折委婉,將想象的空間留給讀者,引人深思。
《隋宮》的成功之處,正是在于李商隱對虛詞的巧用。這首詩充分說明,線索在詩內的詠史詩同樣能夠化實為虛,其藝術手法真是別具一格。古代詩論家將李商隱詩《隋宮》詠史法比為華貴炫目的流蘇,而杜甫詩《詠懷古跡》懷古寫法比作肉眼難見的草蛇灰線,極為生動貼切,可以更形象地讓我們牢牢記住兩首名詩的形式和審美特征。
(摘自《唐詩所以然》,原標題為《李商隱〈隋宮〉:別人怕用的虛字,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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