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聽客”陳云與蘇州評彈界交往實錄

□ 龔克敏

1988年3月，陳云在杭州聽龔克敏、王映玉說《文武香球》并與演員交談

2025年6月13日是陳云同志誕辰120周年紀念日?；貞浥c陳云同志的交往，往事如在眼前，清晰而親切。

那是在1960年，我17歲。陳云到蘇州療養，住在十全街畔的南林飯店。他喜歡聽評彈，醫生又建議將聽評彈作為輔助治療的方法。于是，蘇州市評彈團副團長顏仁翰安排了蘇州市評彈團最有名的演員周玉泉、徐云志去演出。他們是蘇州市評彈團的金字招牌，周玉泉是上海評彈團著名演員蔣月泉的老師，蔣調就是從周調發展而來的；徐云志是上海評彈團著名演員嚴雪亭的老師，世創徐調。陳云聽書后問道：“你們現在可有學生在繼承？”于是第二天，顏團長就把我們帶去見首長，演了一段《文武香球·一馬雙馱》。陳云聽后囑咐我們要好好學習。我們以此為動力，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較難掌握的業內稱為“小大書”的《文武香球》長篇“啃”了下來。蘇州市評彈團的領導也很重視，既安排我們實踐演出，又不時安排我們聽周玉泉的演出。1963年后，周老師就和我、王映玉輪流拼雙檔演出《玉蜻蜓》，日場由我們演《文武香球》，便于周老師指導。據蘇州市評彈團七十周年專刊記載，陳云曾在1963年對周玉泉說：“聽了《文武香球》這部書，書情很好，關子又緊湊，自始至終輕松風趣。當前說《文武香球》的人不多，一定要把這部書好好繼承下去?！?/p>

1988年3月，陳云在杭州聽龔克敏、王映玉說《文武香球》并與演員交談

我第二次見到首長是在1962年。周玉泉接到任務去杭州三元書場和薛君亞拼檔演出《玉蜻蜓》前段，領導派我和王映玉同去跟師學習。為什么周玉泉去演《玉蜻蜓》前段？蘇州市評彈團七十周年專刊里有記載，當時，陳云同志曾寫信給上海人民評彈團團長吳宗錫，他說：“去年談過我想聽聽《玉蜻蜓》，因為對金大娘娘這個人物性格在藝人中有不同意見?，F在聽了俞筱云、俞筱霞說的《玉蜻蜓》中段，金月庵、金鳳娟說的《玉蜻蜓》后段，想請你找些材料給我，我希望知道應該把金大娘娘作為正面人物，還是應該作為反面人物，理由有哪幾條，以便我來想想。”這就是1962年6月陳云在杭州要聽《玉蜻蜓》前段的原因。

陳云、于若木與龔克敏、王映玉、施振眉、周良合影

三元書場夜場是兩檔越做，頭檔是張效聲《英烈》，送客是周玉泉、薛君亞《玉蜻蜓》。每當開場鈴響，聽眾魚貫而入，陳云隨著聽眾一起進場，坐到第五排中間，正好張效聲臺上開口。結束時，周玉泉最后一句“明日請早”，陳云鼓掌后迅速退場。聽眾在這段時間內居然沒有發現他，退場如此迅速，即使排練也沒有這樣精準。

在此期間，周玉泉帶著我和王映玉向陳云作了匯報演出。陪同聽書的有陳云夫人于若木和他們的小女兒。陳云在茶幾上放著他的聽書記錄本。我們演了《文武香球·胡太醫診脈》，陳云高興地對周玉泉說：“后繼有人了。”并對我們鼓勵了一番，還留我們吃了便飯。

陳云親筆簽名回信

轉眼時間到了1977年，相隔十余年，陳云在杭州聽了蘇州市評彈團小分隊的演出。據侯小莉回來告訴我妻子，首長問起了龔克敏。1978年底，在蘇州吳江同里召開了江、浙、滬評彈藝人座談會。陳云說：“我這里有《文武香球》53回錄音，演員如果忘記了，可以拿去聽?！蔽覜]有參加座談會，曹漢昌團長向蘇州人民廣播電臺借了復制的音帶，由我一字一句記錄了下來，于是我和王映玉又開始演出《文武香球》了。

第三次見到陳云是在1988年。據《黨的文獻》2012年第5期記載，1987年12月20日，陳云同志寫信給時任蘇州市文聯主席周良說：“我保存的周玉泉、薛君亞說《文武香球》，曾送中央臺翻錄，結果把其中《金花銀花見云姑》這盤磁帶弄壞了。我想明年春天到南方去的時候，請在蘇州評彈藝術節演出《文武香球》的兩位演員（指蘇州團的龔克敏、王映玉）聽聽這回書，然后重新錄一下。”12月22日，他又寫信給周良，補充說明需要補錄的《文武香球》的回目。

鄭板橋《新竹》 陳云 書

我后來知道，周良請蘇州人民廣播電臺的華覺平在電臺的資料庫里找這回書，沒有找到。1988年3月22日，時任蘇州市文化局副局長許洪祥接到通知，他到評彈學校來找我，說：“首長來電話，要你到杭州去演出。你先去文聯找一下周良?！碑敃r蘇州市文聯在人民路，我見到周良，他拿出陳云寫的書名問我：“這回書會說嗎？”我說：“會的。”他說：“首長要聽，你什么時候可以去？”我說：“馬上就能去?！敝芰颊f：“就后天走吧，讓辦公室劉家昌去買車票，你們先走，我隔一天來?！币舱莿⒓也I火車票，使我們避過了一場災禍。

李白《秋浦歌》節選 陳云 書

劉家昌原是江浙滬評彈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他后來告訴我，原本想買3月24日中午由南京西站開往杭州的311次列車，就在付錢的一剎那，突然想起我們住在彩香新村，吃了午飯馬上趕到火車站恐怕時間來不及，于是改買了下一班火車。結果，原本要乘坐的311次列車發生事故，我們乘坐的列車為此晚點。接站的王柏蔭夫人高美玲說：“你們真是有驚無險呀！”3月25日，江蘇省文化廳廳長施振眉給我們安排了日程，先到浙江人民廣播電臺聽周玉泉的錄音，隔天我們來錄音。這兩項工作我們順利完成，就等再隔一天向陳云匯報演出。想不到還沒有見到陳云，他已經派人送親筆惠贈的條幅來了。寫給我的是李白《秋浦歌》節選：“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蔽乙灰娺@幅墨寶，思緒萬千……當年見陳云時，他正值壯年，如今青絲變成白發，時間飛逝，首長還想著我。書贈王映玉的是鄭板橋《新竹》一首：“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相扶持。明年更有新生筍，十丈龍孫繞鳳池。”見到陳云的墨寶，我們迫切匯報演出的心情油然而生。隔天，我們來到汪莊陳云住所，在客廳里演出。陳云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龔克敏，你今年45歲了……”是呀，從17歲見到首長，已相隔28年。秘書告訴我，陳云是從評彈藝術節的錄像上發現了我，所以今天請我來?！段奈湎闱颉肥顷愒葡矚g聽的，這回《金花銀花見云姑》又是陳云特地選中的。說到幽默之處，陳云哈哈大笑。演出后，我們一起談了書情，還合了影。他還囑咐我們回去把這部長篇錄音，他要聽我們說的《文武香球》。秘書還告訴我，陳云也收到了我整理的《玉蜻蜓》文字版本。

陳云手書條幅贈龔克敏

我們在汪莊吃了午飯后就回蘇州。接著就到蘇州人民廣播電臺去錄音，每天錄一回，約50分鐘，一共錄了25回，就是現在陳云紀念館文物陳列室展臺上展出的盒帶《文武香球》。蘇州人民廣播電臺拷貝后經常播放。因電臺播放時間是45分鐘，所以每回書都被編輯剪掉5分鐘。我曾在2000年到陳云紀念館參觀，當我看到陳云親屬（于若木）寫的注釋，我的心情既沉重又內疚。我清楚記得文字是：①曲目：陳云聽過的評彈曲目一覽表；②《玉蜻蜓》《文武香球》：陳云鐘愛的曲目，《玉蜻蜓》分回《騙上轅門》、《文武香球》；③木箱：用來裝磁帶的木箱；④剪刀、透明膠帶：陳云辦公室抽屜里的醫用剪刀和透明膠帶，以備隨時接磁帶用。（陳云親屬捐贈）

陳云手書條幅贈龔克敏夫人馮朝明

內疚的是，自己沒有按照陳云說的把這部彈詞繼承下去，感到心情沉重。正巧回蘇州后，恰逢評彈團、評彈學校要我和王映玉收徒弟，我欣然同意。蘇州市評彈團還舉行了隆重的拜師儀式，這樣，蘇州評彈界總算還有張昊軒、金飛雪兩位在演出《文武香球》。目前他們在上海、蘇州演出后口碑不錯，我們至今仍在傳授，要把周派藝術發揚光大，以告慰關心這部彈詞傳承的陳云首長。

另外，蘇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管理辦公室撥款，委托蘇州評彈學校組織錄像，雖然因資金所限只錄了40分鐘的15回書，但已經有一部分影像資料。上海青浦區檔案館要征集，我們于2024年6月13日進行了捐贈。這兩件事，略微撫平了我心中的不安。

陳云紀念館文物陳列室展品

1989年，我把和馮朝明合作編寫的小說《香球緣》寄給陳云。把評彈《文武香球》編寫成小說，可以擴大受眾面。我還把結尾進行了延伸，為評彈演出提供了繼續編寫的脈絡。

1990年國慶前夕，蘇州評彈學校校長畢康年接到蘇州市委辦公室通知，要他和我一起到火車站接省委辦公廳的同志。我們把客人接到學校后，他們很慎重地把陳云親筆惠贈的條幅，和陳云政治秘書許永躍的親筆信交給我。這里面有四幅條幅，贈給我的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贈給我妻子馮朝明的是：“吃虧是福，難得糊涂”；要我轉贈給邢晏芝的是杜牧詩《山行》，轉贈給邢晏春的是李白詩《峨眉山月歌》。

1991年，上海唱片社胡國梁（原上海評彈團優秀演員）把他在職編輯的18盤評彈各種流派的音帶，委托我寄給陳云。同年4月19日，我收到陳云親筆簽名的回信：“龔克敏同志轉胡國梁同志，你們送來的十八盒評彈磁帶，我已聽過了，謝謝。”

中國蘇州評彈博物館

以上的內容，就是我和陳云同志交往的珍貴回憶。陳云在業余時間，喜愛評彈，支持評彈，研究評彈，還提議創辦蘇州評彈學校，任名譽校長。他為我們保護和繼承非物質文化遺產——優秀的蘇州評彈藝術，守正創新，樹立了標桿、作出了榜樣。陳云對我們的親切關懷，我一直銘記在心，他惠贈給我的題詞教誨，我把它作為座右銘，作為家訓世代傳承下去。我永遠懷念敬愛的陳云首長。

（作者系蘇州市第一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蘇州評彈代表性傳承人，蘇州評彈學校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