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6月的雨絲總愛在清晨織網。12日這天,當我們驅車前往位于湖北通山的闖王文化園時,天空垂落著千萬條銀線。因為清晨3點半鐘起來寫作,在車上就不免瞌睡連連。正因為這樣,我才感覺車窗外的雨簾忽而化作《綏寇紀略》里的墨痕,忽而凝成《甲申三百年祭》的鉛字,江南煙雨浸得發漲,此刻正一滴滴滲進九宮山的褶皺里。
進入闖王文化園,只見“闖王陵”莊嚴肅穆,好像在靜靜地訴說著往昔的波瀾壯闊;“李自成之墓”靜臥于此,似乎在安眠中沉淀著歲月的滄桑;“李自成殉難處”,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壯氣息;“李自成紀念館”,珍藏著那段風云變幻的歷史記憶;“闖王文化園廉政教育館”,則以獨特的方式,讓歷史的光芒照亮當下的心靈。這里,可探尋的景致與故事實在太多太多。
一只僅有六個月大的小草狗,歡蹦亂跳地跟在我們身后,它那活潑的身影,在靜謐的氛圍中顯得格外靈動。然而,我的心情卻難以如它這般歡快。我駐足在一面雕塑墻前,目光被那栩栩如生的畫面緊緊吸引。恍惚間,我仿佛穿越時空,置身于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斗之中。小月山牛跡嶺上,狂風呼嘯,喊殺聲震破天際。李自成,這位叱咤風云的英雄,此刻正與當地山民程九百(一說“程九伯”)在泥濘中殊死肉搏。泥泓四濺,兩人的身影在塵土飛揚中交織在一起。程九百拼盡全力,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李自成身上,李自成奮力掙扎,想要抽刀翻身,可那刀身早已被鮮血浸染,又深陷泥濘之中,難以拔出。程九百聲嘶力竭地高呼著,他的外甥從后面沖來,掄起鐵鏟,朝著李自成的腦袋狠狠鏟去。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我心中涌起無盡的感慨,李自成,這位曾讓大明王朝搖搖欲墜的英雄,沒有倒在他畢生對抗的死敵——大明王朝軍人的刀下,卻命喪于本應屬于自己人的“山民”之手。這命運的轉折,何其荒誕,又何其悲涼,實在令人發出一聲世紀之嘆。歷史的洪流中,英雄的命運竟如此無常,讓人不禁感嘆世事的無常與殘酷。
為了緩解心中這股難以排遣的情緒,我拿起手機,給一位程氏小友發去微信:“我今天長知識了,是你們程家人殺了明末農民起義的偉大將領李自成。”不一會兒,她的回復帶著微笑圖案跳了出來:“您多看看我們程家在程朱理學方面做出的貢獻啊,要不,您就讀一讀程咬金。”看著這略帶俏皮的回復,我微微苦笑。歷史的長河中,家族的榮耀與紛爭,個人的功過是非,都如同一顆顆璀璨又復雜的星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浩瀚而神秘的歷史畫卷。而我不過是站在畫卷之外,試圖探尋其中奧秘的匆匆過客罷了。
李自成紀念館的玻璃展柜里,那件殘破的鐵甲好像還在滴水。講解員打開射燈的剎那,甲胄內側“替天行道”的土布刺繡突然活過來,絲線間纏著黃土高原的風沙。我湊近細看,銅銹里竟嵌著片暗紅的楓葉——是三百年前的秋色,還是今人別在衣襟的紀念?
電子屏重現山海關大戰時,吳三桂的白甲與多爾袞的八旗在雨幕中格外刺目。眾人望去,蠟像官員眼角的“淚珠”正順著玉帶滑落,不知是雨水滲入,還是歷史在垂淚。展墻上《甲申三百年祭》的摘錄在雨聲中愈發清晰:“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忽然想起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讀書的時候,指導教授陳繼珉先生曾說過的話:“闖王要是多讀點書……”
廉政館的青銅鏡陣前,二十八面古鏡懸垂如淚。雨滴敲打鏡面的脆響中,我望見李自成斬貪官的鍘刀映出扭曲的臉,牛金星收受賄賂的銀錠泛著冷光,而李巖捧著的《均田免賦》詔書正在雨中字字泣血。
在“貪腐標本”展柜,顆嵌著東珠的明代官印正在滴水。據說,“此印原屬某知府,其人貪墨萬兩,卻用半數贓款修繕黃河堤壩。”我忽然想起了那副楹聯:“鐵律如霜終化水,人心似火可燎原。”展柜角落的賬冊上,蠅頭小楷記錄著每筆贓款的去向,像一串帶血的密碼,又像歷史開出的黑色玩笑。
走出闖王文化園的青石門樓,時光正沿著檐角流淌。遠處兩處屋舍若隱若現,像兩枚被歲月磨舊的銅錢,嵌在歷史的細節里。一處是倔強的“釘子戶”,青磚墻皮剝落如老人臉上的褐斑,當年征地時他執拗地攥著土地的衣角,如今拆遷補助已縮水成當年價格的零頭。這棟房子像塊風化的碑石,鐫刻著城市化進程中那些未竟的談判,檐角風鈴仍在搖晃著往昔的市聲。
另一處朱姓人家的院落卻透著溫潤的暖意。白墻黛瓦間,幾株石榴樹正綻著火紅的花,仿佛在為那段被改寫的王朝史添注腳。他們自稱是闖王墓的守陵人,明知祖上姓氏與李自成有著血色淵源,卻甘愿為推翻朱明王朝的起義軍守望陵寢。這種超越朝代更迭的守望,像極了古窯里經年累月沉淀的釉色,在時光的窯變中生出別樣的溫潤。
作為在故紙堆里尋訪明史的旅人,我總愛在泛黃的書頁間捕捉歷史的呼吸。此次獲贈的由湖北省通山縣文化體育和新聞出版局與湖北省通山縣李自成陵墓文物管理所共同編輯的《闖王文化啟示錄》(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7月第一版),恰似一柄青銅鑰匙,輕輕旋開了李自成身上那些矛盾的鎖扣。書頁間浮動著闖王的一生:他高舉“迎闖王不納糧”的義旗,卻在權力漩渦中染上“強取于民”的污漬;他揮刀斬斷情絲“殺妻共義”,轉身卻沉溺于酒池肉林;他振臂高呼“共圖大事”,轉眼便陷入“同室操戈”的困局。這些悖論如同散落的青銅碎片,在編者的筆下重新拼合成完整的器皿,映照出農民起義領袖在歷史洪流中的掙扎與蛻變。
從“滎陽會”的豪情到“一片石”的悲歌,從“屢仆屢起”的堅韌到“分國而王”的迷思,李自成的人生軌跡恰似黃土高原上的溝壑,深淺錯落間鐫刻著人性的復雜。那些被史筆簡化的標簽,在書頁間重新顯影為立體的生命圖景:他既是“均田免賦”的改革者,也是權力膨脹的悲劇者;既是反抗暴政的義軍領袖,也是陷入歷史周期律的困頓者。這種多維度的解讀,讓李自成不再是史書中扁平的符號,而成為照見人性幽微的棱鏡。
離開闖王文化園時,我感到檐角滴落的雨珠,早已將歷史的回聲敲打成永恒的叩問。我們凝視李自成身上那些矛盾的裂痕,實則是在丈量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我們解讀起義軍興衰的密碼,實則是在破譯人性在權力場中的永恒困境。或許真正的歷史啟示,不在于評判李自成們的功過,而在于理解每個時代都需要警惕:莫讓反抗暴政的火種,在勝利的狂歡中熄滅;莫讓追求公平的初心,在權力的迷宮里走失。唯有如此,那些在時光褶皺里沉浮的靈魂,才能化作照亮未來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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