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這次洛杉磯騷亂中,抗議者們頻繁揮舞墨西哥國旗,將其作為反抗的標志,觸動了很多美國人的神經。
急于和特朗普修復關系的馬斯克,第一時間就轉發并譴責了一張抗議者舉著墨西哥國旗的照片:
不過,當保守派指責揮舞墨西哥國旗的抗議者不愛國的時候,也有人拿出來當初MAGA們舉著邦聯旗幟的照片來反擊:
一個是舉著外國旗幟,一個是招魂叛亂前朝,確實也不好說誰更不“愛國”。
不過在加利福尼亞舉墨西哥國旗,這個事情倒確實不需要大驚小怪。這幾十年來,每當移民問題引發沖突,加州人就會把墨西哥的旗子舉起來,畢竟一百多年前,這里就是墨西哥的土地。
從上圖美國奪取領土的歷史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來,墨西哥算是美國侵略擴張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從得克薩斯地區的分裂再到美墨戰爭被奪取加利福尼亞地區,短短數年間,墨西哥就被搶走了一半的領土。
而美國對墨西哥的侵略,也第一次展現了美國日后長期推行的外交政策,即“天定命運”(Manifest Destiny)和“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的結合。
1845年在美國吞并得克薩斯之后,美國政論家John L. O'Sullivan第一次提出了“天定命運”的概念,認為美國的擴張是上帝的指引,是上帝為美國的人口提供應許之地。
而“天定命運”這一概念很快便在美國流行開來,并被時任美國總統波爾克拿來和1823年總統門羅所提出的原則相結合。“天定命運”認為美國的擴張是老天答應的,而門羅主義宣稱別國無權干涉美洲事務,這兩者的結合就是美國延續至今的“門羅主義”:美國秉承天命在美洲為所欲為,而別國無權干涉。
當然,波爾克當年把這樣的“門羅主義”搬出來,也不是哪里都能用得上。他一開始上臺的時候,是叫囂美國應該在南北方向都進行擴張。當年美國流傳的口號是“54°40' or Fight!”,即美國要擴張到北緯54度40分,也就是當時阿拉斯加的南部邊界。
但波爾克最后掂量了一下南北方向所面對的對手,沒有選擇和英國開戰,而是在1846年和英國簽訂了和約,把俄勒岡的爭議領土按照北緯49度劃線平分了。而在穩定了北部邊界之后,波爾克就可以騰出手來專心對付軟柿子墨西哥,在1848年把加利福尼亞變成了美國領土。
如果說吞并得克薩斯的時候美國人還走了個程序,讓得克薩斯先獨立再交給美國,吞并加利福尼亞的時候就是純粹的明搶了,而墨西哥本身也正處于政治動亂國力虛弱的時候,對此幾乎無力抵抗。
而比墨西哥政府更加無助的,則是留在被吞并領土上的墨西哥人民。當美國奪取加利福尼亞的時候,還有數萬名墨西哥人留在他們居住的土地上。而美國政府雖然在和約中承諾賦予這些墨西哥人公民權,但在實踐中則是把公民權問題甩鍋給各州,而各州又給申請公民權加上各種限制……正如美國的大部分事務一樣,紙面上是一回事,實踐中又是另一回事,最后只有少數白人墨西哥人獲得公民權。
于是,對于大部分“加利福尼亞人”來說,他們就在一夜之間成為了自己家園上的非法移民,被剝奪了公民權利,即便他們在加利福尼亞工作生活了一輩子。
在美國,種族問題才是關鍵,所謂的法律和權利不可能凌駕于這一更基礎的邏輯之上。正如今天那些在加州被聯邦政府抓捕和驅逐的拉美裔移民一樣,即便他們很多人本身就是取得了美國公民身份的合法移民,即便他們為加州的發展日夜勞作,但美國真正的公民權不是來自于這張紙或者那張紙,而是來自于你的膚色和你背后的暴力。
對于1848年之后仍然留在加州的北美原住民來說,他們被剝奪的還不只是權利,而是生命。在美墨戰爭之后涌入加利福尼亞的美國定居者,正如今天占領巴勒斯坦的以色列定居者一樣,在美國的支持下對原住民展開了系統性的種族滅絕。
在這個過程中,加利福尼亞的原住民從1848年的15萬人銳減到1870年的3萬人。這些消失的人口死于美國定居者所制造的饑餓、疾病、強迫勞動,以及大約16000人死于單純的屠殺。
比如上面這幅1864年的畫,所描繪的是美國定居者闖入原住民的居住地展開屠殺,而給出的理由則是“保衛定居者”。對于這樣的邏輯,我們當然不陌生。
這場種族滅絕直到2019年才被加州政府所承認,并由紐森州長公開道歉。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已經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美國人又不可能把土地吐出來……
等等,真的不可能嗎?
雖然確實不可能,但不妨礙人們在各種立場上思考這個問題。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美國很多白人當前非常擔心的是隨著人口結構的變化,美國會變成一個少數族裔而非白人為主導的國家。更為陰謀論的想法,則是認為民主黨這些政客在有意識地鼓勵少數族裔涌入美國,依靠少數族裔的選票實現統治,最終完成所謂的“大取代”(Great Replacement)。到時候,雖然名義上美國還叫美國,但在實質上就已經不再是他們所熟悉的美國了。
而在加州的問題上,這一擔憂就顯得尤為實際。一方面,自1970年以來,墨西哥裔移民開始大量涌入加州,并形成了牢固的文化氛圍和政治勢力。而另一方面,加州作為如今穩定的民主黨執政州,一直在多元文化和少數族裔問題上比美國主流走得更遠。如果按照現有的趨勢發展下去,加州大概率會變成一個在美國保守派眼中的另一個國家,而反過來,加州很多人也并不愿意認同和那些保守派同屬一個國家。
對于拉美裔來說,他們有個詞來形容這件事,叫做“Reconquista”,也就是“再征服”。這個詞原本用來描述歷史上基督教勢力重新征服伊比利亞半島,但在近幾十年來被用來描述墨西哥裔移民大量回到加利福尼亞故土并成為當地社會主流的過程。
所以在洛杉磯騷亂中所飄揚的墨西哥旗幟就顯得很微妙了。美國政府不是第一次試圖鎮壓加州的拉美移民,而加州人也不是第一次舉起墨西哥旗幟。早在上世紀90年代,加州試圖限制移民的時候,墨西哥旗幟就已經出現在抗議和騷亂中了:
所以當前的洛杉磯騷亂,正如美國當下的絕大部分問題一樣,表面上只是一個非法移民問題,實際上背后是美國長期的種族、經濟、政治問題。
墨西哥裔移民之所以涌入加州,并且歷經多次反移民浪潮仍然沒有停息,本質上是美國經濟社會結構的需求。隨著制造業的空心化,美國需要大量勞工在農業和服務業從事最低端的工作,去服侍那些高科技和金融產業。在這一背景下,無數任勞任怨的墨西哥裔移民干著本土美國人不愿意干也不能干的活,成為了美國經濟的重要支柱。
而隨著美國黨派政治按照意識形態和種族展開對立,墨西哥裔移民自然也成為了民主黨的重要票倉,以及共和黨的攻擊對象。
所以當特朗普政府以非法移民問題向加州開戰,鼓勵移民與海關執法局大肆抓捕拉美裔的時候,他考慮的不是哪些移民是否非法的法律問題,而是美國的種族、美國的經濟、美國的政治究竟該是什么顏色的根本問題。
也就是,到底什么是美國,誰才是美國人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我們討論到美國,都要回到這個最根本的問題上。
雖然正如一切美國的騷亂一樣,這場騷亂到最后大概率也不了了之。但每一次騷亂,都要逼迫美國人去直面,并有一天最終回答這個無解的問題。
而對于身處加州的拉美裔來說,這樣的問題尤其關鍵。
這些移民在經濟和政治上的重要性,并未實際轉化為他們所享有的地位和權利。企業把他們當成可以隨意消耗的勞動力,而政黨則把他們當成可以隨意欺騙和欺凌的工具人。即便是號稱更加關注少數族裔的民主黨,也并未給他們帶來多少實際利益,導致了2024年大選中拉美裔大量倒戈共和黨,想要換個人試試,覺得自己是良民不會被驅逐——然后他們現在就后悔了,因為共和黨不關心他們是不是良民,只想看他們從美國消失。
而既然在美國的旗幟下,他們永遠是低等公民,永遠是他人的工具,那就不能怪這些移民揮舞起墨西哥的旗幟了。誰是先來的,誰是為這片土地做出貢獻的人?恐怕不是那些高高在上享受移民勞動力的白人。
想要把墨西哥裔趕出美國加州?如果加州取自墨西哥,由墨西哥裔建設,由墨西哥文化主導,誰才是該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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