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騰格爾
姥姥去世后我像突然開了竅,學習成績一天好似一天,到考上縣一中時我在全縣排前十名,算是一個優等生了。
這說怪也不怪:失去了保護神,除了好好學習,還能干什么?
話又說回來,那時“文革”尚未結束,學校里什么都學,又什么都學不到,所以優等生不優等生,也就是那么回事,只不過我的狀態發生了改變而已。
只可惜好景不長,初一下半學期發生的一件事再次傷害了我對學校的感情,結果是自殺未遂,把所有的人都嚇了個半死,我自己也鬧了個灰頭土臉。
騰格爾
這事說起來如今的年輕人肯定會認為是編造,但老一點的都能理解,那叫“禍從口出”。
也是當時正值青春期,加上學習成績又好,自我感覺不錯,就狂,就逞強,什么事都不能輸了別人。
這從我當時的漢語名字中就能看出來。在縣一中的花名冊上,在我當時的所有課本上,寫著的都是“楊占武”——你聽聽,“占”了還要“武”!
至于姓“楊”,那是隨了《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他是當時我能知道的最了不起的智勇雙全的戰斗英雄。
男孩子們聚在一起時喜歡斗嘴比大,比如你說你是誰,我就說我是誰的爸,誰的爺爺。這種過嘴癮的游戲其實現在的孩子也玩,只不過不再擔風險罷了。
有次課間又開始斗嘴。我忽然想到,假如我說我是毛主席,那他們肯定都得完蛋——誰敢說他是毛主席的爸,毛主席的爺爺呢?這么想著就說出來了,果然所有的人一呆之下,全都做聲不得。
我力挫群雄,好不得意,自以為有了“殺手锏”,以后一段時間內遇到類似情況,就趕緊使出來,真可謂百戰百勝。
也有同學說我這是“反動”,可也就說說而已,沒人當真。
這么一來二去,自己好像也有感覺了。
那天上體育課,我一個人先去操場上玩球,一會兒我們班同學們排著隊過來了,正好附近有個高臺,我就“噌”地跳上去,擺了個揮手檢閱的造型。
那年頭誰都熟悉這個造型,“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嘛,問題是站那兒揮手的怎么能是我?
當時正趕上“四人幫”針對第二次復出后的鄧小平展開“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大伙兒階級斗爭的弦都繃得挺緊,就有同學把我給告發了,新賬老賬一塊兒算,說我“想當毛主席”。
在鄂托克那樣的小地方,這可不能算是一件小事;設身處地地想,接到告發的校方也不可能不做出反應。
沒過兩天,學校革委會副主任就找我談話來了,談了一個多小時,特嚴肅,說你這么狂妄,不是一般的錯誤,而是重大的政治問題,后果嚴重,要深刻檢查,狠挖思想根源。最后他說,你暫時不用上課了,回去一趟也行,打電話也行,總之把你父母親叫過來,我再跟他們談。
我是又驚又怕。驚的是惹了這么大的禍,而且是政治錯誤;怕的是那深不可測的“嚴重后果”,還有我媽的巴掌。
出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邊哭邊想,想找個對父母說的法子。可一個14歲的孩子,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我實在是既沒臉回家,也沒臉給父母打電話,于是就想到了死。都說“一死了之”,死了不就了了嗎?至于是不是“畏罪自殺”,是不是“輕于鴻毛”,當時倒沒想,也顧不上。
我還真有點說干就干的勁頭,立馬回教室寫了遺書,大意是犯了這么嚴重的政治錯誤,對不起偉大領袖毛主席,辜負了黨和人民的培養,只有去死什么的。
我把遺書折好交給班長,然后騎上自行車就離開了學校。
當時我們縣里最高的建筑是正在修建的影劇院,大概有四層樓那么高。工地管理不嚴,我曾多次和同學一起爬到樓頂平臺上去玩。我想從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準能一下結果自己,于是就直奔影劇院而去。
從學校到影劇院約有四五里地,我正悶著頭騎啊騎啊,突然我哥也騎著車從后面追上來了。
原來我們班長拆看了我的遺書,眼看大事不好,就趕緊先找了高我一班的我哥。
我哥追上我后就一把抱住我不放,死活不放。過了一會兒,好幾個同學也趕到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我弄回了宿舍。
那時當中學生很苦,主要是吃不飽。中午窩頭,晚上饅頭,可我們縣一中有六七百學生,就算錢不是問題,也只許買一個,多一個都不行。我常常是沒到中午便餓得頭暈眼花,可吃了午飯還照樣覺得餓著。有時實在頂不住了,想改善一下,就去縣政府的第一食堂,那里賣粉湯,兩毛二一碗,相當于現在的大魚大肉。
我哥為了安慰我,就請同學去買了一碗粉湯。
第二天我媽得到消息急急趕到,瘋了一樣在校園里把校方大罵了一通,說我的兩個兒子以前都是好學生,怎么到了你們這兒就變壞了!那個吵!好多學生都圍著看熱鬧,足有二三百人,像搞運動一樣。
我和我哥不敢露面,只能躲在一邊哭。
出完了氣,我媽一把扯過我,就帶著我回家了。
回到家里氣氛那個凝重!我的兩個小妹平時一見我回來都親得不行,這次見我和媽媽都陰著臉,心知二哥有難,嚇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吃完晚飯我早早就睡了,其實是醒著躺在炕上。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就聽我爸問我媽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媽沒好氣地說:把自個兒當毛主席,然后想自殺!死就死唄,可又沒死了……
當時我那個難受啊,可也只能在心里流淚。
我可能屬于那種有自殺情結的人,遇到心里有事過不去的時候,很容易動這方面的念頭。當然有認真的有不認真的。到目前為止,認真的至少有三次,但還是數14歲那次最認真。
那天如果不是我哥阻攔我,我肯定會上到影劇院的頂上;至于會不會真的往下跳,現在我只能說不知道。
不過回頭去想,潛意識中恐怕還是不想死,希望有人阻止我,否則我就不會將遺書交給班長,在去影劇院的路上也可以騎得更快些。畢竟才14歲,花季剛剛開始嘛。
據說心理學上有一種觀點,認為自殺是人人都會有的潛在生命沖動,并且像出麻疹一樣,遲早要出一次;出了,就好了。
我衷心希望這是一種科學的觀點。
本文摘自騰格爾著《我的藝術人生:天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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