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在中國情景喜劇的發(fā)展史上，首播于1993年的《我愛我家》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作為國內(nèi)首部情景喜劇，該劇以20世紀90年代北京一個六口之家的日常生活為切入點，通過幽默詼諧的敘事，生動勾勒了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眾生相，成為反映改革開放浪潮中市井百態(tài)的一面鏡子。劇中鮮活的人物形象、經(jīng)典的臺詞設(shè)計，以及對時代風貌的精準捕捉，都讓《我愛我家》不止于逗人發(fā)笑，更是一部有文學(xué)味道、能讓人看得到時代變遷的作品。
《我愛我家》播出至今已30余年，始終熱度不減，持續(xù)引發(fā)不同年代觀眾的情感共鳴，充分印證了其藝術(shù)生命力的持久。隨著5月29日《我愛我家》在“重溫經(jīng)典”頻道再次播出，中國電視藝術(shù)委員會特別邀請導(dǎo)演英達接受訪談，回顧其將情景喜劇引入中國的緣起，以及《我愛我家》臺前幕后的創(chuàng)作故事。
本文系“經(jīng)典電視劇記憶”口述歷史采集項目訪談成果。
項目負責人：林卉（中國傳媒大學(xué)口述歷史專家）
本期執(zhí)行：李巖 林卉 魏科 曹清江 于音（中國傳媒大學(xué)團隊）
訪談支持：滿昱 楊漾
策劃：趙聰 李璇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劇照
英達：我原來在美國讀研究生的時候，當時機緣巧合在屏幕上看到很多好的情景喜劇，同時還有機會去現(xiàn)場看他們實拍，我覺得這種形式太有意思了，國內(nèi)觀眾看到這種形式也會喜歡。所以我在國外學(xué)習的時候，只有一個想法，看見什么好的，想著以后都帶回中國去。
我從回來第一天就一直在“鼓吹”（情景喜劇），也“獻計獻策”給很多人，比如說我拍《圍城》的時候，跟黃蜀芹導(dǎo)演就提過說要不嘗試一下（情景喜劇）。但情景喜劇其實是不好形容的。你沒有親眼看見的時候，你跟她說，咱們拍電視劇這么拍，這邊坐著觀眾然后什么什么，就會被問很多問題，不親自體驗一回是很難解決劇場問題的。
英達：一開始的人物設(shè)定和后來拍成的還是不太一樣。我們原來寫的是一個大女兒和一個小兒子。梁左加入以后就說不好，他覺得得是兒媳婦和大兒子，然后是二兒子，下面再一個妹妹。
我當時說，人也太多了，他說，不多，能帶進來不同的故事，一個是以前插隊時候的事兒，再一個是現(xiàn)在這種有個皮包公司混日子的。梁左曾經(jīng)想過寫一個小說，后來里面好多內(nèi)容都撕碎了擱在《我愛我家》里了，可惜了。小說的內(nèi)容就是一群騙子生活在一起，都假裝大款，全部家當就是一身西裝，每天夾著包溜達。其實窮得沒法混，只能出去騙，特別像后來的美國電影《大亨游戲》。這些騙子見面就打架，但只要有外人來，就互相幫著行騙。兩人之間也會說，今晚實在沒吃的了，我有一包方便面，你有一個土豆和一個洋蔥，咱倆合煮一鍋分著吃。倆人因此還簽合同，前面掛著標題“為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茲決定甲方和乙方合煮方便面一鍋，甲方出資方便面一包，乙方出資土豆一枚、洋蔥一個……”后來給梁天寫的角色就是這樣，老說出去談大生意，還得找圓圓借5毛錢坐公共汽車。
然后又寫了一個妹妹小凡，這樣可以帶點大學(xué)的故事，但是也沒展開多少。我說，為什么要這么寫呢？梁左說比較方便，因為我們家是這樣。梁左是插過隊的，梁天是天天在外頭混的，還有一個上大學(xué)的妹妹就是梁歡，把他們家活活給搬進來了。
英達：梁左剛進來的時候，我們前頭已經(jīng)寫了五六集了，但是寫得非常艱難。我們從梁左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我也教給了梁左很多。我教他的是國外情景喜劇擅于做的包袱、戲劇結(jié)構(gòu)和戲劇人物。梁左帶來了好多中國傳統(tǒng)的喜劇技巧，比如說相聲，比如從語言上、從人物的結(jié)構(gòu)方式上的技巧，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直接說這包袱不錯，肯定響；這個不行，“皮”厚了。我說這包袱挺好的，它在國外的時候效果很好，他說在中國不行，“皮”厚了，你必須得（調(diào)整）。他有這方面的舞臺經(jīng)驗。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文學(xué)師梁左
我們將第一次的劇本交上去，情景喜劇是純喜劇，應(yīng)該特別可笑吧，一些投資方或者是審查方看了劇本以后說，沒你說得那么可樂，哪兒可樂啊，我們說得排出來看才可樂。人家就表示質(zhì)疑，很有可能在沒排之前就胎死腹中了。梁左就說不用聽他的，足夠了，這包袱足夠了。我說，是不是不逗，就咱們自己覺得逗，效果不見得有咱想得這么好。梁左說這我有經(jīng)驗，相聲這包袱都夠了，上去以后這就是大“咔嚓”，絕對是一“大雷子”，“兜四角的大雷子”。這都是他們相聲界的行話，“兜四角”就是那劇場里頭最遠的角落都樂。我說行，你有這信心就行。
英達：當時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想玩兒點新鮮的，包括劇中加的這些歌，觀眾的反應(yīng)，錯的花絮，以及所有人的稱呼。比如說，別的地方就是隨便一個美術(shù)，我們就寫美術(shù)師、化妝師、文學(xué)師，因為國外它確實是這樣的，既然情景喜劇整個是一個“舶來品”，那就應(yīng)該是原來的樣子。如果你看到外國人演京劇，老外換上就演，不按照中國的來，做了點自己的改良，看著不是那么回事兒。梁左這個職務(wù)在國外的情景喜劇當中叫Dramatist（文學(xué)師），跟Playwright（劇作家）是有區(qū)別的。
英達：這是制片部門找的場地。工運學(xué)院的場地300多平米，太小，擱現(xiàn)在也就半堂景。（拍后80集時）廣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xué)）的那個場地稍微大一點兒，也是將將過400（平方米）。但是廣院的附屬設(shè)施比工運學(xué)院好，工運學(xué)院就是一個房子，我們還得另去租機器，找人刨電纜溝。好幾次拍到一半，“啪”出一個技術(shù)問題，只好把觀眾都請走，對不起，今晚拍不了了。廣院是專業(yè)的，視聽中心能提供所有設(shè)備。
英達：也有，也沒有。我們希望來好的，沒好的你也得能坐滿了。到開場之前都不知道這集可不可樂，觀眾喜不喜歡。然后我們的演員們就摳著那個大幕，往里看。哎呦，壞了，今天人不多，或者說今天人素質(zhì)不高。什么叫素質(zhì)高與不高？只要是大學(xué)生就好很多，好的大學(xué)就更好，特別奇怪。咱們就說幽默感吧，如果說今天直接從清華、北大拉兩車來，齊了，包袱個個響。
我們還經(jīng)歷過更要命的，就是拍著拍著的時候放暑假了，你們學(xué)校沒人了，什么院都沒有了，我們最糟糕的幾次（觀眾）是某中學(xué)的中學(xué)生。有一場“貓不理奶糖”（注：第七十五集《劇組到我家》劇情）的拍攝，我們是故意的，（觀眾）全是小學(xué)生，都是小孩兒。但小孩兒有時候也挺奇怪的，能響一些你沒有想到的包袱。這哪算包袱啊，哈哈，他們都樂了。誰摔一跟頭啊，出個怪樣啊什么的覺得特別可樂，你不用給他設(shè)計特別高級的三翻四抖，只要誰里面稍微怪一點，“咵”就樂。
英達：是的，我曾經(jīng)設(shè)想《我愛我家》得是“全人藝”陣容，因為我自己就是人藝的。朱旭老師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傅明老人的角色就是寫給他的。當時他正好去拍《心香》，已經(jīng)跟孫周簽了三年了，終于開拍了，他說沒辦法只好去。我急得不行，只好另找演員。我父親說你要不要試試文興宇。文老師是我父親手下的骨干，又在我之前參與的電視劇《愛你沒商量》里當表演指導(dǎo)。我就把文老師請了過來，剛進組的頭幾場，文老師特別緊張，畢竟多年沒上臺。就是一臺話劇排那么長時間，還非常怕頭幾場的演出，況且我們每一場都像話劇首演。所以給他緊張得老出錯，剛一開始的時候花絮里邊總是有他。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劇照
后來沒事了，“老油條”，文老師比誰都“油”，中間有好幾次拍花絮，拍老笑場的人，其實是他給對面演員逗笑的，他自己也笑，只是我沒看見。他沒直接笑出聲，他那長臉配大齙牙，硬忍著呢。英壯一笑場，我問他笑什么，他說，沒法不笑，文老師的臉都成大馬猴了。后來我也演了一集，他又笑場，我一看他拉長臉憋著笑的樣兒，誰看了都得笑場。
英達：其實原來劇中并沒有設(shè)計煙不離手，英壯編劇的《健康老人》這一集是邊寫邊拍的。你就得趕快給他抽上啊，否則就這一集老抽，其他集并不抽煙，那怎么能行呢？所以后來讓人連起來看的時候，覺得他煙不離手。
類似的情節(jié)還有好幾個，舉個例子，有一集叫《再也不能這樣活》，志國說了一句話，我一大老爺們兒喝什么奶啊，從今天開始，我斷奶了。就這一包袱“嘎”就樂了。那就得讓他每天喝（牛奶），尤其早晨吃早飯，你必須弄瓶牛奶在那兒，原來情節(jié)里根本沒有這個設(shè)計；還有一個是他的動作，他給老傅開酒、拔酒塞，也設(shè)計成了一個全劇的貫穿動作，他老在后頭拔，老拔不出來。這些設(shè)計都是彌補性質(zhì)的，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就會顯得很突兀。其實當時已經(jīng)開始有規(guī)定不希望電視劇里邊有過多的抽煙鏡頭，沒辦法，我們中間為了寫戒煙，所以你得讓他前面抽煙。
就這集《健康老人》的劇本我們折騰了很長時間，很早就出來了，我就是不滿意，讓英壯回去改。原來寫的是這人戒煙，他預(yù)備了一摞戒煙后的反應(yīng)，比如戒煙以后特別餓，戒煙以后不停地吃瓜子等等，光是羅列這些事情不能成為一個戲劇沖突，戲劇沖突必須得有一個驅(qū)動力，我們在國外上戲劇課的時候就說這得有一個東西drives（驅(qū)動著）你往前走。我們中間改過好幾次呢，什么和平有個老姑父得了肺癌，所以回來讓他戒煙，又說今天已經(jīng)上管子了，明天死了，用這些往前推，還是不理想。直到想出健康老人這事兒，一下跟對門的老鄭形成一種競爭，這才算滿意。
英達：葛優(yōu)我們倆在一塊兒合作得有10次了，一般人不知道。拍攝《我愛我家》的時候，他正在拍《活著》，中途回來解決一個他的私事兒，總之就必須得給他“綁”過來。我跟梁天、宋丹丹我們仨一塊兒，半夜三更坐在他家門口，我不知道他是特意躲我們還是什么的，他就沒回來，我們就在門口一直等，直到夜里，周圍樓全都關(guān)燈了，看他回來了，黑咕隆咚，一看那身影就知道是他。看誰在這兒呢？哎呦，給他嚇一大跳！非來不可。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劇照
英達：當然會有。也是因為前40集，我們覺得故事都寫得差不多了，我是反對做后80集的，當時梁左說，得做，不做人家投資方?jīng)]掙回錢來。我說不是掙了嘛，他說人家希望多掙。我說，那就做吧，你要能寫出來，我就能找人。后來我們分成兩個小組，最后由梁左統(tǒng)稿。他領(lǐng)一小組，據(jù)說他訓(xùn)那幫編劇特狠，給張越嚇著了。后來張越跟我說不干了，我說別啊，寫寫試試，我也沒看過她寫的。
后來張越寫完直接給我，我們算二組。二組干了不少事兒，中間有很多轉(zhuǎn)換集，不是說有個事兒就直接寫，還得把前后劇情接上，比如賈小凡要走，是怎么走的，小張走了要換新保姆，就因為換保姆，我們中間還加了一個李明啟老師，蔡明和梁天中間又回來兩集等等，在后80集里這些起承轉(zhuǎn)合集差不多有十幾二十集，基本都是梁歡和張越寫的。
英達：我父親不是特別了解情景喜劇，但他非常支持我。剛一開始，由張瞳老師演的老鄭（鄭艷紅的爸爸）是給他寫的，本來想讓他跟朱旭老兩口搭檔出演，后來他正好在尼泊爾拍一個電影，他是主角。（當時）咱們中國人在純西方電影里演主角很難，何況他歲數(shù)那么大，我說你趕快去吧。所以前40集沒有他，拍完回來后，因為張瞳跟他也是好朋友，就說老英你來演吧。于是編劇二組設(shè)計了老鄭離開、老胡搬入的情節(jié)，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集。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劇照
劇本上他也從不參與意見，給什么演什么，我從他那兒學(xué)到很多。所以我現(xiàn)在作為老人參加學(xué)生、徒弟他們的戲，讓我怎么演就怎么演，就算有100個不合適，我特別想說也不說，因為我父親當年就是一點都不說。甚至有一次旁邊人都說不合適，他說，對啊，我知道這不合理。我問他，你干嘛不說出來？他說，你們弄的戲讓我演我就演，我給你往好里演，我想辦法把它演合理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操守，如果每個演員都跟導(dǎo)演說，“這我應(yīng)該怎樣”“我想怎樣”“這么著更好”，就不對了，這工作就沒法干了。最后就算真的更好也不能說，因為這是導(dǎo)演的作品。
英達：首先是好的情景喜劇應(yīng)該反映時代。甭管是“85后”還是現(xiàn)在有些“00后”，都還在看一些老劇。其實他并不知道當時發(fā)生什么事兒，他就從這里一看就覺得很有意思，因為緊扣時代，展現(xiàn)生活，這點本身就不容易做到。《我愛我家》當中，哪個明星到兒這不是演的灰頭土臉的人啊，這才好玩兒嘛，才能看到你的戲路。王志文演的是一精神病，姜文演的是搶劫犯，謝園是（演）小偷、民工，葛優(yōu)演一騙子，這樣才好看。第二點，除了緊扣時代之外，這個戲還得長，得有陪伴感。
英達：再播大家還都愛看，我會很高興。“重溫經(jīng)典”我也覺得很值得做，一些年輕人（以前）沒看過，看完以后如果能說出這樣的話：“你看看那伙人做事兒多認真，那會兒可以拍出這樣的戲，現(xiàn)在為什么就沒有了？”我覺得“重溫經(jīng)典”就值得。
英達：很快會播一個養(yǎng)老院的戲，叫《重返青春》，是李成儒、范明、許娣、蔡明、梁天他們演敬老院里的老人。這個（設(shè)想）其實是在《我愛我家》拍攝時，吃中午飯的時候老爺子他們就提出來的。（當時）文老師、我父親、金雅琴、鄭振瑤這群人在一塊說，咱們弄一個敬老院的（戲）多好玩兒啊。這“旗”是我們這幾個老人挑起來的，我說好，我去弄去。重重的困難，首先一個就是投資（方）沒有信心，一個老頭兒、老太太（題材）怎么能弄得動？最后等我把這戲真正推上來了，一個“愿意”來的都沒有，全“走”了。所以開機那時候我說，我不知道這戲最后什么樣，因為不是原來的構(gòu)想，但是我完成了你們的心愿。
后記
英導(dǎo)很忙，我們的訪談邀約從2024年底延宕到2025年4月中旬，有幾次他臨時有空，可我們又有工作安排。幾個回合下來，時間竟跨越了他從城郊寓所搬家回到市區(qū)的過程。本次訪談的最終成行，也是安排在了他從長春《東北一家人》續(xù)集片場回京的短暫間隙中。
本期內(nèi)容的前期準備及大部分訪談由我的同事、課題組成員李巖擔綱，作為一位日常用《我愛我家》“下飯”的資深觀眾，她在資料整理及訪談實施的過程中挖掘出了許多藏在作品背后和臺詞縫隙里的時代印記，也實現(xiàn)了自己對這部作品進一步的了解。作為課題組負責人，我補充了一些問題，嘗試將訪談維度延伸到電視劇史的宏觀坐標系中，也由此見到了英導(dǎo)回憶老前輩時的溫情一面，對我們而言，那也是對中國情景喜劇草創(chuàng)年代的深沉致敬。
這次訪談有兩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一是作為中國情景喜劇開創(chuàng)者之一的英達導(dǎo)演，家里在20世紀60年代就已經(jīng)有電視機了，是中國最早的一批電視觀眾。遺憾的是他并不記得童年看過“直播電視劇”這一電視劇史上較為獨特，且和他后來開創(chuàng)的情景喜劇有些許相似的本土藝術(shù)形式；二是他在交流階段說的一句話，“《我愛我家》只是我諸多作品中的一個”。這句話一出，我們的腦海中隨之出現(xiàn)一系列畫面：《閑人馬大姐》《東北一家人》《地下交通站》……作為中國情景喜劇起點的《我愛我家》固然成果可喜，英導(dǎo)持續(xù)深耕開拓題材的精神也同樣值得敬佩。希望后續(xù)還有機會補齊對另外幾部作品的訪談，回憶那些曾被鏡頭記錄的笑聲，如何凝結(jié)成億萬中國觀眾共同的文藝記憶。
校對丨謝雙虹
監(jiān)制丨李明毫 張晶雪
來源：“電視藝術(shù)”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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