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的Jason住在“全香港最便宜”的劏房,隨時能聞到拼床舍友枕頭發霉的味道,晚上8點,他結束IT運維的正職工作,換上運動鞋準備步行送外賣。
“走一單能賺30港幣”,他語氣平靜,仿佛在討論一項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事實上,他是一個典型的“深二代”,家里有一棟樓收租,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
這場“苦行僧”式的生活,是他為自己打造的“人生實驗”。
住在劏房里的“深二代”
“劏”字念“tang”,是中國香港特有的一種居住空間,源自粵語 “劏”(意為 “剖開、分割”),指將一套完整的住宅單元通過物理分隔,拆分成多個狹小的獨立房間。因為極其狹窄且條件極差,又被稱為“棺材房”。
從深圳搬來的Jason正住在香港數不清的“棺材房”中的一間,這樣的現狀與他的成長軌跡形成了戲劇化的對比:
父親是上世紀90年代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小鎮青年”,母親是14歲就進廠奮斗的初代“打工妹”,他們完成原始積累的方式是教科書般的時代樣本,用加班費攢首付,靠地價紅利建樓收租,利滾利,錢生錢。這樣家庭出生的Jason是個標準的“深二代”。
這個家庭毫不吝嗇下一代的教育——半個月兩萬的李陽英語培訓、打到全國大學生錦標賽的擊劍課程、定期海外旅行。
與此同時,相信“愛拼才會贏”的父母,又做了個改變Jason一生的選擇:在關鍵節點將兒子推入“苦難教育”的試驗場。
17歲那年,父親以“高考戶籍”為由將他送回老家的鄉鎮高中,卻沒想到這段經歷重塑了他的人生認知。
“看看自己能不能行”
在老家,他第一次赤裸裸地直面了“貧窮”的樣貌。
他看到一位女同學在食堂只吃白米飯,起初是好奇,后來才明白過來,那是因為窮。因為經常幫她添菜,一來二去他們便熟識了,女生告訴他,家里供不起她上學,她的全部生活費和學費都來自在深圳務工的男朋友,那人比她大十歲,每月給她300元。
Jason開始懷疑讀書的意義,由于周圍環境和心態的巨大變化,最后只考上了深圳的二本院校。但老家最努力的那批同班同學也只能考上大專,這讓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曾經一起上學的同學,和他熟悉的那群城里孩子之間的差距,好像是很難跨越的。
上大一時,那個女孩再次聯系了Jason,她懷孕了,丈夫在工廠沒辦法請假,請求他幫忙來學校辦理休學手續。見到她的時候,女孩挺著大肚子,在學校周邊租了間破爛的小屋子獨居,月租五百元。
這些記憶成為扎進他認知體系的倒刺,讓他腦海里關于“努力改變命運”的信念逐漸崩解。
畢業后,他考到了社區的工作,家里買了車,工作朝九晚六,下班打打麻將,周末和深二代朋友吃吃喝喝,生活完美符合母親的目標:吃喝不愁地安穩度過余生。
但2020年這幾年,他目睹了更多求生艱難的人,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混日子”,腦子里總是充滿了各種宏大的人生命題,這讓他痛苦。
于是他自學了前端,投了大廠的外包崗位。僅僅轉為技術工,體驗大廠打工人的艱辛,依然無法解答內心的苦悶。他決定離開熟悉的生活,去申請香港的MBA碩士,計劃畢業后留下工作,拿到永居,攢夠錢,回內地買一套小房子。
就讀的一年制MBA課程只是留港工作的跳板,畢業后后,在人均GDP6.9萬美元的香港,Jason過著近乎苦行僧的生活:因為資歷并不優越,他只找到了份公司IT運維的工作。
月薪兩萬港幣,在香港技術工種范圍內收入不算高。Jason和三個室友合租分割出來的4平米房間,每人分攤月租2000港幣;每天中午晚上吃兩頓三餸飯(有三個菜的盒飯),一頓30港幣左右,有時也把一份飯分兩次吃;工作朝九晚六,下班后有時間他就去送外賣,一單能賺30港幣左右。
他去過工地搬磚,還去做過水手,在海上24小時做高強度體力活,覺都睡不好。他舍不得買水喝,都是從公司帶回去。因為沒有錢,Jason從不社交,只偶爾去公園或者教堂。
周圍沒有人理解他。每次回深圳,母親都勸他在家里隨便找一份工作,過舒服的生活。女朋友因為不理解他,兩人分手了,Jason也決定不再談戀愛——“不能耽誤別人”。朋友調侃他是“少爺”體驗生活,然而對他來說,過去深二代的圈子里,上進點的聊聊區塊鏈、web3、創業,更多人是打麻將、旅游、吃飯、發朋友圈,這樣的生活更加無聊。
他覺得呆在舒適圈只會消磨掉對生活的感知力,在香港,他通勤時觀察菲傭在橋底用紙箱搭建臨時party,深夜的茶餐廳白發老人還在收拾餐具。教堂里,Jason認識了從銀行退休的先生,每個禮拜日都西裝革履來擦長椅,這是他退休后在“無人問津”的狀態下維護體面的方式。
“這些碎片讓我觸摸到生命的韌性,我覺得我不是揮霍時間,而是用肉身丈量世界。”
這樣的生活態度某種程度上也是來自父母的影響。他們從來沒有因為有房子收租而想過放棄工作,在那個“愛拼就會贏”的時代里,父母是努力敘事的擁護者,盡管已經為他鋪好路,這種人生態度依然傳承到了他身上。
普通人應該追尋怎樣的生活?
剛住進劏房的那段時間,他也覺得沮喪,有巨大落差感。支撐不下去時,他會想起在高中遇到的人,勉勵自己不要因為擁有比普通人更好的條件而碌碌無為。
暫時把目標定為拿香港身份和買房,因為他覺得這是世俗公認的兩個符號,普通人只有在滿足最基本的物質條件之后,才有條件追求其他的出口。
畢業后在深圳做房東的那段時間,遇到條件不好的剛畢業的大學生,Jason會給他們減免房租,自己填上那幾百元再給父母。還有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因為工廠停工拖欠了一個月的房租,他自己補上了,沒想到她們搬回老家之后,又湊錢還給了他。
Jason清醒地知道,“父母那代的“努力神話”建立在經濟起飛、社會結構流通的基礎上,而當今年輕人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環境,他們不是失去斗志,而是認識到僅靠努力無法兌現承諾。他覺得,“當我們把大廠、頂尖網紅作為光鮮亮麗的代名詞,說明普通人過的并不好,而只有當你成為精英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
這場實驗有意義嗎?Jason自己也存疑。“來香港的行為,對我來說算一次自我救贖。真正讓我恐懼的不是物質落差,而是人生是一條被鋪好現成的路,就此看到頭,所以即便實驗失敗了,也是鮮活的失敗。”
新媒體內容總監:TAN
采訪:Bela
撰文:Bela、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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