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壇,百花亭是一景。平常日子,來這里的人不多,但到了4月初,這里人流不斷,一下子能熱鬧半個多月。因為在百花亭的東西甬道兩側,種有兩排西府海棠,這時候紅嘟嘟的花開一片,就像引蜂招蝶一樣,來這里拍照打卡的游人,不比到祈年殿的少。
緊挨著百花亭西南角,有兩株白海棠,滿枝綴滿盛開如雪的白花,在四周粉紅色的海棠花叢中,特立獨行,格外醒目。當年在這里種西府海棠的時候,不知怎么想的,要插進這兩株白海棠,它們和西府海棠不是同一個品種。
我坐在這兩株白海棠樹下的長椅上畫畫,是星期天,已經到了海棠花快落的時候,但來這里的人依然很多,都是趕來看海棠花的。花開花落,畢竟有時間限制,短促,不等人,人們都想踩上春天的尾巴。
我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看就是一家子,大概是有些累了,從包里拿出吃的喝的,邊吃邊說著話。沒過一會兒,女兒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拽著母親,跑走去前面拍照了。男人枯坐那里,大概有些寂寞無著,便走過來看我畫畫,和我閑聊了起來。
他人長得清瘦高挑,眉目爽朗,穿著件白襯衣,套著件黑西裝外套,很精神。我問他多大了,他告訴我今年46歲。聽他說話的口音,不像北京人,一問,他說是張家口人。我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來北京旅游的,他說他在北京工作,孩子和母親在山東菏澤,特意請假來北京看他,順便玩兩天。
我問他在北京做什么工作,他告訴我做冷凍食品生意。
那得有車間呀,你干的事不小啊!
他笑笑搖搖頭:生產制作的廠子在哈爾濱,冷凍食品運到北京,我只是做分銷,負責聯系北京方面的商戶,然后把東西運到一些超市和餐館。
那你也得有冷庫才行啊。
他點點頭。可以想象,他的生意做得也不算小。
說到哈爾濱,我還以為是做紅腸生意的,哈爾濱的紅腸很有名,原來他是做冷凍蔥花餅和各種餡餅的生意。前幾天,我在超市還買過冷凍的蔥花餅,打開包裝,連解凍都不用,直接放在餅鐺上一熱就可以吃,味道很不錯,也很方便。
我問他:來北京,一直就做這個生意?
沒有,才做了幾年。
我又問:剛來北京?
哪兒呀!我19歲就來北京了!
算一算,他來北京已經27年,日子不算短,最后干了這個冷凍食品的生意。他是張家口附近村里的人,媳婦是菏澤的,這20多年的經歷,一定不簡單,引起我的興趣。他挺健談,也很直爽,或者也渴望傾吐一下自己這些年的辛酸苦辣,便告訴了我這27年來北京的奮斗史。
最開始,他是跟著他的一個發小,從家鄉來北京闖蕩的。發小帶著他找到自己的朋友,是個建筑工地的包工頭,本來人家說好了,只接納發小一個人,沒想到他還帶來個生人,心里不高興,但也沒說什么,既然來了,就來了吧。工頭問他會做水暖工嗎?他立刻點頭說會,其實,他根本不會。他硬著頭皮到在建的一座賓館里當水暖工,完全是跟著師傅現學現干。后來,又讓他做電工,他一樣現學現干。好在他年輕,也聰明,工地上水電土木等工程的活,很快都學會了,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包工頭很中意他,就讓他負責這個賓館工地的項目,方方面面,他管理得不錯。工頭的上面也就是建筑開發商,來工地看了一遭。開發商也是張家口人,對他這個小老鄉很滿意,賓館工地完工之后,提拔他當了項目經理,負責另外的工程,一下子邁過了最初給他水暖工工作干的工頭。
跟著這個開發商干了好多年,那一陣子房產開發熱火朝天,正處在上風頭,加上他聰明能干,還能吃苦,天天沒日沒夜地泡在工地上,又還是老鄉,老板對他很信任,帶著他轉戰北京和張家口兩地,漂亮地完成了幾個工程后,很賞識他,論功行賞,很大方地分給他兩套房,一套在通州,一套在張家口。老板又投資一家賓館,讓他去做賓館經理。來北京闖蕩十多年,他的日子開了掛,開始順風順水。他這個媳婦便是在這時候認識的。那時,她在旅行社當導游,帶著旅游團的客人入住這家賓館,見到了出面接待的經理的他,一箭中靶垛,兩人很快結了婚。
沒過幾年,看房市行情不錯,房價一路上揚,他便把兩處的房子都賣了,拿到的錢在順義投資大棚。那時候,北京郊區農村流行大棚,種植瓜果蔬菜,很有市場。他人聰明,計算好了,幾百畝大棚建好,每年租金就有百萬元。誰想,計劃沒有變化快,真金白銀嘩嘩地潑灑了出去,幾百畝大棚剛剛建成,卻不符合政策,這些占用農田的大棚都成了違建。投資全部打了水漂,顆粒無收。
飯轍沒有了。老婆帶著孩子回了菏澤老家另謀生路。偌大的北京,茫茫人海,一下子,他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亂飛,有棗一棍子,沒棗一棒子,四下找轍。家里人勸他不行就回老家。老婆勸他回菏澤。他不甘心。來北京這么多年,兩手空空回去,無顏見江東父老呀!
幸虧來北京這些年,認識的人多了些,一個老鄉介紹他給朋友開的一家歌廳當服務生。自己以前好歹也是個項目經理,如果暖棚生意成功,他就是老板了呢,現在卻讓他去做服務生?心里怎么也有點過不去。再說了,每月工資只有3000元,這么一點兒?但現在自己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呀,還有什么資本挑挑揀揀的呢?人家給了你工作,還管吃管住,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他沒敢言聲。沒干一年,一個老鄉在五道口新開了一家歌廳,缺人手,讓他過去幫忙,做果盤。他想這個活比服務生輕松點,工資固定,就跳槽去了這家歌廳。以前,哪里見過這么多名目繁多的水果,更沒見過還得把水果切各種式樣,擺得花團錦簇。不過,他腦瓜靈,看人家怎么切,怎么擺,很快就會了,這不比伺候莊稼地難,也不比在建筑工地上干的活難。
就這么著,挺了很久。前幾年,歌廳黃了,關門大吉。張家口家里人又勸,菏澤媳婦更催,不行就回張家口,就去菏澤,別一個人在北京苦熬了,熬到哪天是個頭呀!
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他非要熬得一鍋米粥的米粒沸出鍋沿兒不成。他就不相信那么大的北京城,容不下他一個人?
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在哈爾濱做冷凍食品生意的朋友,聯系到他,問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干,要是愿意的話,就讓他做北京的分銷商。他干了,在六環外先租了房子作冷庫,然后,他又跑北京好多家超市和餐館,聯系客戶,把銷售的網絡建立起來。這兩年堅持下來,滾雪球一樣,漸漸滾大,現在,客源穩定,他雇了兩個幫手,一起幫助他進貨送貨,生意穩定了下來。
我對他說:干嘛不把你這個冷凍食品的生意開到菏澤去?總這么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
他說:菏澤的地方小,人家在街頭擺個攤,自己和面做餅,比你的冷凍餅好吃還便宜,誰還買你的?北京地方大,利潤也高些。兩地分居,苦是苦點,怎么也得多掙點錢,我女兒今年都上初二了,以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在簡短的交談中,27年闖蕩北京的經歷,都濃縮在海棠花盛開的眼前,雖沒有海棠花那樣好看,卻也沒有讓自己如一棵樹掉光了葉子枯萎。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一樣,在命運的跌宕起伏中,不甘心,不屈服,能吃苦,能咬牙,以一個普通人的力量,和強悍甚至冷酷的客觀世界抗爭;以一葉扁舟的顛簸,在北京這樣大城市的茫茫大海中沉浮而絕不沉底。我挺佩服他,連聲夸贊他。
他對我說了句“就是以小博大吧”,然后,又對我感慨地說了句:人這一輩子,活的就是一個經歷,經歷豐富了,日后你的回憶就多些。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不禁說道:你說得還真有哲理!
他笑了,擺擺手說:什么哲理,我就是這么想的,這么熬過來的。
他的老婆和女兒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我對他說:我給你們照張全家福吧!
他把手機遞給我,一家三口坐在長椅上,身后的白海棠花映襯著,風吹過來,紛紛的花瓣,細細的雪一樣落在他們的身上。
(作者系著名作家)
作者:肖復興
文字編輯:郭海瑾
新媒體編輯:莫愁
審核:李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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