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森(中)
“王冠的重量,不如荷槍實彈的槍桿。”
在柬埔寨金邊王宮的銀塔寺前,鎏金佛塔倒映著湄公河的暮色。
這座始建于1434年的王城,曾見證吳哥王朝的輝煌,卻在20世紀末成為政治博弈的舞臺
。當洪森在1991年金邊機場單膝跪地,握住西哈努克的手時,高棉王室的千年權杖正悄然易主——這場被鏡頭定格的“傳統禮儀”,實則是東南亞現代史上最精妙的權力交接儀式。
從吳哥窟的石刻到紅色高棉的殺戮場,從法式殖民的余暉到冷戰鐵幕下的角力,柬埔寨的政治基因在兩位強人的博弈中被徹底重塑。
1952年出生于磅湛省農家的洪森,少年時在洞里薩湖撐船為生,13歲入寺為僧的經歷讓他熟稔高棉傳統禮儀,卻也埋下對等級制度的復雜認知。
1970年朗諾政變后,18歲的洪森加入紅色高棉游擊隊,在叢林戰中從班長晉升至師長。
紅色高棉游擊隊
1975年波爾布特政權建立后,他因反對“去城市化”政策被定性為“越南間諜”,1977年率部穿越邊境時,左眼球被流彈擊碎——這道戰爭傷疤后來成為他政治韌性的象征。
在越南庇護期間,洪森系統研習胡志明的“民族解放理論”,并與越南軍方建立緊密聯系,這些經歷深刻塑造了他“實用主義至上”的政治哲學。
與此同時,流亡法國的西哈努克正在巴黎第十六區的別墅里繪制政治藍圖。
這位1941年登基的國王,1955年主動退位投身政壇,創造了“國家元首”這一獨特職位。
1970年朗諾政變后,他在北京組建民族團結政府,卻在1975年被波爾布特軟禁于王宮,目睹19位親屬死于紅色高棉之手。
在巴黎流亡期間,他用8毫米攝像機記錄下柬埔寨難民的慘狀,這些影像后來成為控訴種族滅絕的證據。
1989年,越南撤軍后,西哈努克在聯合國調解下組建三方聯合陣線,但麾下武裝力量僅有象征性規模,復國希望系于洪森掌控的金邊政權。
當洪森在1991年7月乘專機抵達北京時,他特意選擇了柬埔寨傳統的“五體投地禮”——額頭觸地的瞬間,西哈努克佩戴的翡翠戒指折射出復雜的光。
西哈努克親王
據王室侍從回憶,西哈努克當晚在釣魚臺國賓館對親信說:“這個農民的兒子,懂得如何用膝蓋換取王冠的合法性。”
而洪森在回憶錄中則強調:“跪拜是對長者的尊重,更是對民族和解的承諾。”
這場持續三分鐘的儀式,被美國《時代》周刊解讀為“威權政治對傳統王權的象征性馴服”,而柬埔寨本土學者宋安指出:“洪森需要王室的宗教光環凝聚民心,西哈努克則需要人民黨控制的軍隊重返金邊。”
聯合國主持的首次多黨選舉中,奉辛比克黨以45.5%的得票率獲勝,洪森的人民黨僅獲38.2%。
但選舉結果公布當晚,洪森在金邊國防部召開緊急會議,部署東部七省“自治委員會”的成立事宜。
據前奉辛比克黨議員回憶:“洪森的軍隊控制著全國70%的武器庫,我們在議會的勝利不過是紙面上的數字。”
西哈努克被迫援引1947年憲法條款,創造性設立“第一首相”與“第二首相”職位,拉那烈與洪森的辦公桌被刻意放置在和平宮同一樓層的兩端,中間隔著象征中立的吳哥窟浮雕。
洪森
政變前夜,洪森在電視講話中指控拉那烈“勾結紅色高棉余孽”,隨后忠于他的第70旅坦克部隊包圍了拉那烈官邸。
交火持續17小時,金邊市電話局被炮火摧毀,美國駐柬大使館緊急升起撤離信號。
戰地記者記錄,洪森的私人直升機在政變期間三次飛臨沖突區域,而西哈努克正在北京協和醫院接受心臟治療。
當國王派特使回國調解時,洪森指著地圖上的軍事部署說:“陛下現在需要的是簽署特赦令,而不是討論權力分配。”
這場造成約1000人死亡的政變,被東盟稱為“對民主進程的粗暴踐踏”,但洪森通過國家電視臺宣稱:“這是防止國家分裂的必要手術。”
政變第二年,洪森推動的憲法修正案在人民黨控制的國民議會以2/3多數通過。
關鍵條款包括:將國王定義為“國家統一的象征”,剝奪其解散議會、任命首相的權力;設立“王位委員會”,其七名成員中四名由政府提名;新增“緊急狀態條款”,賦予首相在危機時期的絕對決策權。
金邊皇家大學憲法學教授狄旺指出:“1993年憲法本是西哈努克用王室威望換取的權力制衡框架,修憲后則變成了洪森統治的法理外衣。”
值得注意的是,修正案特別保留了“國王不可侵犯”條款——這為后來洪森扶持西哈莫尼繼位埋下伏筆。
洪森
西哈努克宣布退位前三個月,洪森在內閣會議上突然提議:“西哈莫尼親王是芭蕾藝術家,沒有政治野心,適合擔任國家象征。”
這番看似隨意的表態實則經過精密計算:西哈莫尼曾在平壤學習舞蹈,與朝鮮關系密切,而洪森當時正尋求北方大國的經濟支持。
柬埔寨王室檔案記載,西哈努克在最后一次御前會議上盯著兒子說:“你繼承的不是王位,是洪森允許的王冠。”
登基儀式上,西哈莫尼按傳統佩戴的金箔王冠重達3.8公斤,而洪森站在他身后的位置,恰好在直播鏡頭的黃金分割點上。
洪森長子洪瑪奈在西點軍校的畢業年鑒上,將“父親的教導”列為首要成就。
洪瑪奈
2009年,他以少將軍銜掌管王家軍戰略研究中心時,其父已為他鋪設了“軍-政-商”三位一體的晉升路徑。
次子洪瑪能控制的國防情報局,在2017年查獲“越南間諜案”中發揮關鍵作用,借機清洗了軍中異己;三子洪瑪尼主管的公共工程與運輸部,壟斷了全國高速公路建設項目。
而洪森的女兒們則在傳媒領域建立帝國:洪瑪麗通過柬埔寨衛星電視臺掌控輿論,洪瑪娜的Koh Pich集團獲得金邊新行政中心200公頃土地開發權——這片被稱為“洪森城”的區域,容積率是普通商業區的3倍。
當洪森在人民黨代表大會上宣布由洪瑪奈接任首相時,會場懸掛的畫像從“領袖個人”悄然變為“洪森與長子”的雙人照。過渡期間發生的兩個細節耐人尋味:一是洪森將參議院主席職位留給自己,該職位按憲法可在國王缺席時代行職權;二是洪瑪奈政府首批內閣名單中,80%的部長曾在洪森時期擔任副手。
世界銀行駐柬代表處報告顯示,權力交接前后,柬埔寨股市中“洪氏關聯企業”的市值波動不足2%,這種罕見的穩定性印證了分析人士的判斷:“這不是權力更迭,而是家族企業的CEO輪換。”
在西哈努克北京住所的書房里,保存著1970年代繪制的“高棉民族解放路線圖”,圖上用紅筆圈出的區域如今多成為洪森家族的產業。
西哈努克親王
這位被百姓稱為“太皇”的統治者,一生經歷五次流亡、三次登基,創造了“西哈努克主義”的政治哲學——在中立主義外衣下平衡各大勢力。
但晚年他不得不面對殘酷現實:1993年親手制定的憲法成為削弱王權的工具,支持過的波爾布特與洪森先后背叛,甚至連自己鐘愛的“王家芭蕾”也被洪森女兒的商業演出團隊取代。
歷史學家戴維·錢德勒在《柬埔寨史》中寫道:“西哈努克就像高棉版的李爾王,將權力分給野心家,最終在暴風雨中失去一切。”
洪森政權的合法性構建呈現三重維度:在意識形態上,將人民黨塑造成“紅色高棉終結者”與“國家統一維護者”;在經濟領域,過去十年推動年均7%的GDP增長,使柬埔寨成為東南亞增速最快的經濟體之一,盡管基尼系數已達0.43(世界銀行警戒線為0.4);在外交層面,成功游走于中美之間——2022年獲得中國15億美元貸款的同時,又與美國重啟“千年挑戰計劃”。
這種“威權發展主義”模式贏得了多數民眾默許,金邊街頭的民意調查顯示:68%的受訪者認為“穩定比民主更重要”,而這一數據在1998年時僅為32%。
洪森家族統治的特殊性在于將“強人政治”與“家族王朝”進行制度化融合。他借鑒了東南亞威權政體的統治技術(如新加坡的精英選拔制、馬來西亞的種族聯盟),又注入高棉傳統中的“父權領袖”理念——在公開場合,洪森常以“國家父親”自居,而洪瑪奈則被包裝為“現代王子”。
這種混合體制既不同于泰國的“君主立憲+軍方干政”,也有別于越南的“一黨制集體領導”,形成了獨特的“洪森式治理”:表面多黨制下的家族威權,經濟開放中的政治壟斷。
2024年柬埔寨新年慶典上,洪瑪奈首次以首相身份主持浴佛儀式,他身后的吳哥窟浮雕上,蘇利耶跋摩二世正接受萬民朝拜。
洪瑪奈
而在金邊郊區的“洪森公園”,巨大的領導人銅像基座上刻著他的名言:“國家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不是只會磕頭的君主。”
當旅游大巴載著外國游客穿梭于古跡與現代建筑之間時,很少有人注意到:王宮衛隊的指揮權已從王室侍從轉為洪森侄子,而國家博物館的館藏文物修復項目,正由洪森次女的公司中標。
這場持續三十余年的權力博弈,最終以傳統王權的徹底符號化告終。
西哈努克臨終前在北京醫院寫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王冠的重量,等于歷史的審判。”
而洪森在移交權力時對兒子說的則是:“要記住,高棉人只服從強者——就像吳哥的建筑師,永遠把地基打得比塔尖更牢固。”
在湄公河的落日余暉中,王宮金頂與洪森家族的摩天大樓遙相輝映,共同構成了這個東南亞國家復雜的政治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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