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度破萬的《臨江仙》在一片爭議聲中收官了。
意見是撕裂的,出品方歡娛影視創始人于正“坐在破萬的殿堂”洋洋自得,說他的第一部仙俠,拍成了“中國傳統神話的模樣”。同溫層外的觀眾卻在問:這是什么劇?仙俠?到底誰還在看仙俠?
仙俠劇在劇集市場中的處境幾乎是最為極端的一種——數據表現每年總有十分出挑的時候,但觀眾群十分固定,在固定觀眾之外便幾乎沒有認知度,所謂的全民破圈爆款幾乎與此類型無緣。
從創作上,仙俠劇創作的“套路感”也幾乎是全類型中被詬病最多的——設定三板斧、服化道雷同、三生三世甜虐循環模版重復、只有“戀”沒有“俠”……都是老生常談的雷區。
《臨江仙》海報(圖源:豆瓣)
但從當下情緒主導的娛樂消費邏輯來看仙俠劇,或許是一種更新的視角。仙俠在過去幾年間經歷了從情緒順行到逆行的過程。它的敘事母題20年來一直沒繞開過修仙之道、蒼生大愛,《仙劍奇俠傳1》李逍遙一心行俠仗義、斬妖除魔,《臨江仙》花如月和白九思因為“道不同”,三婚三離。
10年前播出的《花千骨》奠定了仙俠劇在網播時代的重要地位。而那個年代的觀眾或許會相信這些仙俠劇掛在嘴邊的四海八荒、三界安寧。但到了現在,這種說辭顯得空洞乏力,無法與當下的情緒產生共鳴。尤其近幾年國產劇遭遇一輪浪漫愛祛魅后,愛得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的仙俠,更是明目張膽地在和大眾思潮對著來。
相比之下,更有情緒友好度的是宅斗、重生、經商、傳奇等題材的古偶,它們不僅能更順暢與時下流行的大女主題材耦合,也天然適配情緒濃烈、爽點密集的短視頻傳播邏輯,一個“對線場面”就能引人上頭。
去年至今的平臺爆款劇中,《墨雨云間》《九重紫》《雁回時》《國色芳華》都是這類情緒的“順行者”。宅斗可以對抗原生家庭,直指封建父權壓迫,重生糾正錯誤的婚戀選擇,滿足補償性想象,經商一心搞錢,順便收獲高處重逢的愛情。
《墨雨云間》海報(圖源:豆瓣)
這類劇作流行的底層情緒邏輯在于,它們都落腳于具體、微觀、當下的困境中,“爽”只是其外在表征,“小”才是內在核心。而仙俠,飄在“九重天”外,一群神仙談戀愛,但終究,與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
仙俠,飄在“九重天”外
從《仙劍奇俠傳1》算起,仙俠劇作為一種類型已經存在了20年。仙俠的類型迭代史,幾乎是一部人設強度和情感濃度的“通貨膨脹史”。眾所周知,通脹會導致貨幣貶值,錢不值錢,平移到提供幻想的仙俠劇里,約等于情緒效價貶值,每部看起來都大差不差。
或許是因為從武俠脫胎而來,又加載了網絡游戲的任務屬性,古早仙俠如《仙劍》《古劍奇譚》《軒轅劍》動輒便將行俠仗義、天下蒼生掛在嘴邊,犧牲、宿命、輪回是常見的主題。《仙劍1》趙靈兒作為女媧后人為南詔國犧牲,《仙劍3》景天背負著與魔尊重樓跨越千年的對決宿命。
《仙劍奇俠傳三》景天(圖源:豆瓣)
不過,古早仙俠的“大”有人物的“小”作為“對沖”。少年修仙一般從鄉野小子起步,主角團大部分時間都在人間行走,感情線主打一個純真質樸,即便宿命因果主題宏大,加上一份童年回憶的濾鏡,如今看來也不顯虛假空洞。
2015年熱播的《花千骨》和兩年后播出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算是仙俠劇演化的分水嶺,這兩部現象級爆劇為仙俠確立了兩種敘事范式:前者是師徒禁忌虐戀,徒弟往往是師父命中“劫數”,不殺她自己就難活,比如師承《花千骨》的《重紫》和《玉骨遙》;后者是三生三世打底的甜虐循環,比如《三生三世枕上書》《宸汐緣》,天上人間,我們注定要反復相愛、反復去世。
沿用這兩種敘事框架,仙俠劇逐漸在設定升維、情感加碼的路上一去不回。“凡人修仙”一去不返,男女主出場便位列仙班,懵懂小鎮青年進階魔尊上仙,純真少女其實是仙姬上古神。物理空間也不滿足于江湖人間了,三界不夠,要四海八荒,四海不夠,要六界十方。情感機制同樣失控擴張,《沉香如屑》經歷千年輪回,《七時吉祥》七世情緣,《琉璃》十生十世,換一世相守,仿佛愛情只有經歷足夠多“記憶擦除與重寫”,才能獲得強度。
《琉璃》海報(圖源:豆瓣)
這三個層級的“通脹”,把仙俠劇推向了題材的極致,也推向了情緒的邊緣。仙俠離開地球表面,飄向了“九重天”外,和人的關系越來越弱。而“蒼生大愛”的母題以阻礙愛情的方式被仙俠劇保留,變成橫亙在主線愛情上的口號化反派,問就是神仙不能談戀愛,或是仙和妖有“種族隔離”,實際功用其實是為虐戀的正當性背書,虛弱空洞。
《臨江仙》也沒能免俗,男女主是九重天“唯二”最強的神,三婚三離算是三生三世“變種”,劇中還花了不小體量鋪陳仙俠“大道”,李青月宗門的師父師叔出場便是連篇累牘的“論道”,連她成婚也不忘向她灌輸“人有人道,神有神道“。花如月和白九思三婚三離,根本分歧是他們對“道”的理解不同,前者的道心要拯救世人,后者則無為而治,不干預人間因果。
仙俠的這種“大”與當下古偶的其他題材形成了鮮明反差。宅斗直指原生家庭,《雁回時》莊寒雁“團結”全府女性對抗封建父權“毒瘤”莊老爹,大女主經商劇如《國色芳華》與現代女性“一心搞錢”命運同構,重生如《墨雨云間》《九重紫》擊中女性對婚戀的失望,時髦且情緒正確,超現實主義但爽感真實,聚焦的都是更微觀、更個體化的情緒。
《雁回時》劇照(圖源:豆瓣)
仙俠劇的“俠”原本取自“武俠”,是仙和人牽絆在一起的游絲一線,但“俠”被“情”的泛濫取代,“情”本身承載的浪漫愛幻想又被祛魅的這幾年,仙俠脫離現實的“蒼生大愛”便愈發顯得高懸空中,左右夾擊,根基盡毀,類型危機更深重了。
讓“她”降落
如果就此定論,仙俠20歲英年早逝,也未免過于武斷,雖說兩大支柱大愛空乏、小愛疲乏,但仙俠依舊不乏類型的忠實擁躉,稍加改造,還是有“降落”的可能。
稍加回溯過去幾年的仙俠劇,多少能看到一些仙俠“落地化”的新嘗試。
和男頻喜歡用幽默消解權謀的枯燥一樣,仙俠“落地”的主流方向是喜劇化。喜感本身自帶消解“宏大”命題的作用,能產生反套路的觀感反差,輕喜劇化的仙俠口碑也能更輕巧站到及格線上。
《蒼蘭訣》劇照(圖源:豆瓣)
仙俠劇的上一部公認佳作、豆瓣8.2分的《蒼蘭訣》,開篇就是經典“身體互換”的喜劇橋段,高冷魔尊bking頻頻顏面掃地,仙俠沾染了些下飯輕喜劇特質,與傳統仙俠的沉重虐戀形成對比。
《星落凝成糖》讓性格迥異的孿生姐妹身份對調錯嫁,產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笑料,被稱為仙俠版的《上錯花轎嫁對郎》,比同期播出的《花千骨》“追劇習作”《重紫》豆瓣高出3分。7.2分的《護心》故事表現手法輕松,設定和臺詞融了不少當代打工人的日常梗,導演何澍培在采訪中將該劇定為“落地仙俠劇”,盡管提法并不新鮮,但勝在解構了一板一眼的仙俠初始大模型,抵消了觀眾部分的題材反感度。
“尋味”古早仙俠、群像游戲化是另一種流行方向。去年的兩部“仙劍IP”重啟劇:《祈今朝》的主角退回了鄉野凡人,主角團行動有具有明確的地圖路線感;《仙劍四》男主云天河在山上長大,人像一張白紙,和出場即是完成態的仙尊上古神男主全然兩個物種品類。
《祈今朝》主角劇照(圖源:豆瓣)
去年熱播的《永夜星河》,四人組團捉妖,讀檔重來、游戲bug這類游戲化設定,顛覆傳統仙俠的線性敘事。今年的《淮水竹亭》面具團群像打副本,人力對抗狐妖,人物強度做減法,熱血卻不減反增。
剛剛熱度破萬的《臨江仙》有一些直給到犯規的“接地氣”方法,比如讓神仙生孩子、死孩子,結了婚又離婚,有點“仙俠童話故事下半集”的味道,這事兒放在別的制片公司和導演身上可能顯得離譜,但在于正身上意外合理。
于正的違規操作還有讓《臨江仙》“接入”混亂的短劇系統,讓這部劇融入短劇的最大精髓——“用情緒推動故事”,言外之意是丟掉邏輯和腦子。他對《臨江仙》情緒轉化要求是:“每個情緒點必須要讓觀眾笑出來或者哭出來,共情感要無限放大,不給一分一秒氣口讓觀眾離開。”
《臨江仙》劇照(圖源:豆瓣)
短劇過去一段時間流行的替身文學、閃婚、失憶、復仇、時空錯亂等套路,都能在這部劇中找到對應的橋段:李青月是花如月的“替身”,開頭男女主就閃婚,婚后白九思“冷暴力”,李青月“扮豬吃老虎”,目的是找老公復仇,加上時間線被打亂,反轉就更多了,觀感仿佛快穿仙俠短劇元宇宙,架空情感劇本殺,退出的唯一方式就是盤算出這樁情感懸疑撲朔迷離的前因后果。
這些喜劇化、游戲化和短劇化的“大仙俠”改造法,都無外乎是為了讓仙俠和觀眾重新扯上關系,找到情緒“著力點”,從“九重天“外降落,哪怕像《仙劍四》《臨江仙》這樣臉朝下落地,也還是要強撐一口氣,努力回到“人間”講一個有人相信的故事。
“小時代”還需要“大仙俠”嗎?
仙俠不止不休的類型分裂、融合,與觀眾的心態巨變有關。“大仙俠”逃不開拯救蒼生、守護三界,主角動輒背負天命、力抗天劫,這在過去是觀眾對個體意義感、犧牲精神的投射。但現在,觀眾已經沒力氣追問天道和蒼生,只關心個體命運與私密情緒。
同樣的困境,也能在電影產業中看到。2017年上映的《戰狼2》刷新當時的影史票房記錄,次年的《紅海行動》首映斬獲36億票房。同樣是這兩年播出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大結局收視率破2%,《香蜜沉沉燼如霜》單日收視率最高1.5%,兩劇的網絡累計播放量均在百億級別。
而到了近兩年,《志愿軍:存亡之戰》12.06億的成績雖已是檔期票房冠軍,但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紅海行動》的續作《蛟龍行動》票房只有前者的約十分之一。仙俠劇也在2022年的《蒼蘭訣》后幾乎再無全民破圈作,家國情懷和蒼生大愛一體兩面,起落軌跡殊途同歸。
《蒼蘭訣》劇照(圖源:豆瓣)
看似跳脫塵世,本質上仙俠仍然是對封閉且等級森嚴的社會的“復現”。神仙人妖魔之間涇渭分明,甚至已經被預設分配了道德水平,用一句話形容絕大多數仙俠劇,無外乎還是最強的人談最轟烈的戀愛,凡人生死在其一念之間。
修仙世界作為一種類現實世界的叢林法則,天賦-磨難-升階-渡劫-飛升的主角成長路徑,與社會晉升邏輯相似。10年、20年前或許幻想還能成真,現在馬斯洛需求層次全面向底層進發,這套邏輯不僅喪失了提供幻想養料的作用,反而有幾分諷刺現實的味道。
重生、宅斗、復仇的劇集流行,便是“號對了脈”的結果。它們摒棄了仙俠的使命論,專注于個人復仇、自我實現與權力逆轉,如果說仙俠是飄在天外,這些劇便是徹底站在地面、甚至是坑里,專注于“爬起來”“活下去”這些當務之急的小事兒,提供的是一種小而精、小而強、小而爽的小敘事滿足感。
《臨江仙》劇照(圖源:豆瓣)
“小時代”的觀眾,需要的不是能庇護眾生的神,而是一個能代償性地替自己出頭的“人”。可錯位的“大仙俠”,販售的還是過期幻想,自然難再產出新的“民選爆款”。
但這也不意味著仙俠必須全面退場,只是不論是片方、平臺,還是粉絲,都該放棄再造全民爆款的想法,轉而找到有限范圍的最大受眾。對《臨江仙》而言,這個人群是主演粉絲、短劇愛好者、爽劇上頭者。
圈層對了,情緒接上,就已經是仙俠在當下語境中的一次有效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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