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編輯 甘浩 校對 楊利
幾乎每個夜晚,河南寶豐縣311國道上都會出現一輛輛加裝著刺眼杠燈、遮擋前后牌照的大貨車,一路闖紅燈呼嘯而過,滿載著砂石料、礦料等駛往周邊縣市。
“路上只要開著杠燈,遮擋或污損號牌的,十有八九是超載車。”當地一名貨運司機說。
2025年5月下旬,新京報記者在河南暗訪發現,很多運輸砂石料、礦料等貨物的六軸貨車,在貨場裝載過磅時都顯示車貨總重量超過百噸,俗稱“百噸王”。按照交通運輸部和公安部《公路貨運車輛超限超載認定標準》規定,六軸貨車的車貨總質量最大限值為49噸。
因為嚴重超載,“百噸王”也衍生出更多違法違規問題。源頭上,很多貨場企業不顧相關“治超”規定,放任、協助貨車超載裝貨并放行;運輸中,超載貨車故意遮擋污損號牌,無視交通信號規則,肆意闖行。甚至有車輛生產廠家專門為客戶定制超寬、超高的掛車,以滿足超載運輸需求。一廠家負責人透露,有客戶曾一次性定制了20臺承載110噸的“百噸王”,用于煤炭運輸。
▲ 5月20日,裝滿砂石料的貨車緩緩駛出寶豐縣永順鋁土公司,其中不少為嚴重超載的“百噸王”。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貨源企業無視規定放行“百噸王”
寶豐縣路面上貨運繁忙,主要是因當地礦產資源豐富。
寶豐縣永順鋁土有限公司(下稱“永順鋁土公司”)作為當地礦產龍頭企業之一,因巨大的出貨量,成為不少貨車的始發地。
新京報記者在5月20日至24日的暗訪中發現,每天夜里10點左右,永順鋁土公司通往207國道的自備路兩側,都停滿了滿載的半掛貨車。這些車的主車牌照基本清晰,牌照顯示為豫L、豫P,車輛登記地為漯河和周口兩地。而掛車的車牌、車身放大號則被遮擋或污損,無法識別。
一名貨車司機說,他們從永順鋁土公司裝載砂石料,運往河南周口的料廠和攪拌站,一路上要經過好幾個縣,因為裝的貨都超載,怕路上被交通執法人員和交警檢查處罰,所以停車等待車老板的指令再通行。
公開資料顯示,豫東地區周口和漯河屬平原地帶,礦產資源相對不足,建設所需砂石料基本靠外運。中原城市群規劃中,寶豐縣恰處于洛陽、平頂山、漯河能源建材產業帶的支點位置,成為周邊縣市的供給源。
寶豐縣政府網發布的《寶豐縣礦產資源總體規劃(2021-2025 年)》顯示,截至2020年底,該縣已查明礦產有12種,煤炭、鋁土礦、水泥用灰巖礦、建筑石料用灰巖是最具重要地位的優勢礦產資源。其中,鋁土礦、水泥用灰巖礦、建筑石料用灰巖主要分布于該縣大營鎮。
天眼查顯示,永順鋁土公司創建于2003年2月,注冊地位于該縣大營鎮。經營范圍含鋁土、水泥灰巖開采銷售,建材、石塊石粉銷售,以及普通貨物道路運輸。
5月20日傍晚,一輛輛滿載貨車從永順鋁土公司兩個裝料車間緩慢駛出,低板車廂里裸露著高出車廂約30厘米的砂堆,車輛駛入一片空地等待砂子自行瀝水,防止運輸途中造成虧噸。一些加高車廂的貨車滿載砂石料后,司機辦完結算駛出開采區。
長期從事基層道路運輸執法的一位負責人通過視頻目測,低廂車的車貨總重應該在60噸至70噸,高廂車總重應該100噸左右。
5月24日晚,永順鋁土公司主采區裝料倉口,一輛紅色六軸貨車裝載完畢后,地磅電子屏顯示其預裝108.00噸、實際總重101.84噸。
長年在永順鋁土公司裝料的司機解釋,預裝是指永順鋁土公司允許讓車貨總重不超108噸。管得松了,企業就執行這個標準;管得嚴了就執行預裝上限98噸。
當晚,在永順鋁土公司老龍窩采區,一輛滿載石子的六軸貨車駛入地磅,稱重顯示車貨總重103.120噸。
▲ 5月24日,永順鋁土公司磅房電子屏顯示一輛車裝貨后總重101.84(噸)。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按照《公路貨運車輛超限超載認定標準》規定,六軸貨車的車貨總質量最大限值不得超過49噸。也就是說,上述車輛超載比率達100%以上,屬嚴重超載行為。
此外,《河南省治理貨物運輸車輛超限超載條例》規定,貨運源頭單位不得超過規定標準裝載貨物;不得放行超限超載貨運車輛。有情形之一的,由交通運輸主管部門責令改正,處一萬元以上三萬元以下罰款。
永順鋁土公司作為貨運源頭單位,允許的預裝量和實際裝貨量都遠超規定,更沒有依規“不得放行超限超載車輛”。
超載車并非都從寶豐境內裝貨。5月27日傍晚,河南唐河縣李灣村附近,一輛滿載河砂的半掛車停在路邊。車上司機說,他從附近砂場裝的砂子,要送往相鄰的泌陽縣,正等待車老板通知發車時間。他說整車重180噸,砂子凈重約160噸。
在附近的唐河縣鑫淼砂石有限公司,砂場磅房管理人員正給前去裝砂的兩輛車司機囑咐,該砂場不允許超載車出場,如果要裝超載,也是先在大砂堆那里裝成標載,而后將車開到磅房前再添裝。
記者發現兩輛車添裝后駛入地磅,地磅電子屏分別顯示102噸和100噸。司機辦完結算索要磅單,雖因超載被拒絕出具,但砂場并未阻攔車輛上路。
多處超限檢測點未正常運行
貨源單位的“失守”讓大量“百噸王”得以上路,而在治超中發揮重要作用的超限檢測點未正常運行,則讓“百噸王”更加肆無忌憚。
超載車駛出永順鋁土公司后,經國道311駛入漯河325省道這一路,共經過三處非現場超限檢測點。新京報記者于5月24日至25日連續兩晚跟蹤超載車發現,311國道上郟縣和襄城縣的兩個超限檢測點設備未啟用。漯河325省道的超限檢測點設備電子眼,雖然每輛超載車經過時電子眼也閃爍燈光呈啟用狀態,但電子屏并未顯示超載車輛信息及重量。
▲ 5月25日,超載車通行311國道郟縣袁莊村非現場超限檢測點,檢測點設備未啟用。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新京報記者跟蹤從永順鋁土公司拉貨的貨車,途經寶豐縣進入311國道郟縣袁莊村非現場超限檢測點。超限檢測點設備由地面動態地磅、電子眼監控、電子顯示屏組成。車輛經過該檢測點,電子眼監控設備燈光未亮,電子顯示屏黑屏。
河南省交通系統一名工作人員介紹,非現場超限檢測點設備正常運轉狀態是,貨車通過地磅,電子眼同步抓拍,系統通過車型自動比對,確認通行車輛是否超過車貨總質量最大限值。如果超載,電子屏瞬間顯示車牌號、車貨總重、超限數值。相關數據信息會同步到管理部門系統,作為處罰依據。
超載車駛出郟縣路段,進入許昌市襄城縣311國道路段的非現場超限檢測點,該檢測站同樣是電子眼監控無燈光,顯示屏黑屏。多輛超載貨車通過311國道襄城縣丁莊村路口時,均未減速,且闖紅燈而過。
超載車進入漯河市325省道非現場超限檢測點,電子眼監控設備燈光雖啟用、電子屏也處于運轉狀態,但超載車通過地磅后,電子屏未顯示車輛載重等信息。
“百噸王”遮擋號牌肆意闖行
新京報記者暗訪中發現,超載貨車上路都會故意遮擋、污損號牌,無視交通信號規則,肆意闖行。
5月24日晚10時53分,永順鋁土公司自備路段兩側停靠的超載貨車,車牌號、車身放大號都被故意遮擋,無法識別。
貨車司機說,一些超載貨車還裝有電子自動翻牌器,行駛中司機可隨時從駕駛室操控。當貨車駛近非現場超限檢測點時,通過操控下翻遮擋前牌照,以躲避執法拍攝。
依照相關規定,故意遮擋、污損機動車號牌將罰200元、記9分。
在寶豐縣207國道張洪莊西橋非現場超限檢測點,超載貨車遮牌闖行的情況非常普遍。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由南向北通行的超載貨車,一般在距離張洪莊西橋檢測點約1公里的馬莊村界牌停車,司機下車后用專用號牌布遮擋前后牌照,而后駕駛車輛通過檢測點地磅,電子屏只顯示車輛超限噸數,無法顯示車牌信息。車輛駛出檢測點后,司機停車取下牌照遮擋布。
▲ 5月22日12時,超載車通行國道207寶豐縣張洪莊西橋超限檢測點前遮擋號牌。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26日凌晨4點,河南舞陽縣329國道路面非現場超限檢測點,多輛超載貨車同樣遮擋號牌通過,地磅電子屏信息顯示“拒識車牌、車輛已超載”,同時也顯示了車貨總重量。
經統計,二十分鐘內有16輛超載貨車通行,其中三輛“百噸王”總重分別為125.85噸、120.65噸、108.60噸;另有三輛超載車分別為98.50噸、92.30噸、90.30噸,其余十輛車重分別是54噸至84噸不等,全部超載。
5月27日晚,從唐河縣鑫淼砂石有限公司出場后的兩輛超載車,途經駐馬店泌陽縣330省道羅莊村非現場超限檢測點,同樣是遮擋牌照后通過。
《河南省治理貨物運輸車輛超限超載條例》規定,車貨總質量超過最高限值百分之十的,不予處罰。總質量超過最高限值百分之三十以下的,對百分之十以上百分之三十以下的部分,處每噸一百元罰款;車貨總質量超過最高限值百分之五十以下的,對百分之十以上百分之五十以下的部分處每噸二百元罰款;車貨總質量超過最高限值百分之五十的,對百分之十以上的部分處每噸五百元罰款,最高不得超過三萬元。
▲ 5 月24日22時,永順鋁土公司自備路路邊停放著幾十輛遮擋號牌的超載車。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不超載就賠錢?
超載不僅涉及違反道路交通及運輸相關法規,更可能涉及刑事犯罪。
2024年9月,平頂山市公安局官網發布了河南省首例“百噸王”入刑案例:2023年11月、2024年3月,平頂山眾順達運輸公司所屬兩輛車因擅自更改車輛外型,被該市公安局交通管理支隊民警當場查獲,稱重檢測總重分別為101噸和131.15噸。經調查,該市交通運輸局曾多次對該公司認定存在重大事故隱患,下發責令改正違法行為通知書,但企業拒不執行整改。辦案機關認為眾順達運輸公司負責人行為涉嫌危險作業罪。2024年8月,該企業負責人因涉嫌危險作業罪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案例剖析中說,“百噸王”是指車貨總重達100噸以上的嚴重超載超限違法貨運車。嚴重超載超限不僅會直接損害公路和橋梁運行安全,還嚴重影響車輛制動性能,很容易引發慘痛的道路交通事故。
▲ 5月28日凌晨,一貨車通過泌陽縣330省道羅莊村超限檢測點,電子屏顯示其總重148.08噸,超限99.08噸。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百噸王”正式入刑有法可依,始于2023年10月1日交通運輸部辦公廳印發《道路運輸企業和城市客運企業案例生產重大事故隱患判定標準(試行)》的施行。該標準第五條規定,所屬貨運車輛運輸過程中違法裝載導致車貨總質量超過100噸的,應當判定為重大事故隱患。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此后浙江金華、遼寧錦州、陜西西安、甘肅山丹、河北邯鄲等多地出現“百噸王”入刑判例。
后果如此嚴重,為何還甘冒風險超載?“不超不掙錢。”平頂山一貨運車隊負責人坦言。
他以寶豐縣永順鋁土公司裝貨到周口往返運距400公里,現行運價每噸34元為例,算了一筆運輸成本賬。
如標載運輸:六軸半掛車,車貨總重49噸,車皮15噸、凈貨34噸,運費1156元。減去油費、保險、司機工資等成本,每跑一趟虧損94元;超載50%運輸:車貨總重73.5噸,車皮17噸、凈貨56.5噸,運費1921元。減去各項成本,一趟掙421元;“百噸王”運輸:車貨總重100噸,車皮20噸、凈貨80噸,運費2720元。減去成本,一趟能掙1020元。
另一位長期從寶豐縣到三門峽澠池縣運送鋁石的貨車司機說,如果標載運輸,就算自己開車不雇司機,滿載跑一趟得賠82元,如果開“百噸王”,則能掙到2000元左右。
多名受訪司機認為,超載導致了市場運輸價格出現惡性競爭,以寶豐至澠池縣這條線路為例,兩年前每噸運價能到43元左右,如今運費跌到37元。
2023年4月,中國物流與采購聯合會發布《2022年貨車司機從業狀況調查報告》,根據調查數據分析,貨運降價主因是受貨運需求不足,運力供大于求的影響,拉低了市場總體運價。但也有司機反映,由于車輛超載嚴重,整體拉低了運費,導致合規車輛往返程運費都低于成本,嚴重擠壓了合規車輛生存空間。
中國物流與采購聯合會研究室主任、公路貨運分會秘書長周志成也認可該調查報告反映出的問題。他認為,貨車超限超載的根源是道路貨運市場上供過于求,導致運輸企業和個體司機低于成本價競爭,而由于缺乏長期有效的、具有法律威懾的、實現部門聯動的事前準入和事中事后監管,導致“劣幣驅逐良幣”。
他建議加強貨運監管源頭監管和強化車輛規范治理的前提下,要充分考慮運輸成本、市場供需關系等因素,避免運價被過度壓低。可以通過行業自律組織、政府引導等方式,促進貨運市場的公平競爭,提高運價水平,讓車主和司機在合法載重的情況下也能獲得合理的利潤。
花8.5萬定制加寬加高掛車可載貨150噸
超載帶來的巨大利益,也讓超限超載日益組織化、專業化、鏈條化,涌現出了一批專門提供超限超載車輛的制造企業和改裝企業,甚至有部分企業開展有組織的貨車套牌。
因非標車不屬工信部公布的車輛目錄,買了超載車也無法從車管系統登記上牌。一位運輸業知情司機透露,目前路面上跑的“百噸王”超載車,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非標車,而且多是套用了其他合規車輛的手續和牌照。
非標車的主要特點就是車廂超寬、超高。
▲ 河南駿達汽車公司。其負責人表示可定制超載掛車。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平頂山汝州市天瑞大道兩側,聚集著焦化、水泥、鑄造、熱電等多家企業。每天,道路兩側等活的貨車排起200米長隊。在排隊的貨車中,多輛帶有“駿達車輛”標志的半掛車,因車身超寬格外顯眼。
知情司機說,這是駿達車輛公司生產的“百噸王”,除此以外,還有豪駿汽車公司、昊搏汽車公司也都生產超載車。
“天眼查”顯示,河南駿達車輛制造有限公司,經營范圍涉及掛車、車廂及零部件、液壓配件的制售銷售。行政處罰信息顯示,2020年9月,該公司因生產、銷售不符合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產品,被汝州市場監管局作出行政處罰7.15萬元。
6月11日,新京報記者以定制一臺“百噸王”掛車的名義,聯系了駿達車輛公司。一名郭姓負責人了解完所訂車輛用途后,他給出一個150噸的掛車配置價格8.5萬元,但不包含輪胎和輪轂。如定制掛車整車,最低價11.1萬元。
郭先生稱其公司生產的車質量有保證,買車的大多是回頭客。他有一個運輸煤炭的客戶,從他這里定制過20臺110噸左右標準的車。目前公司生產的重型側翻車,能占到總產量的百分之九十,這些車沒法在車管所登記入戶,都是套用的手續。“這些車上路,隨便掛個牌子就可以了。”
根據2016年7月國家標準委發布實施《汽車、掛車及汽車列車外廓尺寸、軸荷及質量限值》規定,自卸式半掛車寬度最大限值為2.55米,三軸組的掛車,最大允許軸荷限值為21噸。郭先生發來的一個承載150噸的掛車配置清單顯示,車身長13米、寬2.8米、高2米,三根軸每軸承重25噸,其車寬及軸荷都超過相關規定限值。
5月28日,另一家掛車生產企業河南豪駿汽車制造有限公司一名負責人稱,該廠生產的長13米、寬2.8米、高2米的掛車最低9萬元,能拉130噸。但不能出具合格證,“車輛入不了戶,要合格證也沒用。真要是怕路上被查住,自己想辦法套個手續就行了。”
▲ 河南豪駿汽車公司。其負責人自稱可定制超載掛車:“130噸的配置,最低9萬元。” 新京報記者 李英強 攝
河南昊搏專用汽車有限公司韓姓負責人也表示,可以生產非標半掛車,130噸的配置需要9萬元。他稱,花一萬多元可以找一個正規掛車去車管所登記上牌,然后用正規牌照套在非標車上使用。
《河南省治理貨物運輸車輛超限超載條例》規定,企業生產、銷售的貨運車輛外廓尺寸、軸荷、質量限值等應符合機動車國家安全技術標準,其車輛技術數據應當依照國家規定和設計規范標定。不得生產、銷售不符合國家案例技術標準和技術數據要求的貨運車輛。違反規定的,由工業和信息化、市場監督管理等部門依法處罰。
6月12日,河南駿達車輛制造公司負責人郭先生再次聯系記者:“訂車的事是否決定了?”
值班編輯 王丹妮 康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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