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群峰(肖鷹 攝)
我對山的真正認知,是從華山開始的;我首次的華山游,則是在1983年。盡管在這之前,已到過江浙的不少山(實為丘陵);1982年又登臨了山西的天龍山,觀瞻了內蒙古的陰山,但均未引起我對山的敬畏之心,所以也就根本談不上對山的認知。
元稹說“曾經滄海難為水”,系借用《莊子·秋水》的故事,意謂沒有見識過大海的汪洋,無論怎樣的“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都是不足以言水的。我也有詩:
灝氣彌空不可攀,層懸片削鍔凌煙。
巍然雄峙鎮西極,未上華山休論山。
同樣是講“聞道百以為莫己若”的不知天高地厚,于山的認識至多也不過是皮相之見。雖然,元稹的詩句是千古的絕唱,但卻不是出于望洋向若的親身體會;而我的小詩,則是我攀登華山的實踐心得,而且是刻骨銘心的心得!
當年是我入學浙江美院(今中國美院)研究生的第二年。根據導師王伯敏先生的教學計劃,從6月起開始長達一個半月的西北美術遺跡考察。前期由我們學生自行選擇路線,王老師嗣后出發,定于7月上旬某日于烏魯木齊某地會合后師生共同考察;考察結束王老師先返回杭州,學生繼續自行游覽或返回,只要9月初開學準時返校報到即可。
我的路線,第一站是洛陽,因為那里不僅有龍門石窟,還是我叔父一家工作生活的第二故鄉;第二站便是華山。記得火車到站的時候正是黃昏,下車后在玉泉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館安頓好行李,便爬上了緊挨著華山的鐵路。沿軌道從西往東又由東折西行走在華山腳下,仿佛行走在范寬《溪山行旅圖》的山徑間,只覺得一種仰不見顛的威壓高懸頭上,令人震懾。
范寬《溪山行旅圖》
第二天清早,帶了一壺水,幾個炊餅,只身由谷口登山。一路上山石嵚崎,澗水潺潺,約一個小時后到達青柯坪。天色大明,四望豁然開朗,群峰涌現,奇拔俊秀,飛瀑懸流,泉聲如吼。略作小憩后繼續登攀,山路愈險,但入谷無回。經回心石千尺幢而至云臺峰(北峰),幾乎筋疲力盡,實在是生平從來沒有過的身心考驗!無心觀景,坐下喝了幾口水,吃了一個餅,既補充了能量,又減輕了負擔,咬咬牙繼續前行,便踏進了蒼龍嶺。道長1500米,徑寬僅1米,中間突出,兩旁深谷,青松白云,峰巒隱現,令人目眩心驚,不敢俯視!尤其是“擦耳崖”的“上天梯”,雖然只有30級,但路不盈尺,下臨無地,不辨水石,必須面壁挽索,貼壁而行。相傳唐代韓愈至此,因驚恐失色,寫書投擲嶺下,乞求救援。嶺盡處逸神巖上刻有“韓退之投書處”六字,定格了這一段故事。
這一段路程應該走了不少于兩小時,整個過程只知道攀登、攀登……其他的無暇也無心顧及,不知道風景如何,不知道口渴腹饑,不知道疲憊勞累,當然也不知道何時可以走出險局困境……突然!到了金鎖關,平坦的山路一分為二,前行為玉女峰(中峰),右行為蓮花峰(西峰),一看手表,已經足足過去了近6個小時。事先做的功課告訴我,最艱險的困難已經度過;一時精神大振,很快便到了玉女峰,緊挨著的便是朝陽峰(東峰)。雖然錯過了日出的景觀,但南望秦嶺,峰脈如波推浪涌;下瞰平野,千里無車水馬龍——雖華山之險絕,其不足以形于天地間者如此!
把剩下的炊餅全部消滅,飲水留存半壺,精力恢復后,一鼓作氣登上了落雁峰(南峰)。古木叢林,濃蔭密蔽,迤邐數里,清涼無上!登高望遠,只覺天地悠悠,宇宙無窮,生也有涯。雖“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不過“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礨空之在大澤”“毫末之在于馬體”,不由人把滿腔的豪情壯志滌除玄覽、“反求諸己”。
由南峰下山,原先的功課中有兩個重要的景點,一是鎮岳宮,一是蓮花峰(西峰)。前者是因趙之謙的《太華峰頭玉井蓮》而引起我的關注,因為這口“玉井”正是在鎮岳宮中,后者則是因為謝稚柳先生曾對我講起過他到華山的游歷以西峰為最美,而《寶蓮燈》的傳說和京劇《二堂舍子》的故事更為其平添了瑰麗。此時已過了下午3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便決定去西峰。登峰頂俯瞰,秦川茫茫,天地一色,渭洛二水,若銀帶盤紆其間;身邊左右,絕壁削巖,突懸兀起,林木叢郁,幽靜清謐,天風拂面,不知斯世何世。
趙之謙《太華峰頭玉井蓮》
心無旁騖地下山,晚上8點終于回到旅館,結束了這一次刻骨銘心的游歷,倒在床鋪上,什么也不想動了。只有古人詠華山的詩句,如崔顥的“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疇平”,李白的“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王維的“遂為西峙岳,雄雄鎮秦京”,杜甫的“西岳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似兒孫”,王昌齡的“云起太華山,云山互明滅”,王翰的“洪河之南曰秦鎮,發地削成五千仞”,張喬的“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鄭谷的“孤高不可狀,圖寫盡應非”……紛至沓來地從腦海中崢嶸而出。
第二次游華山是在1997年。當年6月1日謝老去世;大殮之后,我們陪陳佩秋老師做完了“七七”。此后陳老師要我們夫婦再帶上一個學生,陪她去西安旅游觀光散心。我便聯系了正在中國美院讀研的張春記同學,一行四人坐飛機去西安。到西安后包了一輛出租車,四天的時間里游覽了華山、秦始皇陵兵馬俑、西安碑林、乾陵、茂陵、法門寺等名勝,陳老師終于走出了謝先生辭世后的悲痛。游覽期間,對華山的感慨尤深。
此際的華山已經和80年代的景象大不同,不僅在多處游客入口設置了接待站,而且建了省時省力的上山索道,只需五六個小時即可盡觀主要的景點。我們的出租車直接開到了瓦廟溝的北峰索道,在游人如織熙熙攘攘中仰望北峰、蒼龍嶺、下棋亭,陳老師馬上聯系到范寬《溪山行旅圖》的大山堂堂,認為正是這樣的生活真實激發了畫家的靈感沖動,還坦言自己之前從未領略過如此雄強壯偉的天地大觀。徐霞客極推“黃山歸來不看岳”,實在是言過其實了;相比于華山,黃山的奇雋靈秀,不過如盆景之一角!我插言:“謝老說元明清的卷軸畫相比于敦煌的壁畫如池沼與江海之不同,不也正是同樣的意思嗎?”陳老師慨嘆:《莊子》中河伯望洋向若的故事,是我們學到老學不了的永恒財富啊!我問陳老師是否要乘纜車上山走走,陳老師猶豫了片刻:“纜車上了北峰,接下來的路還長著呢,既已心生敬畏,不妨行有所止,還是算了吧。”
回上海后沒有幾天,接到陳老師的電話要我去一下。
原來三年前,安徽有一個畫家輾轉找到我,說是要編輯一本當代名家的黃山書畫集,請我出面求謝老和陳老師的作品。我對他說明二老的潤格,并告知謝老只能寫書法,輕易不畫畫了。便定下了謝老的對聯兩副,陳老師的青綠山水二方尺,潤金先由我代付,待下次來取畫時結清。結果畫家嫌畫貴不要了,只取走了書法。不知道誰把這件事傳給了陳老師,她便要把潤金退還給我,我當然堅決不允。但這件事她卻一直記在心上,所以華山游歸來,便為我手里的《黃山松云》圖寫了一段三尺方的題跋,供我裱作手卷。題跋的內容,正是她在華山時所發的感慨:
黃山地處歙、太、休、黟四縣之間,秦時名黟山,天寶六年更用今名,山勢奇特,石峰俊秀。徐霞客過此,曾有“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之說。石濤上人亦有詠黃山詩云:“山之奇兮黃之峰,峰之奇兮多奇松。”此二語頗能道出黃山之奧秘。蓋黃山之盛,在“奇”字耳。夫華山者,雄強偉峻,氣勢磅礴,至使范華原得游居雍雒間,終成其偉業,而使并世無雙之《溪山行旅圖》傳世。倘吾人知有黃山,而不知有五岳,則古今畫壇豈不為黃山派獨家壅塞?華山者,華夏之尊也,吾人不觀則可,一觀驚心動魄,其可以一“奇”字而小之耶?丁丑九月,余自洛杉磯返滬,首游華山后跋自畫《黃山松云》于巨鹿園。健碧高花閣。
看來,不僅好言山者“未上華山休論山”,好畫山者同樣“未上華山休論山”。
不過,到過華山后,能真正畫出華山雄姿的似乎也并不多,以我之見,當推張大千為古今第一。所作華山圖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取景各異,蒼龍嶺、金鎖關、仙掌峰、長空棧道、云海……畫法多變,青綠的、水墨的、工整的、粗放的……丘壑的峻絕,筆墨的精妙,既有北宗的剛勁健拔,又有南宗的雋秀清潤,其形勢神采,與我當年的登臨所見無異。無非當年的實景游驚心動魄,今日的坐臥游心曠神怡。
張大千《華山蒼龍嶺》
張大千《華山云海圖》(請橫屏欣賞)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龔半千、王原祁,他們也曾到過華山并為之感動,分別留下了《華山云凈》和《華山秋色》二圖。但圖中的山水與華山毫無關系,而純粹是他們平日所畫江南風景的面貌,這,大概就是貢布里希所說的:中國畫家的寫生并不是畫他們所看到的,而是畫他們會畫的(大意)。但,這僅僅適用于明清的某些畫家,于宋人和現代的張大千等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顯然是不合適的。他們的所作不僅源于真實,更高于真實——張大千以及謝稚柳的“華山圖”之于華山,便足以為證。至于我,則是雖不能至而心、力皆向往而努力趨近之的。
王原祁《華山秋色》
龔賢《華山云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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