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不會攻擊伊朗。所有飛機都將掉頭返航……停火協議已經生效！”

美國東部時間6月24日清晨，已經以色列和伊朗已經開始停火進程后，似乎“一夜沒睡”的美國總統特朗普，馬上就遇到了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背叛”：在特朗普宣布以伊停火后不過數小時，以色列政府就以伊朗向以色列發射導彈為由，下令國防軍對伊朗發起“猛烈空襲”。

對此，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稱，其發射的最后一輪導彈是在停火協議實施前，伊朗并未違反協議。特朗普則表示，以伊均違反了協議，他對兩國不滿，“尤其是對以色列”。

美國媒體隨后報道稱，特朗普和內塔尼亞胡通了電話。特朗普明確要求內塔尼亞胡不要繼續攻擊，內塔尼亞胡則表示無法取消，但“襲擊規模將大幅縮減，只會襲擊一個目標”。

特朗普的憤怒不難想象：在停火幾乎“剛實施就破裂”之前，白宮官員們已經急不可耐地將和平的全部功勞歸于美國總統。他們表示，特朗普通過在6月21日命令美軍對伊朗關鍵核設施進行直接襲擊，換取了“以色列人同意停火”，其副總統萬斯、國務卿魯比奧和總統中東事務特使威特科夫等人，則通過直接和間接渠道與伊朗進行了交談，促使伊朗方面同意停火。

這是特朗普第一次實現他第二個總統任期開始后最大的“外交夢想”：成為“和平締造者”。然而，這脆弱的“和平”實際上始于6月13日以色列突然對伊朗發動大規模軍事襲擊。襲擊事先得到特朗普的認可，事后也得到他的贊賞。

主張“美國第一”的特朗普，背離了他孤立主義和“不干涉”的外交政策，發起一場戰爭，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來終結它嗎？

6月24日，以色列南部貝爾謝巴一處遭伊朗導彈襲擊的建筑。本文圖/IC

從“孤立主義”轉向同意開戰

時間回到6月13日，以色列空軍出動的前夜，特朗普仍在對外宣稱戰爭“不可能在近期發生”。但在以色列的第一輪空襲重創伊朗軍事設施，并殺傷了包括伊朗武裝力量總參謀長、伊斯蘭革命衛隊總司令在內的諸多高級將領后，特朗普迅速表示以軍“干得好”，且暗示自己才是幕后的主導者，似乎忘記了他的特使威特科夫原本要在兩天后和伊朗舉行第六輪核談判。

特朗普到底是為以軍的突襲打掩護、蒙騙了伊朗，還是和伊朗方面一同被以色列欺騙了？多位美、以政策界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特朗普的政策轉變存在一個過程。

特朗普開啟第二個總統任期前，就派出他的特使威特科夫，迫使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不情不愿地簽署一份加沙停火協議。正式就職后，特朗普又在以色列反對的情況下，重啟了和伊朗的核談判。今年5月，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華爾茲黯然離職。有美國媒體報道稱，這表面上是因為“信號門”丑聞，實則與華爾茲為以色列“游說”特朗普、反對伊核談判有關系。

美國智庫美國中東項目主席、以色列總理辦公室前高級顧問丹尼爾·列維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通過一次次讓內塔尼亞胡“失望”，特朗普表達的是：自己秉承“美國優先”戰略，以色列不能操縱美國新政府的決策。此外，通過和內塔尼亞胡的不斷“摩擦”，特朗普也讓伊朗政策界相信，自己對于和伊朗達成新的核協議充滿誠意。

在6月13日沖突發生前夕，伊朗改革派知名國際關系學者、德黑蘭戰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賈法爾·哈格帕納曾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雖然特朗普在其第一個任期下令暗殺了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將領蘇萊曼尼，但這一次，伊朗方面相信特朗普“能掌控其團隊內的反伊朗力量”。哈格帕納還表示，特朗普首先試圖通過三件事來宣稱自己的外交勝利，即俄烏沖突、加沙危機、伊核協議。截至目前，“他已經意識到前兩個問題很難解決，而他對和伊朗的談判進程相對比較滿意”。

然而，形勢自6月初開始急轉直下。列維透露，意識到美國不會直接聽從以色列的要求退出伊核談判后，以色列政府改變了思路，向特朗普建議應當在談判中提出“鈾濃縮歸零”的條件。

在奧巴馬執政時期美伊達成的《聯合全面行動計劃》中，伊朗被允許將鈾濃縮至3.67％的純度，從而保證其和平利用核能，而又沒有可能達成90％純度的“武器級水平”鈾濃縮。哈格帕納認為，這一次，特朗普認可“零鈾濃縮”的想法，本質上是困于其“破壞者”的身份：他需要證明自己達成的協議和民主黨政府時期不一樣，而不是僅僅回歸曾被他在第一個總統任期內單方面退出的《聯合全面行動計劃》。

然而，“零鈾濃縮”遠遠超出了伊朗的底線。伊朗認為，民用鈾濃縮是伊朗作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締約國享有的固有權利。更重要的是，有前伊核協議伊朗談判代表對媒體披露，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曾明確提出要求，稱“除非我死了”，否則伊朗都不會接受被剝奪鈾濃縮權利的協議。

談判就此陷入僵局。“然后，以色列政府說服了特朗普團隊：既然美國被困在談判中了，美國就需要以色列對伊朗施加足夠可信的軍事壓力，在這之后伊朗將被迫同意美國的條件。”列維說，和“特朗普2.0”以來的一系列決策一樣，特朗普會不斷改變想法，所以這并不令人意外。

不過，特朗普真的那么容易被說服嗎？一些分析認為，以色列真正抓住并加以利用的，是特朗普的領導性格。

特朗普貶斥華爾茲等“親以派”之后，在白宮層面上，副總統萬斯、國家情報總監加巴德等人都反對美國卷入任何新的海外沖突。加巴德多次公開表示，美方沒有證據顯示伊朗已經接近制造核武器，這可能還需要數年時間。許多共和黨議員和右翼媒體人也公開發聲，稱依據特朗普的“美國第一”原則，本屆政府決不會允許中東生戰。

“本質上，特朗普對任何試圖為自己‘代言’的人，都存在質疑和反感。”曾長期在白宮國安委任職的卡耐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包道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隨后，特朗普開始接受被萬斯、加巴德等人壓制的另一種聲音：美軍中央司令部司令庫里拉等“鷹派”認為，美國可以在幾乎不付出傷亡的情況下，借助以軍為主的力量迅速、有效地摧毀伊朗的核能力。

庫里拉的建議是否合理、以色列關于“伊朗可以迅速造出核武器”的情報是否比加巴德更可信，對特朗普來說不那么重要。關鍵在于，他需要否定那些自以為可以代表總統的人。至于戰爭，他相信一切都會在自己的掌控中。

6月13日的沖突開始后，當遭到“孤立主義”支持者的質疑時，特朗普明確表達了立場：“只有我才能定義何為‘美國第一’。”

“本質上，特朗普只是孤立主義，而不是和平主義。”列維總結道。從民調數據上看，特朗普的任性似乎沒有后果：絕大多數共和黨選民支持和伊朗的戰爭，并沒有因為特朗普背離“不發起新戰爭”的競選承諾而離他而去。

6月22日，伊朗首都德黑蘭，民眾在伊朗核設施遭受重創后舉行集會抗議。

從“勝利主義”轉向停火

滿地的瓦礫，燃燒的汽車，玻璃破碎的摩天大樓，變為廢墟的居民區……6月13日的沖突開始一周后，這種景象不僅出現在伊朗，也發生在以色列的海法、特拉維夫、耶路撒冷等主要城市。雖然以色列政府嚴格限制民眾和媒體傳播“被襲擊影像”，但“以色列正在加沙化”的說法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

得益于比較完備的庇護所建設，至6月21日美軍空襲伊朗前，以色列在被伊朗空襲中的死亡人數和重傷人數，加起來超過100名。但官方統計受傷人員2300余人、建筑物損毀賠償登記約2萬起，充分顯示出以色列此番遇襲的損失規模空前。

列維透露，當以色列國防軍在13日成功打擊伊朗的關鍵核設施及高層目標時，以色列舉國歡騰。但僅僅一周后，以色列社會對繼續戰爭的態度已下跌到“一半一半”。在耶路撒冷，以色列國防軍前官員韋斯，在堂弟家被伊朗導彈炸平后，開始思考和平。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你聽到其他人在戰爭中受到了怎樣的影響，是一種感覺；聽到自己親人的家被炸平，是另一種感覺。”

在華盛頓，特朗普的觀點也隨著戰局的變化而變化。“特朗普最終的選擇，是站在勝利者一邊。”列維指出，當以色列迅速摧毀了伊朗的反擊能力，特朗普會把功勞歸于自己；反之，當雙方的對抗持續下去，特朗普就開始扮演“和平締造者”。

按照以色列國防軍的估計，沖突開始前，伊朗庫存的彈道導彈數量約為2000枚。13日發起突襲時，以軍襲擊了克爾曼沙赫等地的伊朗地下導彈基地，摧毀了數目不詳的導彈。此后，伊朗在首輪反擊中發射了約200枚導彈，之后的攻擊規模則迅速下降，每日多則40枚左右，少則十幾枚。這些導彈中，約有10％能突破以色列及美軍防空系統的攔截。

到6月21日時，據以方預估，伊朗方面仍擁有約1200枚導彈。雖然為避免被以色列摧毀更多發射車，伊朗軍隊每日發射數量都保持在低位，但這意味著其仍有能力堅持較長時間。而據以色列媒體報道，以軍攔截彈道導彈的關鍵裝備是“箭-3”防空系統，成本高達每枚350萬美元。

有美國官員在19日對媒體透露，考慮到成本和庫存，以色列最有效的反導攔截體系還能維持約兩周時間，在此之后以軍需要依賴能力稍差但成本更低的“箭-2”“鐵穹”等其他系統。這些武器更適合攔截無人機、火箭彈而非彈道導彈。

列維指出，以伊雙方在這場沖突中比拼的，就是誰能給對方造成“更多的痛苦”。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導彈分析師法比安·欣茨指出，以色列的人口中心及基礎設施，設防遠不如軍事基地，而其受損對社會信心的打擊極大，當伊朗選擇這種策略，局面“可能對伊朗有利”。

6月19日到21日，特朗普密集聽取關于以伊戰況的簡報，多次在戰情室召開會議。在他面前擺著兩個選擇：第一，命令美軍全面加入戰爭，從而徹底扭轉以色列面臨的不利局面，甚至“斬首”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讓伊朗陷入全面動蕩和崩潰；第二，則是推動以色列和伊朗雙雙同意停火，從而結束戰爭。

一些分析指出，英國、法國、德國等盟國領導人一致推動結束戰爭，并先于美以邀請伊朗外交部長阿拉格齊到瑞士日內瓦舉行會談；美國副總統萬斯一再反對出兵中東，不惜在特朗普做出決定前就公開發聲“美國士兵只為美國人民而戰”。這些“內外伙伴”的一致要求，推動特朗普傾向于停火。然而，問題在于，上述“內外伙伴”在戰前也都反對特朗普同意以色列襲擊伊朗，卻未能改變特朗普的決定。也因此，關鍵依然在于特朗普個人的想法。

多位受訪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一方面，隨著戰事陷入僵局，特朗普對于通過戰爭手段解決伊朗核問題缺乏信心，且收到了“伊朗愿意讓步”的充分信號。這讓他覺得，此時推動停火、實現更有利于美國的核協議，是一種更容易的“勝利”。

另一方面，特朗普意識到，自己被指責遭到了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操縱”。根據美國媒體“政客”的梳理，以色列對伊朗的襲擊，遠非特朗普所言那樣得到他的直接支持和指揮，以色列政府很可能只是對特朗普團隊進行了“事先通報”。

以色列為何要搶在特朗普和伊朗的第六輪核談判之前兩天，突然發動對伊朗的襲擊？有以色列分析人士坦言，這其實和特朗普的多變性有關。“對以色列來說，特朗普是否會在談判中同意一些對以色列來說非常危險的事情，是個問題。”以色列外交事務委員會董事會成員凱麗絲·維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這種背景下，以色列需要抓住機會。”

“特朗普的觀點轉變，最終取決于他何時意識到自己被內塔尼亞胡利用了。”列維說。最終，在以伊沖突陷入“城市空襲對抗”后，特朗普在6月21日做出決定：通過一輪對伊朗關鍵核設施的精確打擊，推動以伊雙方走上他設定的“和平之路”。

記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