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千百年來,荔枝成為嶺南經典文化符號,為嶺南乃至中國的文化傳播和經濟發展源源不斷注入“荔”量。即日起,南都、N視頻推出《廣東荔枝的全球口碑》專題報道,深入探尋荔枝如何借助不同載體跨越時空、出海傳播,滿足世界對東方、對中國的好奇與想象,又怎樣在當下“甜”出新高度。
1786年,有英國商人記載了廣州“中國街”上的情景。他說,“中國街”沿街都是店鋪,全部做著歐洲人的生意,“我為您購買了一些繪畫作品,其中一套113幅的畫展示了中國社會的不同行業”。
這則文字是當時廣州外銷畫行業繁盛的見證。十八、十九世紀,在廣州一口通商的年代,大量描繪中國風土人情的外銷畫,包括紙本水彩畫、壁紙畫、玻璃畫、通草畫等,漂洋過海銷往歐美。其中,荔枝既是嶺南風物的代表,又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符號,以繪畫為媒介,流傳至西方社會。現藏于荷蘭、英國、美國等地博物館的相關畫作顯示,荔枝作為植物、裝飾品和生活場景,扮演跨文化交流的重要角色。
攝影術出現之前,中國外銷畫起到明信片的作用,滿足了西方人對東方的好奇和想象。通草畫繪制技藝傳承人顏康平告訴南都、N視頻記者,從文創角度看,通草畫等外銷畫是清代廣州走向海外的文化消費產品,充當了傳播中國圖像的重要媒介。“當下的通草畫,能夠代表嶺南文化元素的題材廣受歡迎,荔枝畫就在其中。”
19世紀荔枝圖通草畫。孫中山大元帥府紀念館藏品
畫中荔枝
1847年7月,一位奧地利女士來到廣州,她對外國人在廣州食用的菜式和習慣進行了詳盡的觀察。在游記中她提到,除了正餐和甜品,水果如菠蘿、龍眼、芒果和荔枝,“中國人認為荔枝是世界上最好的水果,能吃的是白色軟軟的部分,核是黑色的”。
盡管吃起來比較水潤,但這位奧地利女旅行家并沒有給荔枝太高的評價。不過她仍是幸運的,在十九世紀,可以嘗到荔枝鮮味的歐洲人尚屬少數。
1827年,法國巴黎出版的《帕克斯頓植物學雜志與花卉名錄》指出,歐洲植物學家早已熟悉荔枝,1786年就被引入,“但是它從未被大量種植”。
那時候,西方人認識這種亞熱帶作物的重要途徑之一,是通過中國外銷畫。
學者江瀅河考證說,中國文化產品外銷源遠流長,十八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沿海對外貿易逐漸向廣州口岸集中,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一口通商之后,廣州成為西方船舶最終目的地。由此,廣州外向型百工技藝面向西洋市場轉變創新,逐漸形成主題多樣、技藝精良的各式外銷畫。
外銷畫種類豐富,包括油畫、紙本水彩畫、紙本水粉畫、壁紙畫、玻璃畫、通草畫等。其由中國畫師兼采中西畫法繪制所成,售賣對象主要為在華西方人。
荔枝圖紙本水彩畫。英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藏品
南都記者查閱發現,英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現藏一幅來自廣州的中國外銷畫,作品精巧,它的高度37.6厘米、寬度29.8厘米,系紙本水彩畫,繪于厄特曼紙(一種高級繪畫紙)上。畫作非常細致地將荔枝作為一種植物展現,其枝葉和果實栩栩如生。這幅畫的創作年代已無法精確,博物館判斷大致為1795年-1820年。
事實上,1656年,波蘭傳教士卜彌格出版的《中國植物志》介紹了荔枝,并收錄迄今所見最早的由西方人繪制的荔枝樹畫像。到十八世紀中葉,歐洲人對異域植物的興趣,促使荔枝進入越來越多植物學家的視野,其中不少人正是在廣州見到荔枝,確立了對荔枝的科學認識。例如,英國探險家、植物學家,受雇于東印度公司的斯當東,曾作為英國特使馬戛爾尼的副使出使中國,1793年在廣州時就荔枝做了記載。
嶺南佳果圖。Alastair Blackburn 先生藏品
當時,中西方的花鳥畫有較大區別,中國的花鳥畫更多是“以物言志”,西方則注重自然科學。中國的外銷畫畫家們,也經歷了從遵守傳統畫法到按照西方植物圖樣式繪制的過程。
中國人的植物畫在十八世紀就給歐洲人留下深刻印象。有博物學家贊嘆“不管是畫在紙上的,還是刻在家具上的,都能讓人一眼看出是什么植物”。
外銷畫中,除了上述的紙本水彩畫,更為后人熟知的是通草畫。它利用中國本土的通脫木制作的通草紙繪制,成本較低、便于攜帶、顯色度高,出口數量巨大。
文博專家、二級研究館員程存潔,鉆研廣州外銷畫多年。他向南都記者展示了孫中山大元帥府紀念館所藏的一幅荔枝圖通草畫,所描繪的同樣是作為植物的荔枝,并呈現了果實成熟和非成熟兩種狀態。
程存潔透露,該畫成于十九世紀,經過時間流轉,其收藏記錄已不可考,幾年前由館方從歐洲購得。
時代氣息
南都記者了解到,因為被排除于當時主流文化視野,大部分廣州外銷畫畫家名不見經傳。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中葉,廣州十三行商館區附近的“中國街”就有約三十家畫店。外銷畫畫家為吸引顧客,會在店鋪掛上中英文組成的招牌。有研究指出,廣州十三行外銷畫客源,主要來自歐美國家,部分銷往亞非拉地區。
在攝影術流行之前,這些描摹中國風土人情的圖畫漂洋過海、輾轉萬里,流入西方社會。
“很多外銷畫是偏寫實的風格,無意中保留了圖像方面的歷史材料,這也是我們現在關注、重視它的原因所在。”程存潔說。
賣荔枝圖紙本水粉畫。荷蘭萊頓民族學博物館藏品
荷蘭萊頓民族學博物館藏有多幅表現街頭小販給荔枝稱重、售賣荔枝的中國外銷畫。其中一幅賣荔枝的畫作上,分別有中英文標題,賣荔枝的男子似乎沒有為商品銷路擔憂,反而自個兒品嘗起來,滿足口腹之欲。
享受荔枝圖玻璃畫。荷蘭萊頓民族學博物館收藏
具有嶺南生活氣息的畫作還不少。
畫面中間位置是一棵荔枝樹,樹下多人圍坐于桌旁,桌上擺放許多剛剛采摘下的新鮮荔枝。畫中人物置身富麗的花園建筑,一家人的生活悠然閑適。這幅精美華麗的玻璃畫產自廣州,制作時間在十八世紀末,如今也被荷蘭萊頓民族學博物館收藏。
荔枝在畫中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嶺南風土的真實寫照。
依照《嶺南荔枝譜》《廣東新語》等文獻記載,清代廣東的荔枝多達一百余種,嗜荔枝已成當地社會崇尚的風習。“問園亭之美,則舉荔枝以對,家有荔枝千株,其人與萬戶侯等。故凡近水則種水枝,近山則種山枝。有荔枝之家,是謂大室。當熟時,東家夸三月之青,西家矜四月之紅,各以其先熟及美種為尚。主人餉客,聽客自摘。”
十八世紀,荔枝被法國植物學家索拉內賦予第一個植物學名稱Litchi Chinensis,它也成了中國文化的重要符號。
學者江瀅河著文稱,十八世紀中葉,英國社會對中國外銷玻璃畫需求達到頂峰,一些玻璃畫還被當作鏡子鑲嵌在家具上,成為英國上流社會家居生活的重要陳設。
他注意到一幅作于十八世紀五十年代、現懸掛于美國麻省塞倫迪美博物館亞洲外銷藝術畫廊的玻璃畫。此畫描繪了在荔枝等中國元素環繞下,坐在中國涼亭中、身著中國服裝的一對西洋母女,背景是珠江沿岸風光。這兩人實際上是英國中國事務部亨利·李維爾的妻子和女兒。江瀅河認為,這幅畫非常符合十八世紀中國貴族婦女的實際情況,“形式和題材都體現中西合璧”。
外銷壁紙畫里,也出現了荔枝。
研究者這樣描述當時“中國事物”在英國富裕家庭中的特殊地位:這些人家大多有一間“中國房間”,陳列精致的中國物品,張貼中國墻紙……
清乾隆農耕商貿圖外銷壁紙(局部)。
“清乾隆農耕商貿圖外銷壁紙”誕生于清乾隆年間的廣東,手繪于桑皮紙上,用水彩畫成,有150多個人物,50余組生產生活場景,極富嶺南民間生活氣息。收獲荔枝的場景中,幾名孩童用衣物兜著成熟的荔枝,每個人都收獲滿滿,饒有趣味。
這組十八世紀的手繪中國出口壁紙,最早由英國的拉斯切利斯家族購買,用來裝飾他的夏活莊園里的中國房間。根據記載,亨利·拉斯切利斯是東印度公司商船“約克號”的船長,1741年至1748年三次到訪廣州,這套壁紙就是亨利到訪廣州時的訂購之物。200多年后,其中12幅經廣東省博物館購藏,重回故鄉廣州。
對話古今
2024下半年至2025年初,廣州海事博物館推出“遇見黃東:一個清代廣州‘事仔’的大世界”展覽,以十八世紀的植物科學畫為核心展品。
黃東是1767年-1796年間活躍在十三行的“小人物”,他曾受雇于英國茶商、植物學愛好者約翰·布萊德比·布萊克,協助制作一部有關中國植物的圖錄,又帶著它遠赴英國。這批植物畫資料里,不僅出現了荔枝,還記載了進鳳荔枝、黑葉荔枝、大造荔枝等多個品種。
顏康平作品。
廣州海事博物館借此機會,邀請通草畫繪制技藝傳承人顏康平,以本地古樹名木為題材,繪制了包括荔枝在內的多幅通草畫。荔枝這一嶺南風物,實現了跨越時空的形象對照。
顏康平向南都記者介紹,當年的荔枝畫大概有幾種類別:一類是為博物學目的,側重科學性;另一類是起到裝飾性的作品;再有就是表現荔枝售賣等生活場景。十九世紀晚期,面對攝影術等因素的沖擊,通草畫行業逐漸衰退。
他總結這段歷史稱,從文創角度看,通草畫等外銷畫是清代廣州走向海外的文化消費產品,充當了傳播中國圖像的重要媒介。
顏康平表示,當下的通草畫,能夠代表嶺南文化元素的題材廣受歡迎,荔枝畫就在其中。他也曾經在多個場合向外國友人介紹、教授通草畫。不過,畫荔枝還是有很大難度,不適合入門教學。
花果盤景圖。英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收藏
還有很多精美的荔枝畫,正等待公眾發掘和欣賞。
英國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收藏一幅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中國壁紙畫《花果盤景圖》,尺寸為243.9厘米×122厘米,體現具有強烈東方色彩的園林風光。畫面中,一株荔枝樹種在海青大甕內,旁有太湖石陪襯,紅荔成串、綠葉遮掩,甚是奪目。盤景外還有繡球花、海棠花、牡丹等,繡球花枝干、牡丹枝旁各有一只丹頂鶴。
《花果盤景圖》出現的動植物元素組合,顯示其并非為了生活寫實,而是以裝飾藝術品隱約寄托著來自東方的祝福。中國古人以荔諧音“利”,作為吉祥之物,傳統繪畫亦多見其形象。
當然,解讀文化上的寓意有點復雜,回顧到荔枝食用上可能更加直接。
十七世紀末,法國傳教士李明對荔枝的外形、果肉、儲藏、食用方法進行介紹。他認為,中國水果之中荔枝味道最美,并提及中國人會將荔枝干放在茶水中,使其略帶酸甜味。
如今,西方人也在開發荔枝的美味。當代一位法國人出版的西餐烹飪書籍,介紹了這種中國典籍早有記載的食物,視其為“融合了玫瑰和葡萄味道的小珍珠”,并解釋“像歐洲的櫻桃一樣,這種珍貴的水果上市期短暫”。
若論啖荔枝,還是中國人想說的話更多。清代僧人金堡常年在廣東生活,他留下一組詩,道盡對荔枝的癡戀。其中一首是:來遲來早失中間,饕餮空嗟數亦慳。余福盡堪供晚景,徐家又送小華山。
十八、十九世紀,絕大多數西方人只能從中國外銷畫里遠觀的水果,或許正是廣東“饕餮”們的消夏日常吧。
《廣東荔枝的全球口碑》專題報道
總策劃:戎明昌 劉江濤
執行策劃:王佳
統籌:南都記者 向雪妮
采寫:南都記者 馬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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