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手里的這把剖刀,是他十八歲那年,從他師父手里接過的。
刀身窄而薄,泛著青光,據說是前清傳下來的,剖過上萬根毛竹,也沾染過三代扎紙匠手心的汗。劉承的手,如今也像他剖開的竹篾,干、韌,布滿了細密的紋路和老繭。
他是鎮上最后一個扎紙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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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鋪子開在老街的盡頭,一間采光很差的老屋,門口掛著褪色的幌子,上書“劉記扎彩”。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光顧了。城里人辦喪事,都用塑料花、電子花圈,省事,也氣派。只有鎮上幾個念舊的老人,還會在紅白喜事時,來他這里訂幾個紙人紙馬。
劉承的生意,和他的年紀一樣,都已是殘年風燭。他本以為,這門手藝,就會在他手里,像那些燒給死人的紙錢一樣,化作一縷無人問津的青煙。
直到那個雨夜,那個女人的出現。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砸在屋頂的瓦片上,像有無數只腳在上面奔跑。劉承正準備關門,一個身影,像被風吹進來的一片葉子,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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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女人,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黑色旗袍,打著一把油紙傘。她很高,很瘦,一張臉藏在傘的陰影和雨幕之后,看不真切。
“劉師傅?”她的聲音,像被雨水浸透過,清冷,又帶著一絲不易察的沙啞。
劉承點了點頭,沒說話。他聞到了一股味道,不是雨水的濕氣,而是一種很高級的、冷冽的香水味,和這個霉味與竹篾味混合的鋪子格格不入。
女人緩緩收了傘,露出一張過分白皙的臉。她很美,但那種美,卻讓人心里發寒,像廟里供奉的、沒有香火氣的神像。
“我想請您,扎個紙人。”她說。
劉承“嗯”了一聲,等著她說尺寸、樣式。可女人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心里猛地一沉。
“要等身的。一比一。”她說著,從一個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很甜的女孩,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站在一片開滿了野花的草地上。
“要和她,一模一樣。”女人補充道。
劉承接過照片,指尖觸到相紙,只覺得一陣冰涼。他干這行五十年,扎過的紙人數以千計,但扎等身的、而且是照著活人照片扎的,是行里的大忌。
師父傳他手藝時,第一句教他的,就是規矩。
“咱們這行,是給陰間做東西,掙的是死人的錢。所以,手要穩,心要正,規矩不能亂。”
“紙人紙馬,做得再好,也得留三分拙氣。千萬不能扎得太像真人,更不能點睛。不然,東西就‘活’了,那是要出大事的。”
所謂“活”,不是真的活過來,而是指那東西會沾上不該沾的“氣”,變得邪性。
劉承把照片遞了回去,搖了搖頭:“小姐,這活,我做不了。壞規矩。”
女人的臉上,第一次有了一絲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失望、懇求和偏執的神情。她沒有接照片,而是從手包里,拿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了柜臺上。
“劉師傅,我孫女在國外出了意外,尸骨無存。家里老人見不到最后一面,怕是活不成了。求您,就當是積德行善。”她頓了頓,把信封往前推了推,“這里是定金。事成之后,還有十倍。”
劉承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信封上。信封很厚,從敞開的口,能看到里面一沓嶄新的紅色鈔票。他想到了在省城讀大學的孫子,前幾天剛打電話來,說想換個新電腦,搞設計專業,舊的那個太卡了。
他的心,動搖了。
“我……只能盡量扎得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了起來,“但眼睛,我不能給您點。這是死規矩。”
“好。”女人答應得很快,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眼睛,我自己來點。”
她留下照片和信封,又撐開那把油紙傘,走進了雨幕,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劉承拿起那張照片,女孩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不知道,自己接下的,究竟是一份訂單,還是一份催命符。
他選了鋪子里最好的一批毛竹,火烤、剖篾、扎骨架。他的手藝確實是冠絕全鎮的。不出三天,一個和照片里女孩身形分毫不差的竹制骨架,就立在了屋子中央。
接下來是糊紙。劉承用了上好的棉紙,一層一層,用自己調制的漿糊,仔細地裱糊。他全神貫注,仿佛要把自己一生的手藝,都傾注在這個作品上。
怪事,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那天晚上,他給紙人糊完最后一層臉皮,準備收工。一轉身,他好像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就在他耳邊。他猛地回頭,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和那個靜靜立著的、白色的紙人。
他以為是自己太累,出現了幻聽。
可從那天起,鋪子里就總有些不對勁。
他明明記得鎖好的門,第二天早上來,會開著一道縫。他擺放整齊的工具,會莫名其妙地換了位置。甚至,他總能聞到那股本不該屬于這里的、冷冽的香水味。
他開始失眠,做夢。夢里,總是照片上那個白衣女孩。她不說話,就那么遠遠地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種說不清的哀愁。
而屋子中央的那個紙人,也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劉承開始給它上色。他照著照片,小心翼翼地調配著顏料。他畫上彎彎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那帶著一絲笑意的嘴唇。每畫一筆,他都感覺,這紙人仿佛就多了一分“生氣”。
有一天下午,他正在給紙人畫嘴唇。那一抹嫣紅點上去,他后退幾步,端詳著自己的作品。燈光下,那紙人微微含笑,嘴角上揚的弧度,和照片里一模一樣。
可就在他眨了一下眼的工夫,他-竟然覺得,那紙人的嘴角,弧度似乎又大了一點,笑意,也更濃了一點。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又恢復了原樣。
他安慰自己,是老眼昏花了。
但他騙不了自己。那紙人,在變。它的皮膚,不再是紙的質感,而開始透出一種玉石般的、病態的溫潤光澤。那頭用墨線畫出的頭發,也仿佛有了垂墜感。
它越來越像一個活人。一個睡著了的美麗女孩。
劉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想停手,可那個女人的話,和那個厚厚的信封,像魔咒一樣困住了他。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他給紙人穿上了和照片里一樣的白色連衣裙,那是女人第二次來時送到的,料子極好。
穿上裙子的紙人,就那么靜靜地立在屋子中央,垂著頭,沒有點上眼珠的眼眶,是兩個空洞的黑窟窿。
劉承不敢再看它。他把它用一塊巨大的白布蓋了起來。
離交貨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劉承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他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他感覺自己的精氣神,正一點一點地,被那個蓋著白布的“東西”吸走。
他終于扛不住了。他想起了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一本手抄的冊子,上面記錄了這行的一些秘聞和禁術。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本用油紙包著、已經泛黃的冊子。
他在冊子的最后一頁,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幾頁紙上,沒有字,只有一幅幅用朱砂畫的圖。畫的是一個道士,如何將人的三魂七魄,從一個將死的軀體里,引出來,再注入到一個用特殊方法扎成的紙人里,實現“移魂續命”。
這種禁術,叫“偷天換日”。
而那個紙人,在術語里,叫“生人俑”。制作生人俑,需要用活人的生辰八字做引,制作者也要用自己的心血去“喂養”,才能讓它具備承載魂魄的“生氣”。
冊子的最后,是師父用血寫下的一行小字:
“此為邪術,有傷天和,永不可用。若遇人行此術,當以命阻之,否則,必遭天譴。”
劉承手里的冊子,落在了地上。他全身冰涼,汗如雨下。
他終于明白,那個女人,根本不是要給孫女辦喪事。她是要用這個紙人,去換一個活人的命!而自己,親手制作了這個“容器”,甚至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精血喂養了它!
他看著那團蓋著白布的輪廓,那不再是一個紙人,那是一個即將吞噬生魂的怪物。
交貨的日子,到了。
還是一個雨夜。那個女人,準時出現在了門口。
她還是穿著那一身黑色的旗袍,臉色比上次更白,眼神里卻透著一種狂熱的光。
“劉師傅,辛苦了。”她說,目光越過劉承,直接投向了屋子中央的那個白布遮蓋的輪廓。
“東西,可以了吧?”
劉承沒有回答。他擋在白布前面,看著她,沙啞地開口:“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這東西,你是要用來做什么?”
女人的臉上,那副冰冷的面具終于裂開了。她凄厲地笑了起來:“做什么?我女兒躺在病床上,三年了,像個活死人!醫生說她永遠醒不過來了!憑什么?我花了那么多錢,請了最高明的道長,他說,只要找到一個手藝最好的扎紙匠,做一個生人俑,就能把我女兒的魂,換回來!”
她指著那個紙人,聲音尖利:“今天,就是最后的機會!劉師傅,你讓開!讓我點了這睛,我女兒就能活過來了!”
劉承搖了搖頭,眼神里是一種赴死般的平靜:“不行。這是邪術,是拿別人的命,換你女兒的命。我不能讓你這么做。”
“別人的命?”女人笑得更瘋狂了,“一個傻丫頭的命,怎么比得上我女兒金貴?你讓不讓開?!”
劉-承緩緩地、挺直了自己傴僂的背。他看著眼前的女人,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個扎紙匠。我給死人做了五十年的東西。我比誰都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這規矩,不能亂。”
他猛地轉身,掀開了那塊白布。
白布下的“紙人”,已經完全看不出是紙做的了。它肌膚瑩潤,五官精致,栩栩如生,宛如沉睡。
女人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就要沖上去。
可劉承比她更快。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把小刀,沒有絲毫猶豫,用刀尖劃破了自己的指尖。鮮血,涌了出來。
他沒有理會女人的尖叫和詛咒,而是用那沾著鮮血的手指,蘸了蘸旁邊硯臺里最濃的墨。然后,他舉起手,不是點向那個“生人俑”的眼睛。
他點向了它旁邊,一個他很多年前做好,一直沒舍得燒掉的、怒目圓睜的鐘馗像的眼睛。
“師父,徒兒今天,要借您老的規矩,用一用了!”
就在他血色的指尖,點上鐘馗雙眼的那一瞬間。
整個屋子,狂風大作。所有的紙錢、紙馬,無火自燃。一股強大到無法形容的氣流,從那個鐘馗像上爆發出來。
那個美麗的“生人俑”,在狂風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它的“皮膚”開始迅速地干癟、開裂,變回紙的質感。那身華美的白色連衣裙,也瞬間變得灰白。最后,“轟”的一聲,它和那些紙錢一起,燒成了灰燼。
黑衣女人被那股氣流沖倒在地,她驚恐地看著這一切,發出一聲絕望的哭喊,連滾帶爬地逃進了雨夜。
風停了,火也熄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
劉承緩緩地跪倒在地,他看著滿地的灰燼,和他身前那個怒目圓睜、仿佛有了神采的鐘-馗像。
他笑了。
他流著淚,笑了。
我是在我爺爺的葬禮上,聽姑婆斷斷續續地講完這個故事的。
她說,那天晚上之后,爺爺就病倒了,沒幾天,人就走了。他走的時候,很安詳。
姑婆把爺爺留下的那個已經泛黃的冊子交給了我。我翻到最后一頁,看到了師祖那行用血寫的字。
在字的旁邊,又多了一行。
是我爺爺用盡最后力氣寫的,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規矩,不能壞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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