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英

一場已隱秘進行了一年的藥物專利紛爭，近日被公開，讓兩家擁有全球前沿技術平臺的中國生物醫藥公司被圈內熱議，進而影響了它們在資本市場的估值。

涉事的兩家企業，一家是位于上海“張江藥谷”的和鉑醫藥-B（02142.HK），一家是位于北京“中國藥谷”的百奧賽圖-B（02315.HK）。

和鉑醫藥為全球藥企提供“彈藥”——在研藥物及抗體技術，被稱為“中國BD（商務拓展）之王”。百奧賽圖依靠為全球藥企提供藥物實驗用的轉基因小鼠起家，被稱為“中國鼠王”。

此次專利紛爭的核心是一種制備抗體藥物的技術，這種全球前沿技術是兩家企業營收和現金流的重要支撐。

和鉑醫藥的這一技術來源于2016年對荷蘭企業的收購，技術的誕生時間是2005年，在中國經歷了與國家知識產權局在法庭的兩次交鋒后，于2022年獲得專利授權。

百奧賽圖的這一技術是企業內部研發而來。百奧賽圖創始人沈月雷向經濟觀察報介紹，該技術從2013年至2023年歷經十年研發才得以成功。他稱，如果只要求達到和鉑醫藥的技術水平，百奧賽圖只需要3個月。

和鉑醫藥對此并不認可。2024年9月，和鉑醫藥將百奧賽圖告上了上海知識產權法院，指控百奧賽圖的抗體平臺侵犯其專利。作為反擊，百奧賽圖先是提出上海知識產權法院的管轄權異議，此后又向國家知識產權局主張和鉑醫藥專利無效。

2025年5月、6月，百奧賽圖兩項反擊行動失敗，最高法院裁定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對該案具體管轄權，國家知識產權局確認和鉑醫藥專利權有效。

接下來該案將進入審理環節。這場專利紛爭的成敗關系到兩家中國知名抗體藥企的未來。

兩家平臺公司的遭遇戰

6月23日，和鉑醫藥再次憑借抗體技術拿下跨國藥企大單，這次交易的潛在總額達6.2億美元，其中首付及近期付款0.47億美元。據經濟觀察報統計，2020年—2024年，和鉑醫藥依靠將在研藥物及抗體技術對外授權，已獲1.85億美元的收入，潛在交易總額近40億美元。

和鉑醫藥目前尚未有已上市藥物，但憑借對外合作，2023年、2024年已實現連續盈利，成為中國極少數依靠BD扭虧為盈的生物技術公司。

和鉑醫藥的合作伙伴包括阿斯利康、輝瑞、莫德納、科倫博泰-B（06990.HK）等國內外知名藥企。這些合作有賴于和鉑醫藥的核心資產——抗體技術平臺。2016年和鉑醫藥成立時，在創始人王勁松的主導下，和鉑醫藥通過收購一家荷蘭公司獲得了全人源抗體技術平臺（Harbour Mice，平臺包括雙重雙輕鏈H2L2、僅重鏈HCAb）。

僅重鏈HCAb技術，正是此次專利紛爭的核心。

與和鉑醫藥的成長史不同。創立于2009年的百奧賽圖，起初是一家做小鼠生意的公司，屬于抗體公司的上游。創始人是沈月雷，他賣的不是普通的實驗小白鼠，他將小鼠的某些基因換成人的基因，以利于預測相關藥物分子在人身上的成藥性，藥企購買這些小鼠后可自行進行抗體開發或藥物篩選。

百奧賽圖為人所知的第一個高光點是開發出“PD-1靶點人源化小鼠”供藥企選用。PD-1藥物被稱為“抗癌神藥”，中國創新藥的第一個高峰便由該藥創造。國內首個獲批的PD-1藥物用的就是百奧賽圖的小鼠。此后百奧賽圖開發了多個創新靶點的小鼠，銷往全球20多個國家和地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很少將和鉑醫藥與百奧賽圖放在一起比較。直至2019年，百奧賽圖開發出RenMice抗體平臺，成功實現從實驗小鼠向下游抗體分子的布局。2022年底，百奧賽圖又宣布成功研發出RenNano，RenNano正是此次被指控侵權的抗體平臺。

在RenNano官宣前后，投資者社區雪球上開始出現和鉑醫藥與百奧賽圖平臺孰優孰劣的討論。一種聲音認為，和鉑醫藥的平臺是收購而來的老平臺，技術能力不如百奧賽圖。

自2023年起，百奧賽圖的抗體平臺陸續與國內外多家藥企達成合作，成為與和鉑醫藥同臺競技的企業。2024年，全球前10大藥企中已有7家成為百奧賽圖抗體業務的客戶，其抗體業務營收達3.18億元，同比增長超80%。

和鉑曲折的專利路

在對百奧賽圖提起專利訴訟前，和鉑醫藥的僅重鏈HCAb技術已至少涉及兩項訴訟。一項是與中國國家知識產權局的訴訟案，一項是在美國對安進子公司發起的訴訟。

與中國國家知識產權局的訴訟，關系到該技術能否在中國獲得專利授權。

國家知識產權局官網信息顯示，這項技術在中國的專利申請日是2005年7月22日。2012年11月7日，該專利實質申請生效，即知識產權局開始正式審理。在實質審理前3個月，該專利在中國對公眾公布。

一般而言，通過審理的專利會獲得知識產權局授予，標志著專利權正式生效。不過這項技術的審理過程并不順利。2015年10月，國家知識產權局駁回了該技術的專利申請。2016年1月，專利申請人鹿特丹醫學中心、克雷格對駁回決定不服，向國家知識產權局提出了復審請求，但未通過。這意味著，和鉑醫藥在2016年底收購該平臺時，該技術的專利在中國尚未確權。

2018年，鹿特丹醫學中心、克雷格將國家知識產權局告上法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判決，要求國家知識產權局重新對相關專利進行審查。國家知識產權局不服判決，將該案上訴至最高法院知識產權法庭。2019年底，最高法維持了一審判決。

2022年7月，在首次審理近十年后，國家知識產權局決定將發明專利權授予鹿特丹醫學中心與克雷格。即，直至此時和鉑醫藥的技術平臺在中國才獲得正式專利權，可實際行使相關權利。

與在中國涉及的行政訴訟案不同，和鉑醫藥在美國訴訟的對象是一家名為Teneobio的生物制藥公司，該公司在2021年7月被跨國藥企安進以25億美元收購。2021年12月，和鉑醫藥對該公司提起專利侵權訴訟，目前該案仍在審理中。

為了應對專利紛爭及相關法律事務，和鉑醫藥在2025年3月任命曾在多家知名律所任職的劉毅為法務負責人、高級副總裁，直接向王勁松匯報。任命發布當日，和鉑醫藥的股價漲超11%。

創始人否認侵權

和鉑醫藥發起訴訟的Teneobio、百奧賽圖都屬于全球少有的擁有全人源僅重鏈抗體小鼠平臺的公司，另外3家是再生元、Leveragen、Crescendo Biologics。

沈月雷認為，全球6家全人源僅重鏈抗體小鼠平臺公司分為兩類：一類的技術路線是“KO+轉基因”，一類是原位替換。和鉑醫藥、Teneobio與Crescendo Biologics屬于前一種技術路線，而百奧賽圖、再生元、Leveragen屬于后一種。在他看來，兩條路線的差異就像膠卷相機與電子相機，原位替換的技術壁壘很高。

“和鉑這個2005年的產品，今年7月在中國過期，不理解為什么要碰瓷我們。每個人看到設計方案都能看出不同。無論是技術路線，產品設計，根本不一樣。”沈月雷向經濟觀察報表達了他的不解。

在2025年6月16日，和鉑醫藥對外公布國家知識產權局確認其專利有效后，沈月雷在朋友圈連發了多條動態表達對和鉑醫藥提起專利訴訟的不滿。

6月17日凌晨，百奧賽圖官方公眾號首次正面回應該案件。百奧賽圖重點列出了兩家平臺的差異：百奧賽圖平臺大片段原位替換為人源120+個V基因，完整攜帶人類重鏈可變區基因組，和鉑醫藥平臺僅引入了9個V基因，且為小片段轉基因技術。同時提到，和鉑醫藥的專利將在2025年7月22日到期。

該文被部分投資者理解為百奧賽圖技術平臺優于和鉑醫藥，6月17日和鉑醫藥股價大跌15.47%。17日下午，為了回應投資者困惑，和鉑醫藥特意選擇在雪球發文。

針對百奧賽圖提及的V基因數量問題，和鉑醫藥稱，并非所有原始抗體基因都適合生成僅重鏈抗體，盲目增加無效基因不僅不會提升效率，反而導致更多無功能不穩定僅重鏈抗體的產生。

針對專利到期問題，和鉑醫藥稱，在專利有效期滿之前發生的侵權行為，和鉑均可依法維權。和鉑醫藥有關負責人對經濟觀察報表示，即便該項專利過期，和鉑醫藥的其他專利也可以補上，其抗體平臺有著嚴密的技術保護網。

有研究人員指出，此次專利戰的核心不在于兩者使用V基因的多少、如何切入重鏈抗體，而在于兩者生產重鏈的方法是否一致。和鉑醫藥是將抗體中的輕鏈敲除來獲得重鏈抗體，而百奧賽圖采取是使輕鏈沉默（不表達），真正的焦點在于“輕鏈敲除是否涵蓋沉默技術”。

北京中聞律師事務所知識產權部主任劉彬代理過多起知識產權專利案。他介紹，近年來，醫藥領域的專利申請量每年都在創新高，這也就意味著相關專利案件未來會越來越多。但并非所有專利案都以輸贏來判定，很多案件常常以和解方式結束。他提醒，中國熟悉生物醫藥的律師和法官都極少，在訴訟中，相關方需做好技術的闡釋工作，盡量以類比等通俗易懂的方式讓法官理解相關技術專利的邊界。

（作者 張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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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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