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噴涂著深圳某醫院標識的物流無人機,正安靜地停放在庫房待命。按計劃,它將穿越城市上空,往返于醫院之間,用以調用緊急物資。這條嶄新的“空中急救線”距離通航還差一塊關鍵拼圖:誰來駕馭它?
6月20日晚9點,醫院方面代表找到了深圳無人機培訓公司大遠創新的創始人吳義元,愿以“可觀的薪酬”緊急招攬能勝任常態化飛行的資深飛手。類似的無人機應用場景正在全國各地不斷涌現。“但成熟、可靠的飛手十分緊缺。”吳義元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最近兩年,“低空經濟”被連續寫入政府工作報告,無人機應用場景加速落地,市場對飛手的需求愈加顯著,帶動了無人機操控員執照報考人數的持續增長。
然而,大批行業新人在投入高額學費后,卻面臨“畢業即失業”的窘境。他們很快發現,“有證”只是拿到了行業入場券,“僅僅會飛”遠無法滿足崗位需求。卷入考證熱潮的行業新人們聚集在“高薪飛手”的宣傳帖下追問:被寄予厚望的無人機考證,究竟是新的職業風口,還是一場騙局?
3月19日,浙江杭州一家機動車駕校開辟無人機執照考試培訓業務,多名學員輪流進行實操飛行訓練。攝影/本刊記者 王剛
行業新風口?
“無人機應用場景的探索充滿想象力。”吳義元舉例,在各大城市地標建筑外,無人機正將“外墻清潔”業務拓展至傳統“蜘蛛人”的作業禁區,這些走在應用前端的創業團隊,投入多年研發,撬動的不僅是百億級別的新市場,還有對專業飛手的新需求。“飛手起碼要懂得建筑風險評估,以及清潔劑噴灑等。”
截至2024年底,國內注冊無人機共217.7萬架,共頒發有效執照24.73萬本。國家發展改革委副主任李春臨在去年10月國務院新聞辦發布會上透露,據有關部門測算,國內無人機操控員崗位的就業人才缺口高達100萬人。
市場對飛手的需求正快速增長。智聯招聘報告顯示,2025年2月,無人機工程師、無人機組裝測試的招聘職位數同比增速分別為39.9%和64.5%。然而,對應的求職人數增速更為驚人,分別同比飆升了287.3%和271.9%。
考證熱潮席卷了各地的考試中心。在河南鄭州上街區考試中心,6月17日結束的單場考試創下了參考人數破千的紀錄。
武漢資深飛手柴騰龍已經入行八年,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早年他考證時,當天便完成全部考試科目,但現在公司新同事去考證,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輪上。據他觀察,考證熱的拐點出現在2024年1月后,《無人駕駛航空器飛行管理暫行條例》正式實施,規定小型及以上無人機操控員必須“持證上崗”,而輕型無人機用于商業活動也需執照,覆蓋了大部分行業應用場景,包括常見的物流、測繪、植保等領域。持證成為行業準入門檻,企業招聘明確要求飛手須具備中國民航局(CAAC)執照,持證飛手在薪資和就業機會上也更具優勢。考證培訓市場因此快速擴張。“原來在武漢單個考場只有一兩百人,現在單場報名人數已經漲到六七百人。”
考證人群正發生深刻變化。“考證群體中,百分之八九十為在校學生。”中國職工技術協會無人機和無人系統專委會會長包延君介紹,早年的無人機考證群體以公安、消防等專業部門為主,如今在校生和跨專業求職者成為主力。在鄭州一個近700人的考場里,七成考生來自大中專院校。不少年輕考生抱著“多個證書多條路”的心態來培訓。包延君舉例,一些冷門專業的學生求職碰壁后,愿意花費上萬元考證,就為擠進風口行業。
就業前景儼然成了無人機考證宣傳的金字招牌。社交平臺上,“報考無人機證”話題熱度始終居高不下,相關培訓廣告短視頻打上“零基礎小白一個月拿證”“高薪自由”等標簽,相關話題的播放量常常破億。
巨大的市場缺口正吸引資本跑步入場,各方都在爭奪自己的位置。傳統駕校也不甘示弱,常州宇勝、巢湖平安等駕培機構紛紛推出無人機培訓業務。截至今年6月初,全國無人機培訓機構突破2500家,數量半年內幾近翻倍。“培訓機構以每個月新增一兩百家的速度增長。”包延君透露。
4月10日,河北衡水市,考生在桃城無人機基地進行無人機駕駛員執照理論考試。圖/中新
“包就業”騙局?
有網友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專門花1.2萬元選了“包就業套餐”,但實際考證通過后只經機構介紹到一家公司實習了3天,最終還得靠自己投簡歷。而好崗位更看重工作經驗,機構“包就業”合同形同廢紙,“感覺自己被騙了”。學員們對“無人機考證是新騙局”的指控,大多將板子打在了“包就業”的宣傳賣點上。
“類比汽車駕校,‘包通過’駕駛證后,還包管找工作嗎?”一位培訓業內人士反問,對于學員一邊倒地指責某些機構“詐騙”,他也感到十分無奈。“培訓機構和考生都應該清楚,考證和就業能力本就是兩回事。”
一家無人機培訓機構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所以在招生時強調“保障就業”,就是因為競爭太激烈了。對不明就里的參培新人來說,除了比價,就是看哪家提供的服務更“貼心”,而考生花費上萬元考民用無人駕駛航空器操控員執照(下文稱“CAAC執照”),“一半為了儲備技能,一半為了就業”。“說白了,包就業的承諾是用來吸引學員的。”
“自產自銷”成了行業潛規則。一位從業超過五年的資深飛手透露,一些機構為回避“找工作”承諾,與考證通過的學員簽約,直接讓其留下做教員,甚至是沒有五險一金的兼職教練。“把自己上個月剛學會的技能再教給新人。這樣的培訓,質量能有多高?”
“目前行業內具備教員培訓資質的機構不足10%。”包延君坦言,行業進入門檻并不高,投入三四十萬元,買十幾臺教練機,再請七八位教員,申請固定空域后,便可以開門招生,而機構所需培訓資質很多通過“掛靠”“加盟”等方式來實現。一些新晉培訓機構,即便拿到授權認證,教學質量也難以保證。“先不說能不能找到工作,考試通過率或許都是問題。”
在吳義元看來,更嚴峻的行業困境在于“低價內卷”。據不完全統計,以中型多旋翼為例,視距內執照的培訓費用市場價通常在1萬元左右,超視距執照在1萬元以上,教員證則相對更高,在2萬元上下,這些費用通常包含培訓費和首次考試費。在無人機產業發展較早、競爭較為激烈的廣東地區,個別機構已將小型視距內執照的考試培訓價“卷”到了原市場價格的一半。
“而為了壓縮成本、追求利潤,個別機構不負責任地壓縮培訓課時,為了考試而考試。”吳義元解釋,學員得不到足夠的系統學習,尤其在實操飛行環節,如果訓練不到位,將難以應對復雜的飛行任務和突發狀況。學員通不過考試,直觀的損失是“考試費白交了”,而機構還有一筆隱性成本常被忽視,便是人員管理和安全風險成本,“炸一臺無人機的成本遠高于收一名新生”,如果傷到人更是一場災難。
相比于“包就業”,吳義元認為,培訓機構更應該給學員提供真正的職業規劃及資源幫助。“大多數學員不清楚自己考證為了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要考什么。”吳義元舉例,不同品牌農業機的操控系統差異,有時比手動擋與自動擋汽車的差別還大,很多奔著農業場景考證的學員,可以不考CAAC執照,但需要取得農業無人機生產廠家培訓后頒發的無人機操作證,而這些“門道兒”往往并不為新人所知,需要機構根據學員自身情況和訴求助其進一步規劃,從而離“就業”更近一步。
柴騰龍在新疆阿勒泰做一個冰雪科研項目。圖/受訪者提供
持證不代表能飛
培訓公司實習生時,柴騰龍發現,很多新人怕摔機賠錢,甚至不敢飛,操作飛機巡檢時手抖得厲害。“考證培訓學得再好,也是和實際場景脫節的。”柴騰龍舉例,一些機構在培訓時為體現與農業應用場景結合,專門找來農用機讓學員練習“八字繞飛”,形式多于內容。等新人真正飛農機時,遇到“農藥如何配比、路線如何規劃”等問題,依舊一問三不知。
“企業搶著要高水平教員,但大部分機構卻在批量培訓入門級飛手。”包延君坦言,人才供需錯配已經成為行業快速發展難以回避的現實問題,那些在考證時選擇“容易”模式的考生注定難以真正進入就業市場。
行業已看到“痛點”。包延君正籌劃與會員單位一起組織“無人機戰法與技能培訓”,針對應急運輸、測繪、投送和航拍等常見技能進行專項練習。吳義元也在今年5月推出了“高階農林實戰班”,讓有意愿提升實戰技能的學員在其合資公司管理的荔枝林實踐,讓學員掌握打藥、施肥、播撒、吊運等實戰知識和技能。為提升學生積極性,公司規定,學員在實習期與團隊一起完成接單任務,團隊可抽成30%,不少學員實習期就賺回了學費。而表現優異的學員在畢業后還有可能獲得公司扶持和業務輸出,實現獨立創業。
“企業要的是來了就能干活的成手,而不是連電池循環壽命都不懂的行業新人。”包延君坦言,崗位薪資越高,對個人的復合能力要求越多。例如,電力巡檢崗位要求飛手能通過RTK等技術實現厘米級定位,并對航拍影像進行缺陷識別,這些技能需要長達幾個月的實戰訓練。
再次看到“年薪40萬招飛手”的廣告推送,柴騰龍不禁苦笑,這與他十年前選擇專業時看到的宣傳話術如出一轍。入行八年,嘗試了多個領域,如今管理著12人技術小組,月薪剛觸及五位數。而當年同班13名同學,僅剩他一人還留在行業里。
“當年以為無人機是風口,結果從業之初月收入只有4000多元。”柴騰龍畢業于湖北首家開設“無人機駕駛”專業的學校,也是該校首屆無人機方向的學生。由于就業效果不佳,“無人機”專業最終只招了兩屆學生。
畢業后,他出于個人興趣選擇了航拍工作,后考慮到技能積累與長遠收入,跨行到了當時新興起的航測領域,在新公司自學了垂起固定翼飛行、航線規劃、地形建模等測繪方面的技能。“相比于單純掌握飛手技能,更重要的是能否解決客戶需求。”
“如沒有工作平臺鍛煉或是不繼續選行業應用深造,那離能真正獨立應用作業還相去甚遠。”隨著第三次全國國土調查結束,大批測繪公司經歷洗牌,柴騰龍及時從航測轉向電力巡檢,并將從事航測時積累的技能遷移到了新領域。
“無人機飛手在未來更像是一項基本技能,只有結合特定專業領域技能,才能找到用武之地。”當有人向柴騰龍咨詢“從事飛手”職業建議時,他總會勸說,別只想著考無人機證,先學電力、測繪、農業等專業知識。
為應對行業整體供需錯配的現狀,相關主管部門也通過嚴控考試難度等方式進行調節。據受訪者透露,自2024年底,無人機執照考試難度已升級,在實踐考試環節,教練員不得進入考試區,不能像此前行業默認的那樣進行“陪考”。“考試制度不斷完善,考試難度只會越來越高。”
更大的挑戰來自技術進步。柴騰龍介紹,當無人機可以自主完成的飛行任務越來越完善,對人工操作的依賴程度勢必降低。隨著越來越多無人機作業進入“無人值守”模式,“飛手”也將面臨角色轉變的新挑戰——或許不再只關注如何提高操縱一臺無人機的技術水平,而是如何高效管理數十臺設備。
發于2025.6.30總第119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無人機考證“虛火”
記者:李明子( limingzi@chinanews.com.cn)
編輯:閔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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