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滇黔佛教考序》
文/陳寅恪
意譯/梅明(紀錄片《陳垣》導演)
中國的史學成就以宋朝為盛,但宋史對于宗教的記載很簡略。不僅源于觀念的偏見,也是因為睜眼看世界不夠多。到了元、明、清三代,更趨微渺。所以在中國歷史著作之中,幾乎沒有一部完善的宗教史。近代以來新辟中國宗教史,是從江門陳垣(援庵)先生的著作開始的。
陳垣先生著摩尼教、佛教諸文,海內外學者都讀并仰慕著。今戰(zhàn)火紛飛,千里之外,先生托書,深囑為序。我甚愛佛學經(jīng)典,又旅居云南,然對書中所引用的資料,未見者十之七八。先生搜羅材料的勤勉,見聞的廣博,世所罕見。至于見解判斷的精辟,體例結構的完善,一以貫之,無需多言。
讀完書后,我掩卷而思。世上有人認為宗教和政治是兩回事,不能放在一起討論。但史實表明,宗教與政治不可能完全沒有關系。就拿本書來說,南明永歷年間,云南、貴州是當時的京畿要地,華夏正統(tǒng)所在的地方。在那個艱難危險的年代,邊疆一隅之地,還能勉強匯集起中華文化的精英人物,原因就在于此。等到南明滅亡,那里的學者和正直之士,相繼逃入佛門以保全氣節(jié)。以古思今,這本被稱為宗教史的書,未嘗不能當作政治史來讀。
悲哉!遙想西晉永嘉之亂時,僧人支愍度準備渡江避難,與一位落魄的道人結伴同行。他倆商量:“如果還用原來的教義去江東,恐怕會沒飯吃。”于是兩人就共同創(chuàng)立了“心無義”的學說。后來道人沒有渡江,而支愍度在江東宣講“心無義”學說多年。過了許久,道人托人帶話給支愍度說:“哪有什么‘心無義’?不過是權宜之計解決飯碗罷了。千萬不要因此辜負了佛祖如來!”
回望1937年秋,我在北平痛別先生,等到達長沙時,南京慘遭淪陷。不得已我向南逃往瘴氣彌漫的廣西,又輾轉遷徙于云南的滇池、洱海,也將近三年了。這三年中,天下大變,變節(jié)做漢奸者,觸目驚心。先生在淪陷區(qū)北平延續(xù)國學,借輔仁大學教會學校的身份堅持抗日,苦苦支撐;而我則在西南大后方的廣闊天地間奔波謀生,堅持在西南聯(lián)大授課,庚續(xù)文脈。
我們南北相隔,同觀山河破碎,想必都是斷骨錐心之痛。所幸我與先生研習國史大半輩子,弘揚中華文化之心至死不渝。值此危難之際,先生還有國史新著問世,弟歡呼雀躍,先生對得起列祖列宗。
現(xiàn)在先生大作即將刊印完畢,我卻不能伴在北平、做些校對的輔助工作,只能從萬里之外遙寄一篇序言,以饗讀者。這些災難究竟是誰造成的?又是誰導致的呢?這難道不正是宗教與政治雖然不同,但終究不能完全無關的一個明證嗎?
1940年歲次庚辰七月陳寅恪謹序
譯者手記(梅明):
“史學二陳”的故事很傳奇,也很難懂。我之所以選擇意譯,就是希望翻譯自由度大一些,盡量能讓中小學生都能看懂,以便于傳播勵耘精神和二陳的學術思想。
錢穆說陳寅恪氏論文:“冗沓而多枝節(jié)……且多臨深為高,故作搖曳。”這是用文學的標準看史學。就史學而言,“冗沓而多枝節(jié)”是優(yōu)點,也就是詳盡而全面深入。
這篇序的翻譯用什么標準呢?
一是文學標準,簡約生動,如身臨其境。
二是傳播學標準,因信件寄往淪陷區(qū),寅恪先生擔心因言致禍,所以言之未盡。如果直譯,缺失了很多歷史背景,又有很多半截話,觀眾難以理解。所以我補上了歷史背景,把未盡之言也寫全了。
肯定會有不妥之處,二位先師見諒。
附:明季滇黔佛教考序
中國史學莫盛于宋,而宋代史學之著述,于宗教往往疏略,此不獨由于意執(zhí)之偏蔽,亦其知見之狹陋有以致之。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學識更不逮宋,故嚴格言之,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庵先生之著述始。
先生先后考釋摩尼佛教諸文,海內外學者咸已誦讀而仰慕之矣。今復以所著《明季滇黔佛教考》遠寄寅恪讀之,并命綴以一言。寅恪頗喜讀內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書徵引之資料,所未見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羅之勤,聞見之博若是。至識斷之精,體制之善,亦同先生前此考釋宗教諸文,是又讀是書者所共知,無待贅言者也。
抑寅恪讀是書竟,別有感焉。世人或謂宗教與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參互合論。然自來史實所昭示,宗教與政治終不能無所關涉。即就先生是書所述者言之,明末永歷之世,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艱危擾攘之際,以邊徼一隅之地,猶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蓋由于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學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禪,以全其志節(jié)。今日追述當時政治之變遷,以考其人之出處本末,雖曰宗教史,未嘗不可作政治史讀也。
嗚呼!昔晉永嘉之亂,支愍度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為侶。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后此道人寄語愍度云:“心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饑耳。無為遂負如來也!”憶丁丑之秋,寅恪別先生于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徙于滇池洱海之區(qū),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于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
今先生是書刊印將畢,寅恪不獲躬執(zhí)校讎之役于景山北海之旁,僅遠自萬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并世之喜讀是書者。誰實為之,孰令致之,豈非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之一例證歟?
一九四〇年歲次庚辰七月陳寅恪謹序。
中山大學攝影 紀錄片《陳垣》攝制組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