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添、陳厚安】
2025年3月24日,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的夜空沒有星光。
漆黑的天幕下,米連科·帕夫洛維奇上校機場籠罩在肅穆的氣氛中,現場正在紀念北約轟炸南聯盟26周年活動。這場持續78天的軍事行動(1999.3.24-6.10)造成2000多名平民喪生,期間中國大使館也遭到轟炸,三名中國記者不幸犧牲,也讓這個千里之外的國家與中國建立了傷痛的特殊歷史紐帶。
總統武契奇出席活動并致辭:“26年前,我們的國家遭到19個國家的攻擊,這些國家的人口是我們的67倍,領土是我們的228倍,我們沒有低下頭顱、沒有倒下”,
他的語氣悲傷中帶著一絲疲憊,“卻也未能東山再起。”
武契奇在紀念活動現場
這位身高1米98的“巨人總統”是中國網友的老熟人了。他常說“中國是塞爾維亞最真摯的朋友”,“為能同中國這樣的偉大國家成為鐵桿朋友感到由衷驕傲和自豪”。網友親切地稱他為“577”(武契奇的諧音)。
但去年以來,他被國內的政治爭斗搞得焦頭爛額,誘因之一是2024年11月1日諾維薩德市發生火車站頂棚倒塌事故并造成16人死亡,事件點燃了民眾的怒火,他們走上街頭,要求政府有關負責人下臺。然而,在交通部長等相關責任人以及總理武切維奇相繼請辭后,事態不減反增,抗議矛頭直指總統武契奇。
在抗議活動時斷時續綿延半年多后,6月29日晚間,首都貝爾格萊德街頭再次爆發騷亂,據統計有3.6至14萬人參加。由于發生暴力沖突事件,塞執法人員果斷出手驅散騷亂人群,并逮捕相關肇事者77人。事后,武契奇發表全國講話稱:
“塞爾維亞勝利了,暴力無法讓塞爾維亞屈服,雖然這正是某些人的企圖。塞爾維亞沒有停下腳步,也永遠不會停下。”
塞爾維亞警方逮捕肇事者
本輪抗議活動能否就此偃旗息鼓尚未可知,但這已經不是武契奇首次面對大規模抗議了。在2017年、2018年、2020年、2022年,塞爾維亞都曾爆發過針對武契奇的抗議,再加上本輪2024-25年抗議,盡管未曾屈服、卻也心力交瘁。那么,這位總統是如何挺過一次次抗議風暴,并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
“進擊的巨人”
阿萊克桑達爾·武契奇(Aleksandar Vu?i?)1970年出生于貝爾格萊德。在他長大的這段時光里,他的國家還叫做南斯拉夫。從1980年代末開始,隨著東歐劇變、柏林墻倒塌和蘇聯解體,南斯拉夫也于1991年一分為五。克羅地亞、波黑爆發內戰,剩下的塞爾維亞和黑山組成的南聯盟也面臨著分裂。
彼時,武契奇還是貝爾格萊德大學法學院的一名學生,但已開始在政治上嶄露頭角。1993年,他加入極右翼的塞爾維亞激進黨,1995年升任總書記;1998年,成為聯合政府的信息部長,主導戰時信息控制,并在1999年北約轟炸南聯盟期間發揮重要作用。青年時期的經歷為他日后的政治生涯積累了重要經驗。彼時他的上司、老學長、時任南聯盟總統的風云人物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大概不會想到,身邊這位看起來老實憨厚的年輕人,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這個國家的核心人物。
年輕的武契奇(左一)與米洛舍維奇
2000年代,米洛舍維奇時代正式落下帷幕,南聯盟也因2006年黑山的獨立徹底告別歷史舞臺。武契奇以反對派身份多次參選未果,政治生涯一度停滯。
轉折發生在2008年,這一年塞爾維亞發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歐盟采取了收縮政策,依賴歐盟資本的塞爾維亞經濟遭重創。二是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大多數歐盟國家很快承認了科索沃,嚴重挫傷了塞爾維亞民族情緒。三是武契奇所在的激進黨分裂,副黨首托米斯拉夫·尼科利奇另組塞爾維亞前進黨,武契奇加入并任副黨首。
武契奇(圖右)在前進黨成立大會
由此,武契奇的政治生涯走上高速路。2012年前進黨勝選,他出任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并接任黨首職務。2014年出任總理,2017年當選總統,正式集黨政軍權于一身,成為塞爾維亞政壇近十年來最具權勢的人物。
“精心打造的英雄形象”
武契奇能夠披荊斬棘并在塞國權力場站穩腳跟,他和他的團隊精心打造的兩重身份——“民意領袖”和“民族英雄”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民眾面前,武契奇常以“人民之友”形象示人:
“一位熱情的讀者” “喜歡下棋、喜歡看足球和籃球比賽” “與塔瑪拉·武契奇結婚,丹尼爾、米莉卡和武卡恩的父親”。——總統網站的自傳
有人說,武契奇是民粹主義者,但這個詞并非在所有語境中都只有貶義。雖然民粹主義在政治精英手中常常表現為“煽動民意,吸引民眾扈從”,但民粹本身也是一種工具。《民粹主義》一書的作者保羅·塔格特認為,民粹通過浪漫化一個道德純潔、利益一致的“人民”群體,與腐敗的精英形成對立。
媒體鏡頭中,他或在暴風雪中救人,或與農戶一起制作果醬。這種接地氣的塑造手法,使他與普通選民之間建立起了情感紐帶。
武契奇與農戶一起制作果醬
但這位“普通人”并不普通。亮眼的話術和政績共同構成了他民粹式的執政風格——強調為“人民”服務、對抗腐敗精英,并通過具體成果塑造有能力的形象。
他敢于成為“塞爾維亞民意的斗士”,打出反腐旗幟,在擔任副總理期間,推動調查并逮捕被指控腐敗的塞爾維亞首富、德爾塔控股公司老板米羅斯拉夫·米斯科維奇,以及據稱最大的毒梟德拉戈斯拉夫·科什馬賈克。
他啟用技術官僚,例如任命公開同性戀身份的安娜·布爾納比奇為總理,彰顯改革姿態。他承諾經濟復蘇,稱前進黨執政以來失業率已大幅下降,人均收入顯著提高;在基礎設施方面,他說“近十年比過去五十年修了更多高速公路”。
“我們的工作是建設,塞爾維亞的公民總是投票給那些想要建設未來的人。”——武契奇在2022年3月競選集會上的發言
民族英雄是武契奇的另一層身份。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將“民族”稱為“想象的共同體”,成員甘愿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當民族認同表現為民族主義時,丹尼爾·德魯克曼認為其時常和群體忠誠相互促進,而這正是政治精英所需要的。借助共同記憶和國家創傷,越是強化國家身份并塑造外部敵人形象,“民族守護者”形象就越能贏得人民的支持。
自1990年以來,塞爾維亞人遭受了太多苦難:國家分裂、經濟崩潰、北約轟炸……他們心中積壓了太多的民族情緒。對于他們而言,科索沃在眾多創傷中意義更甚——這片土地曾是中世紀的塞爾維亞王國的發源地。1389年,塞爾維亞軍隊在此成功抵擋奧斯曼帝國的入侵,科索沃戰役也成為他們抵抗外侮、保家衛國的精神紐帶。
“保衛圣地不是靠空喊口號,而是靠知識和強大的塞爾維亞。我永遠不會直接或間接地承認科索沃的獨立,也不會放棄為科索沃和梅托希亞(按:梅托希亞是科索沃西南部的一個地理區,塞爾維亞曾設科索沃和梅托希亞自治省)而戰。”——2021-2022年的科索沃車牌風波期間,武契奇在推特(現“X”平臺)上表示
武契奇想要表達:他是懂科索沃的,更是懂塞爾維亞人的。但和平的列車總是南轅北轍。2017年,他主導發起一列繪制巨大國旗、印有21種語言“科索沃屬于塞爾維亞”字樣的列車開往科索沃,一時引發軒然大波。
當然,武契奇作為民粹領袖和民族英雄的形象能深入人心,并得到民眾的支持,背后有一整個團隊的支持。作為武契奇權力后盾的前進黨以及包括前總理布爾納比奇(現國民議會議長)、武切維奇(現前進黨黨首)及社會黨黨首兼內政部長達契奇等關鍵政要支持他的行動,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技術人員組成的“交付單位”(Delivery Unit)落實他的決策,諸如新南斯拉夫通訊社、B92等忠于他的媒體將其光輝形象不間斷地傳輸給民眾,更何況他還有專業的形象管理團隊——來自以色列的公共大師阿隆·沙維夫和斯魯里克·艾因霍恩先后為他服務。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民意領袖和民族英雄這兩重身份為武契奇長期執政提供了強大支撐,但這也是兩柄“雙刃劍”,隨時可能反噬。
一方面,曾經承諾打擊腐敗的武契奇如今也成了抗議者眼中的所謂腐敗代表。另一方面,政治精英使用民族認同進行動員,同時在回應“國家情緒”的高壓時也容易不堪其負。2023年塞爾維亞議會在介紹塞科談判進程時,議員們的標語上寫著“武契奇,你背叛了(塞爾維亞的)科索沃”。
議員們的標語上寫著“武契奇,你背叛了科索沃”
面對雙向反噬,武契奇的策略是“以一攻一”:當民族主義者指責他在對外談判中軟弱時,他強調反腐與民生,重申自己是民意代表;當民眾因腐敗和選舉問題走上街頭時,他又訴諸國家主權與民族尊嚴,將抗議視為“西方勢力干預”和“顏色革命”的圖謀。
加入歐盟和科索沃問題之間的平衡就是典型的例子。塞爾維亞既想加入歐盟又不愿接受科索沃現狀,武契奇想一碗水端平絕非易事。
2013年推進與歐盟簽署《穩定與聯系協定》時,前進黨推動逮捕腐敗精英、強化反腐形象以爭取民意支持。2020年簽署塞科經濟關系正常化的華盛頓協定時,總統網站的聲明解釋道這“首先是為了解決經濟問題”,是“最大限度保護我們的利益”。2023年接受法德提出的塞科爭端解決方案時,武契奇則以“可能招致歐盟和美國的怒火”“導致塞民眾的利益受損”為由,把這一決定包裝為保護人民利益的“無奈之舉”。
“塞爾維亞不會允許自己被任何人訛詐、羞辱或不敬”,“塞爾維亞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出氣筒。”——2016年塞爾維亞入盟遭克羅地亞阻撓時武契奇聲明
而當民眾走上街頭抗議腐敗專制、選舉舞弊時,武契奇高舉“民族情感”大旗來擋下攻擊。塞爾維亞人對西方曾轟炸他們國家的怨恨成為利器。在歷來多次抗議活動中,武契奇和前進黨政要都強調其為西方支持的“顏色革命”,目的是“破壞塞爾維亞的團結和穩定”。民眾對戰爭的擔憂也被利用起來。2022年初俄烏沖突爆發,彼時圍繞疫情防控的抗議仍未平息,前進黨適時搬出“和平、穩定、武契奇”的競選口號,把武契奇描繪為不確定時代的穩定力量。
民族符號的使用也是策略之一。2024年在聯合國大會表決設立“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紀念日”時,他身披紅藍黃的白色雙頭鷹戰袍,儼然昭示其塞爾維亞利益捍衛者的形象。在本輪抗議活動中,長達200米的巨幅國旗反復出現在支持武契奇的集會上,顯示他的形象已與國旗融為一體。
武契奇在聯合國會場身披國旗
長達200米的塞爾維亞國旗,據稱這是塞爾維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面國旗。
巨人:身向何處?
靠著民意領袖和民族英雄這兩重身份,武契奇在塞國權力場中扛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抗議示威。而面對本輪號稱“后米洛舍維奇時代最大規模抗議”,他還能像之前那樣安然無恙嗎?目前來看,有內外各三方面有利因素:
在國內,一是武契奇個人的政治操盤能力。抗議期間在貝爾格萊德和尼什的挺政府集會仍吸引大批支持者,說明其基本盤尚未松動,可說是寶刀未老。二是抗議群體組織松散,抗議者明確拒絕其他反對黨派的支持,注定難以對武契奇造成實質性威脅。三是,塞爾維亞各反對黨之間相互攻訐,缺乏強有力的替代人物,綱領也未能回應民眾核心關切。總體而言,武契奇在政壇仍不可替代。
在國際層面,歐盟需要一個穩定且有意談判的塞爾維亞,促其盡早入盟可增強歐盟在巴爾干地區的影響力,同時也可保障塞爾維亞的鋰礦供應。俄羅斯則在歷史上長期將巴爾干視為其勢力范圍,在俄烏沖突尚未止息的情況下,其必然不希望塞爾維亞出現一個親西方的政權。美國雖是最重要的外部干預方,但自特朗普重返白宮以來,不僅大幅削減對外活動資金,更是裁撤了最重要的干預機構國際開發署。無論本輪抗議是否有美國的身影,其對抗議活動的支持力度必然大打折扣。
盡管內外均有“托底”,但當前局勢對武契奇而言仍不算萬無一失。本輪抗議在沒有明顯的政黨支持和統一組織下,仍能聚起空前規模,足見民眾不滿情緒依然高漲。雖然過去歷次活動爆發的原因從反對腐敗、反對“專制”到保護環境不等,但最后矛頭都會指向武契奇;除了確有外部勢力的刻意引導外,也顯示出民眾對武契奇十年執政有所不滿。如不能解決政府腐敗、通脹高企、失業率居高不下等國內根本問題,民意吸引和民族認同等工具也只能用來“拆東墻補西墻”。
說到“墻”,塞爾維亞著名導演、金棕櫚獎得主埃米爾·庫斯圖里卡有著更深刻的筆觸。當他在1992年目睹著南斯拉夫轟然倒塌的殘垣斷壁時,他不禁自問:“我身在歷史何處?”在后來的同名小說里,庫斯圖里卡描述著自己對“歷史是否應該被忘卻”的糾結,以及他略帶聒噪的嘆息:“在這兒,對美的渴望遭到驅逐,再沒有上訴的機會”。他無法理解人們為何要推倒已逝的南斯拉夫諾獎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雕像。
從安德里奇到庫斯圖里卡,再到今日身披國旗的武契奇,儼然已歷三代人,但安德里奇那句“痛苦方為人生,幸福總會消散”,依然絕望地響徹貝爾格萊德上空。對一個歷史負重深重、身份認同撕裂的國家而言,執政從不是榮耀,更是一場持久的考驗。
武契奇能否跨越這輪風暴,不止是個人的博弈,也關乎塞爾維亞如何面對未竟的現代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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