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思宇,今年三十歲。你要是十年前在上海地鐵二號線陸家嘴站,看到一個穿著淘寶爆款套裝、臉上粉底都沒抹勻、眼神里既有驚恐又有憧憬的姑娘,那可能就是我。
現在,我坐在國金中心頂層的辦公室里,能看到東方明珠的塔尖。落地窗外,黃浦江像一條油膩膩的帶子,上面飄著幾艘觀光船。我喝著二十塊錢一小包的掛耳咖啡,聽著下屬用我當年那種驚恐又憧憬的眼神,跟我匯報工作。
很多人都說,思宇姐,你太牛了,你是我們的偶像。
偶像?我笑了笑,沒說話。
他們要是知道,我這一路是怎么爬上來的,估計就不會這么想了。他們看到的,是我腳上的Jimmy Choo,看不到的是我襪子里曾經磨出的血泡。
我老家在安徽一個很小很小的縣城。我們那兒,人生最大的出息,就是考個公務員,或者進個事業單位。我爸媽是雙職工,一輩子勤勤懇懇,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安安穩穩,別折騰。
可我偏偏是個愛折騰的。
我高考那年,超常發揮,考上了上海一所不好不壞的大學。畢業那年,我像所有打了雞血的年輕人一樣,一頭扎進了陸家嘴這個巨大的、光怪陸離的絞肉機里。
我進的第一家公司,是個廣告公司,行話叫“乙方”。說白了,就是伺候“甲方爸爸”的。我從最底層的客戶執行(AE)做起,工作內容包括但不限于:訂會議室、買咖啡、寫會議紀要、被客戶罵、幫總監擋酒、給設計師擦屁股。
我那時候,真像個小白兔。我覺得,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勤奮,只要我把活兒干得漂亮,老板就會看到我,就會給我升職加薪。
我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最后一個走。客戶半夜三點發微信,我能秒回。同事搞不定的PPT,我通宵幫他做。我天真地以為,這叫“樂于助人”,叫“積累人脈”。
結果呢?
年終評優,那個每天踩著點上班、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跟總監聊八卦、聊護膚品的姑娘Lisa,拿到了優秀員工獎。而我,只得到總監一句不咸不淡的“思宇啊,要繼續努力哦”。
發年終獎,我拿了可憐巴巴的一個月工資。Lisa,拿了三個月。據說,是因為她“很好地維護了客戶關系”。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出租屋里,就著一桶泡面,哭得稀里嘩啦。我那個只有十平米的房間,窗外就是別人的后墻,一年四季都見不到太陽。墻皮是潮濕的,能聞到一股霉味兒。我一邊哭一邊想,我到底圖什么?我拼了命地留在這個城市,難道就是為了受這種委屈嗎?
泡面的湯,混著眼淚,又咸又澀。
就在那個晚上,我心里某個東西,碎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但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陳思宇了。
小白兔,在這片鋼鐵森林里,是活不下去的。要么被吃掉,要么,就自己變成獵人。
我選擇了后者。
我開始觀察。我不再埋頭干活,我開始抬頭看人。
我發現,我們這個行業,做得好,不如說得好;說得好,不如跟對人。
我的總監,叫David,是個四十多歲的上海男人。精致,挑剔,有點娘娘腔,但手腕很硬。他喜歡喝手沖咖啡,只喝耶加雪菲。他老婆是我們最大的客戶——一個國際美妝品牌的市場總監。他每天中午,都要回家陪老婆吃飯。
Lisa為什么能得寵?因為她早就把這些信息,摸得一清二楚。David早上開會沒精神,她會恰到好處地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手沖。David提到他老婆喜歡某個牌子的絲巾,她下午就能“正好”在朋友圈刷到代購信息。
這些,我以前覺得是“拍馬屁”,是“不入流”。
但現在,我懂了。這叫“情緒價值”。
你把老板當成你最重要的客戶,把他伺候舒服了,你的日子才能舒服。
我開始學。
我不再拒絕參加那些無聊的飯局。我學著喝酒,白的啤的紅的,來者不拒。我學會了在酒桌上,怎么講段子,怎么活躍氣氛,怎么在客戶和老板都開心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把合同簽下來。
有一次,為了陪一個特別難搞的客戶,我喝了將近一斤白酒。從飯店出來,我吐得天昏地暗。我不敢回家,怕我媽視頻電話查崗,看到我這副鬼樣子。我一個人在公司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坐了一晚上,吐完了,就用冷水洗把臉,補個妝,第二天早上,照樣光鮮亮麗地出現在辦公室。
同事看到我,說:“思宇,你昨晚那個單子談下來,太厲害了!”
我笑了笑,說:“運氣好而已。”
他們不知道,我胃里還在翻江倒海。
我開始有選擇地“樂于助人”。以前,誰找我幫忙,我都幫。現在,我會評估。這個忙,值不值得幫?幫了他,對我有什么好處?他背后站著誰?
設計部的阿Ken,是公司的元老,技術大牛,但性格孤僻,不愛說話。所有人都覺得他難搞。有一次,他負責的一個項目,因為前期溝通失誤,被客戶罵得狗血淋頭,要求兩天之內,拿出全新的方案。
所有人都躲著走,怕接這個燙手山芋。
我主動請纓。
我把自己關在會議室里,兩天兩夜,沒合眼。我沒去打擾阿Ken,我知道他這種人,最討厭別人在他煩躁的時候指手畫腳。我把他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找出來,研究他的設計風格,他的邏輯。然后,我站在客戶的角度,把客戶所有的要求,都掰開了,揉碎了,做成了一份長達五十頁的分析報告。
最后一天下午,我拿著報告,敲開了阿Ken的門。
他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看到我,一臉不耐煩。
我沒說話,把報告遞給他。
他狐疑地接過去,一頁一頁地翻。他的眉頭,從緊鎖,到慢慢舒展。
看完最后一頁,他抬起頭,看著我,說了一句:“謝謝。”
后來,那個項目,大獲成功。在慶功宴上,David重點表揚了我。他說:“思宇,現在越來越有大將之風了。”
我看到Lisa在角落里,看著我,眼神很復雜。
從那以后,阿Ken成了我最堅實的“盟友”。任何我需要的圖,他都會第一時間,用最高的質量給我。我知道,我收服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心。
在職場上,最牢固的關系,不是感情,是價值交換和彼此的專業認可。
我一步一步,從AE,做到了資深客戶經理。我有了自己的團隊,雖然只有三個人。我開始獨立負責一些重要的項目。
我離David更近了。
我發現,他不僅是個工作狂,還是個控制狂。他喜歡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最討厭的,就是“意外”。
于是,我成了那個永遠給他“安全感”的人。
任何他交代的任務,我都會做三個plan。Plan A,Plan B,還有一個,是用來應對最壞情況的Plan C。每次匯報工作,我都會提前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都想一遍,然后準備好答案。
他漸漸地,越來越依賴我。很多重要的會議,他都會帶上我。很多核心的數據,他也開始讓我接觸。
Lisa坐不住了。
她開始在背后,給我使絆子。
有一次,我們倆共同負責一個比稿項目。這是公司年度最重要的項目之一,誰贏了,誰就能直接升總監。
臨近提案的前一天晚上,我負責的最終版PPT,在我的電腦里,被病毒清空了。我沒有備份。
我當時就懵了。渾身發冷。我知道,是Lisa干的。但我沒有證據。
離提案,只剩下不到12個小時。
我團隊里的小姑娘,急得快哭了。“思宇姐,怎么辦啊?這下死定了!”
我看著她,深吸一口氣,說:“別慌。天塌不下來。”
我讓她先回家,然后,我給阿Ken打了個電話。
“Ken哥,救命。”
阿Ken二話不說,從家里趕到了公司。我們倆,對著一堆草稿和半成品,一夜沒睡,重新做了一版PPT。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頂著熊貓眼,走進會議室的時候,Lisa正神采飛揚地跟David說著什么。她看到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變成了看好戲的得意。
她大概以為,我交不出東西,會直接放棄。
輪到我提案的時候,我打開了那份我們用一個晚上趕出來的PPT。
它不完美,甚至有點粗糙。但是,它所有的核心觀點,所有的邏輯,都刻在我的腦子里。
我脫稿,講了整整一個小時。我講了我們對市場的洞察,對消費者的分析,講了我們的創意,我們的執行方案。我講到最后,聲音都有點啞了。
講完,我鞠了一躬。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然后,客戶方的老大,那個一直板著臉的中年男人,帶頭鼓起了掌。
David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不是贊賞,也不是滿意,而是一種……審視。像在看一件剛剛打磨好的,鋒利的武器。
那場比稿,我們贏了。
公司宣布我升任客戶總監的那天,Lisa遞交了辭職信。
她走之前,在茶水間碰到我。
她看著我,冷笑了一聲,說:“陳思宇,你真行。夠狠。”
我說:“彼此彼此。”
她又說:“你以為你贏了嗎?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有多久沒好好睡過覺了?你有多久沒跟朋友吃過飯了?你除了工作,還有什么?”
我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但我臉上,依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
“我有什么,不用你操心。”我說,“不過,還是謝謝你。沒有你,我可能還不知道,我能這么‘行’。”
我看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
她說得對。
我好像,真的除了工作,什么都沒有了。
我成了別人口中的“女魔頭”。我對我團隊的要求,高到變態。一個標點符號的錯誤,都能讓他們重做一整版方案。我不再跟他們開玩笑,不再跟他們聊八卦。我跟他們之間,只有工作,只有KPI,只有deadline。
我媽給我打電話,總說:“思宇啊,你也三十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別總工作工作,錢是賺不完的。”
我說:“媽,我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呢?我根本沒時間。我甚至,連欲望都沒有了。
曾經,我也有過一個男朋友。大學同學,一個很老實本分的IT男。我們在一起五年。
他會給我做飯,會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時候,穿越大半個上海來接我。他跟我求過好幾次婚。
但我都拒絕了。
我覺得,他還不夠好。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是陸家嘴的璀璨燈火,不是出租屋里的一飯一蔬。
最后一次,他跟我提分手。他說:“思宇,我跟不上你的腳步了。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而且,我也不想追了。”
那天,我坐在外灘一家高級餐廳里,談著一個幾百萬的單子。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他的短信。
“我們分手吧。”
我看著那五個字,愣了三秒鐘。然后,我把手機扣在桌上,抬起頭,對客戶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
“王總,我們剛才說到哪里了?”
那單生意,我談下來了。那天晚上,公司給我開了慶功宴。所有人都來恭喜我,說我是公司的英雄。
我喝了很多酒,卻一點醉意都沒有。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我看著鏡子里那個妝容精致,眼神卻空洞的女人,突然就想起了他。想起了他做的紅燒肉的味道,想起了他手心的溫度。
我捂著臉,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贏了全世界,卻把他弄丟了。
David后來跳槽去了甲方,去了一家更大的平臺。他走之前,推薦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我成了這家公司,最年輕的VP(副總裁)。
我終于,站到了我夢寐以求的位置上。我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有了給我配的司機,我的年薪,后面有好多個零。
我給我爸媽,在老家省會,買了一套大平層。我把我媽接來上海,帶她去逛國金,給她買她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名牌。
我媽拿著那些包,那些衣服,手足無措。她說:“囡囡啊,這得多少錢啊?太浪費了。”
我說:“媽,沒事。你女兒現在,有錢了。”
我媽看著我,沒說話,眼圈卻紅了。
她說:“囡囡,你好像,很久沒笑過了。”
我愣住了。
是啊。我好像,真的忘了,怎么笑了。
我以為,這就是我故事的結局了。一個縣城姑娘,靠著自己的“狠”和“拼”,在上海灘,站穩了腳跟。一個很勵志,但也很俗套的故事。
直到去年,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是我新接手的一個項目的甲方負責人。叫林森。
他跟所有我見過的甲方都不同。他不油膩,不擺架子。他很年輕,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說話溫文爾雅,邏輯清晰。他看方案,從不挑剔那些細枝末節,只關注核心的策略和創意。
有一次,開會開到一半,他突然叫停。他說:“陳總,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胃不舒服?要不我們先休息一下?”
我當時就愣住了。
這么多年,所有人都只關心我飛得高不高,只有他,問我累不累。
我們漸漸熟悉起來。工作之外,我們也會聊一些別的話題。聊電影,聊音樂,聊旅行。我發現,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愛好。
跟他在一起,我感覺很放松。我不用端著,不用戴著面具。我可以做回那個,有點傻,有點天真的陳思宇。
有一次,我們一起加班到深夜。從他們公司出來,下起了大雨。
我們倆都沒帶傘,被困在寫字樓的屋檐下。
他看著我,笑著說:“陳思宇,你淋雨的樣子,肯定很狼狽。”
我也笑了,“彼此彼此。”
我們就站在那里,看著雨幕里的車水馬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突然覺得,那個瞬間,特別美好。比我簽下任何一個大單,都要美好。
后來,他開始追我。
他會給我送花,但不是那種俗氣的紅玫瑰,而是我喜歡的小雛菊。他會記得我不吃辣,每次吃飯,都會點一兩個清淡的菜。他會在我煩躁的時候,給我發一只貓咪打滾的視頻。
我那顆早已變成石頭的心,好像,又開始慢慢變軟了。
就在我以為,我的人生,終于可以開啟一個新的篇章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個關于林森的秘密。
有一次,我去他公司找他。他的助理告訴我,他在跟大老板開會。我坐在他的辦公室等他。
他的電腦沒關。屏幕上,是他公司的內部通訊軟件。
我無意中,瞥到了一個對話框。是他和一個叫“張總”的人的聊天記錄。
張總:“那個陳思宇,搞定了嗎?”
林森:“差不多了。她對我,已經沒什么防備了。”
張總:“那就好。你抓緊時間。拿到她們公司下半年的核心戰略方案,這個收購案,我們就成功了一半。”
林森:“放心吧,張總。女人嘛,都一樣。給點溫暖,就什么都忘了。”
我看著那幾行字,感覺渾身的血液,瞬間都凝固了。
原來,所有的溫情,所有的體貼,所有的“我懂你”,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他不是愛我。他是要,毀了我。
他們公司,是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一直想收購我們。如果讓他們拿到底牌,我們公司,就死定了。而我,親手把這把刀,遞到了他手上。
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從頭,涼到腳。
窗外,陸家嘴的夜景,依舊璀璨。但我只覺得,刺眼。
我陳思宇,自以為聰明一世,玩轉職場,把所有人都當成棋子。到頭來,自己才是那顆,最傻的棋子。
我沒有哭。我甚至,還笑了一下。
我拿起手機,給林森發了條微信:“我突然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然后,我平靜地走出那棟大樓。
回到公司,我把所有團隊成員,都叫到了會議室。
我對他們說:“從今天起,我們之前所有的戰略方案,全部作廢。我們有三天時間,重新做一版。一版能把對手,一招斃命的方案。”
所有人都看著我,眼神里寫滿了不解和驚恐。
他們不知道,我不是在跟對手斗。
我是在,跟我自己斗。
后來的事情,你們大概也猜到了。
那場仗,我打贏了。我用一個假的戰略方案,誤導了他們,同時,推出了我們真正的“殺手锏”。他們被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收購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我再也沒有見過林森。
聽說,他被他們公司開除了。在這個圈子里,名聲也徹底臭了。
我贏了。我又一次,贏了。
我保住了我的公司,保住了我的位置。
我站在我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這座城市。它依舊繁華,依舊冷漠。
我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我這十年,從一個小白兔,變成了一個女魔頭,又差點變成一個傻子。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我不知道,這筆賬,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
前兩天,我看到公司新來的一個實習生。一個很干凈的小姑娘,就像十年前的我。她看我的眼神,還是那種,驚恐又憧憬的。
我把她叫到我辦公室。
我問她:“你為什么想來我們公司?”
她說:“因為我想成為像您一樣的人。”
我看著她,看了很久。
我說:“別。千萬別成為我這樣的人。”
我說:“好好愛自己。找個愛你的人。工作,差不多就行了。”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這個別人口中的“人生贏家”,為什么會跟她說這些。
我沒再解釋。
我讓她出去了。
辦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咖啡已經冷了,和我這顆心一樣。
我拿起手機,翻出那個IT男的微信。他的頭像,已經變成了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老婆抱著孩子,笑得很甜。
我默默地,把他的微信,刪了。
然后,我打開招聘軟件,開始看簡歷。
生活,還要繼續。
我陳思宇的故事,還沒完。
在這座城市里,只要你還沒死,就得,繼續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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