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理想與興趣，人們似乎更關注就業，務實“打敗”了理想主義。該如何看待年輕人選擇的新變化？

▲資料圖片：2024年9月6日上午，北京大學舉辦2024級新生開學典禮。圖/IC photo

【編者按】今年的高校招生錄取，出現了一些新動態。一些曾經備受追捧的老牌“名?！迸c“熱門專業”，在“就業導向”面前“遇冷”，出現分數線下滑、招生空檔現象。而一些新興學校，由于經費充足、專業熱門受到青睞。比起理想與興趣，人們似乎更關注就業，務實“打敗”了理想主義。該如何看待年輕人選擇的新變化？這代表了一種什么趨勢？又該如何應對？為此，新京報組織文章展開爭鳴討論。

觀點①

“向就業看齊”的時代

仍需高揚理想主義

文|王言虎（新京報評論員）

張雪峰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在張氏志愿填報理論中，“就業第一”是核心理念。而今年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一些高分考生放棄沖擊大多數人眼中的“夢中情校”清北，轉而報考其他985高校的熱門專業，北大在湖北、內蒙古等省（區）的某些提前批專業甚至出現了“空檔”；個別省份教師專項從“保底選項”一變而為“高分賽道”；臨床醫學在一些名校的分數線也“大幅下降”，考生“覺醒”了：繼續寒窗苦讀12年，也未必進得了理想醫院，何苦呢？

與之相對，一些“考編專用校”或小而美的新型大學受到了學子青睞：江蘇公布的提前批分數線中，上海海關學院投檔線超過了去年的上海交大；首次招生的福耀科技大學在河南的最低投檔線達到658分；還有浙江一名604分女生放棄重點大學，毅然報考了高職院?！?/p>

兩種不同的選擇，反映的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在現實考量之下，很多考生已經不再單純迷戀高校的名氣，而是更傾向于選擇那些就業前景好、能為未來兜底的專業方向。“務實”寫在他們的臉上，“確定性”成了普遍追求。

表面的確定性未必真的能帶來確定

追求務實與確定性，這當然沒錯。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理應對人性深處的短視報以理解。而且這種選擇背后，更有斑駁而冷峻的現實：當前我國高等教育已經進入“三個千萬”時代，高考報名人數、高校招生人數、每年畢業人數均超過千萬。疊加新的經濟周期到來，未來的就業市場，將面臨更為激烈的競爭。

與此同時，多數考生出身平凡，既沒有強大資源的托舉，也未必能練就超人一等的本領。那么，與其畢業后陷入輾轉求職的迷茫，不如趁早布局，提前謀劃，通過志愿報考這個低成本動作，贏在起跑線上。

凡此種種，看上去都讓那些務實的選擇顯得合情合理，甚至必須為之了。但是，依然不妨問一句：什么才是“確定性”？到底何謂“鐵飯碗”？人生的諸多可能，難道就一定要讓位于眼下的務實選擇嗎？

曾經最當紅的土木工程專業，不到二十年，庶幾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當年備受高分考生青睞的金融專業，這兩年隨著大環境的變化也迅速遇冷；而那些看似更容易“考編上岸”的專業，隨著機構瘦身、編制精簡，未來是否還能安穩無憂？

所以，眼下表面的確定性未必真的能帶來確定。技術進步的速率遠超人們想象，它帶來摧毀，也帶來創造。今天人們視之無比珍貴的，明天可能就會轟然倒塌。馬車夫何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取代，打字員又如何走進了歷史的塵埃？海德格爾說，“人一旦功利，世界就會被遮蔽?！比松鷦倓傞_始的年輕人，實在沒有必要過早地預設安安穩穩的人生。

一定有人會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沒看到世界都卷成啥樣了？如果是你的孩子，你還敢這么大放厥詞嗎？這是一個有力的詰問。年輕人的處境當然應該被看見，他們也不是不相信努力的價值，并非一味要尋求安穩。人們或許更應該寄望，國家通過繼續深化改革開放，大力發展市場經濟，賦予年輕一輩進行更多選擇的底氣。

但是，國家的宏大敘事與個體的努力，其實并不矛盾。時代的不確定性再大，個體仍是自我命運的主宰者。當多數人奉行短期主義，選擇“安穩”與“務實”，理想主義不會走投無路。那些真正遵從自己內心選擇的考生，更值得鼓勵與掌聲，他們也會擁有廣闊的未來。

短期主義以理想與興趣為代價

前段時間，志愿報考季，北大考古女孩鐘芳蓉再次登上熱搜，這一次的熱搜條目是“報北大考古的女孩怎么樣了”。這當然可以理解為一種關心，但冷不丁的“關注”，多少還是傳遞出一絲看熱鬧的意味。有些人可能更想看到，鐘芳蓉在敦煌研究院過得并不好，還后悔了當初的選擇。因為一開始，“學考古就錯了”。

只不過，鐘芳蓉很快通過她的父親向外界回應，自己在敦煌過得很好，也很喜歡這份工作。從當初的“堅定選擇”，到如今的“依然喜歡”，她的熱愛未曾褪色。盡管，至今仍有很多人不理解這樣的選擇，甚至當今年又有高分考生被北大考古專業錄取時，不少網友同樣發出惋惜甚至嘲諷之聲，可是，只要他們真正保持了內心的篤定，外界的不解與喧囂就不值一提。

理想主義不能當飯吃，追逐理想甚至要付出代價，但正是理想主義賦予人們勇氣與激情。而學子的美好未來，也不是靠抓住當下所謂“熱門專業”、踏上“風口行情”就能創造的，更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人生價值的實現，來自廣闊的選擇視角以及為達成目標所付出的巨大熱情、韌性與犧牲。

毋庸諱言，在以篩選為核心目標的應試教育體系下，很多十七八歲的孩子，不論考多少分，可能也不過是“做題家”。他們就像剛走出冰火島的張無忌，冒險才剛剛開始?？赡芤恍┖⒆雍茉缇兔鞔_了自己的興趣與理想，但大多數未經世事的年輕人，并不清楚自己要走怎樣的路，應該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志愿填報給了這些孩子一個審視自己的機會、一個重新選擇的機遇。從應試教育走進大學校園，他們要迎來真正的轉變，要聽見外面的“炮火”，開始真正關切自己的命運。毫無疑問，如果以就業作為志愿報考的核心指標，過早地框定一個看似“高性價比”的賽道，并以為從此就可以一勞永逸，這其實是很天真的想法，也不太可能從中找到人生的最佳答案。

張雪峰之類的志愿指導師之所以具有迷惑性，可能就在于為考生們提供了一個簡單的選擇方案，不考慮興趣，不計入理想，把人生的多種可能性化約進“找一個靠譜的工作”中。他們的確是為“窮人的孩子”著想，但這種極致的短期主義，恰恰是以年輕人最珍貴的理想與興趣為代價。

少年心氣是不可再生資源，有抱負的人不適用于框架?？蚣苁侨松募湘i，是為平庸劃定的邊界。有個性、有理想的年輕人應該對框架保持警惕，甚至要敬而遠之。

年輕人需要更多地擁抱雄心

理想很“虛幻”，飯碗很真實，可真正促成人類社會改變與進步的，恰恰是那些不甘固守框架、敢于打破常規的少數派。

縱觀時下那些備受矚目的企業家，不論是馬斯克、黃仁勛，還是梁文鋒、王寧，他們并沒有按照原本的人生軌跡往下走，而是不斷地擁抱雄心、不斷地探索嘗試，最終在某一個行業取得了耀眼的成就。

在所謂“幸存者偏差”面前，很多人對理想主義不屑一顧，對“橫渠四句”常有輕慢，但毋庸置疑的是，能夠予人信念、幫人獲取精神自由的，大多都是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老子說“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無用之用是為大用，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理想主義的力量是無窮大的。

與那些追求確定性的考生相比，我更欣賞那個考了636分報考福耀科技大學的男生，他說自己是“年輕的賭徒”，愿意做教育改革的“小白鼠”——“賭贏了，既能為社會作貢獻，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還能從事我喜歡的職業；賭輸了，也不會太難過，能夠憑借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清醒又理智，堅定又豁達，敢于遵從自己內心的年輕人不會太差。

必須再次申明，我始終共情并理解年輕人及其家長的處境，也并非不能洞悉人性的弱點，但我依然堅持：在短期主義盛行的時代，應該給理想主義、靈魂所向多一點養分，留一些空間。從土里長出來的才是真生命。

人的每一次選擇都是“哲學三問”的重復：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要去往哪里？只有擁有了一種挑戰世俗、超越功利的人生態度，人生才能獲得真正的大自由。

觀點②
從“沖名校”到“挑專業”也是一種理性選擇

文|公羽（學者）

近期，隨著各地高考投檔線陸續公布，一些名校投檔分數“爆冷”引發了廣泛關注。

其中，北京大學在多個省份的國家專項和高校專項招生中都需要進行征集志愿，即出現“空檔”情況，其公共事業管理專業在內蒙古甚至出現“零投檔”。

不止北京大學，浙江大學、廈門大學、吉林大學、重慶大學等一眾老牌985名校的部分專業也因就業前景不佳遭考生“冷落”，在一些省份投檔線大幅下跌。

與此同時，相比之下，辦學不久的福耀科技大學則受到熱捧，在廣西壯族自治區投檔到616分。據《光明日報》消息，除了福建福耀科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大灣區大學等新大學本科招生第一年，錄取分數線就比肩985高校。

從“只要能上清華北大，什么專業都可以”到“寧愿被退檔，也不接受調劑”，名校濾鏡逐漸被打破，這背后則是新一代年輕人對“為什么上大學”的認知轉變。

對“就業導向”選擇不妨報以理解

過去很多年，中國高校圍繞投檔分數線建立了一種清晰的階梯體系，并直接決定了志愿填報的底層邏輯。清北、復交、985、211……考什么樣的分數去什么層次的學校，也是多數人的共識。

不少老師和機構也會指導考生按照“沖、穩、?！保_名校、穩專業、保檔案）的順序填報，一定要把更好的高校填在前面并且服從志愿調劑，目的就是讓每一分都物盡其用、有機會“撿漏兒”名校，以免錄取結果出來后有“吃虧”的感覺。

在普遍的平行志愿模式下，沖名校確實給很多家庭帶來意外之喜，也讓不少中學實現了清北“零”的突破。但問題是，考生往往只會在“穩”和“?！钡膶I志愿上多做功課，一些壓線進入他人眼中“名?！钡膶W生，專業錄取就變成了“開盲盒”。一旦進入不喜歡、不適合或者就業前景不佳的專業學習，除了錄取那一瞬間的喜悅，剩下更多的可能是煩惱。

就拿北大今年在多個省份出現“空檔”來說，所涉及的基本是小語種、考古等冷門文科專業。另外，在部分省份的強基計劃中，化學、生物等需要坐“冷板凳”的基礎理科也出現了征集志愿的情況。這些專業或是面臨就業面狹窄、競爭激烈，或是近年來受技術沖擊嚴重。這些共性的問題，并不是出身名校就能擺脫的。

無論是進檔考生不服從志愿調劑未錄取，還是無人填報，都反映出，相比“名校學子”的頭銜，如今的考生會更加重視在學校里能獲取的資源和核心能力，以及專業發展前景，“學到了什么”“未來做什么”遠比“在哪里學習”更關鍵。

對學生或家長等個體而言，這種基于“就業導向”的選擇，是一種理性的決定，公眾對此不妨報以理解。

信息差破除，考生選擇變得更重要

高考志愿填報本質上是一場“信息博弈”。在以往的招生中，高校憑借信息優勢占據絕對主動。換句話說，考生如何填報專業，主要看高校如何包裝和宣傳，以及求助身邊的親朋好友。

一些名校為了讓分數線更好看，或只展示部分有利的數據，或將冷門專業“套殼”，這客觀上影響了部分考生的決策。比如，有考生進校后發現“智慧制造”實際上是土木工程專業，“信息與計算科學”實際上是數學專業，都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但社交平臺打破了這種不對等的信息差。一個學校專業開設的課程、保研率、就業去向、畢業生滿意度……這些數據，大多可以在網上直接檢索或提問獲得。通過比對大量樣本，不少考生和家長也發現，學校、平臺的差距，遠遠不及專業選擇、資源分配對個人未來發展的影響大。

如果放下對名校的執念，可以換來寬松的專業選擇空間和長期的培育支持，更好實現人生價值，那么，“向下一層”、自主選擇取代沖擊名校、接受調劑安排，就成為高考志愿填報的新趨勢。

在此情形下，一些高校拿出更多培養誠意來彌補考生“降級填報”的失落感，自然和考生與家長一拍即合。

比如，今年復旦大學相輝學堂、上海交通大學永強試驗班等特殊招生計劃受到了很多超出清北線考生的青睞。這些計劃讓考生能自主選擇專業的同時，還能獲得導師和經費的優先支持，并實行6到8年的貫通培養機制。這種實打實的獲得感和更長久的確定性，對考生和家長而言，遠比誰的招牌更響來得“實際”。

而福建福耀科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大灣區大學等新大學本科招生第一年，錄取分數線就比肩985高校，這些學校之所以受到考生青睞，主要也在于其專業大多符合目前就業趨勢。

志愿填報風向轉變倒逼高校改革

客觀來看，今天一些高校的專業設置和教學思路還延循著傳統思路，導致產、學、用嚴重脫節，畢業生缺乏核心競爭力。此前有網民爆料，某985高校天體物理課的PPT上，木星衛星數量定格在二十年前的數據；化工專業要求學生使用需調回2008年系統時間才能運行的軟件……

2023年3月，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置調整優化改革方案》，其中規定“對連續五年未招生的專業予以撤銷處理”。此后又提出要“加大本科專業調整力度，著力優化同新發展格局相適應的專業結構和人才培養結構”。

如今，志愿填報風向的轉變也勢必倒逼高校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以使人才培養模式回歸以人為本，同時更符合社會的實際需要。

及時裁撤、調整過時的專業，或將傳統專業與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交叉重組，又或者提供更多雙學位學習、轉專業的機會，這些措施，都能展現一所高校與時俱進、負責任的姿態。

比如，山東大學今年一次性暫停了金融工程、保險學、公共事業管理、世界史、土木工程、旅游管理等27個專業的招生，同時撤銷書法學等10個專業，改革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當然，雖然一些名校及專業“遇冷”，公眾也大可不必為它們的“風光不再”而唏噓。畢竟，頭銜只是一種附加值，它可以為人生的發展錦上添花，卻并不與一個人的能力和未來完全畫等號。

打破名校與名專業濾鏡本身是一種理性的回歸，如果能借機讓奮斗觀和對能力的追求勝過“名校出身論”，那么，未來社會也將更有韌勁和活力。

編輯 / 柯銳

校對 / 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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