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是最勢利的,當你衣著光鮮它退避三舍,當你破衣爛衫它就從四面八方猛撲而來。——喬治·奧威爾
胡合偉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快進鍵。他比同齡人更早工作,更早結婚,更早失去親人,更早承擔家庭的重擔,也更早患上難以治愈的疾病,更早面對死亡。
他出生于1997年,14歲輟學打工,17歲做父親,24歲被診斷為塵肺三期,26歲時,醫生坦言:“你的情況,最多(活到)三十歲多一點。”
回望過去的二十多年,他所做的每一個重大決定似乎都是“必然”,他不知道該如何躲避自己的命運。
“如果我不做這份工作,我就不會認識我老婆,不會有兒子,所以我不后悔。”他說, “我只后悔沒有早幾年停手。”
末路
2019年,胡合偉第一次聽說塵肺病。
“聽說有個朋友得塵肺病死了,我之前還見過他,也是做石材切割的。”他說。事情發生后,工人們人人自危,開始戴起口罩。
胡合偉也有些害怕,卻又覺得是概率問題,自己不一定就會成為其中之一。
2020年,胡合偉開始出現體力下降、氣喘的癥狀。朋友們勸說他去醫院檢查,他始終沒去。“當時不覺得會很嚴重,沒在意,但其實我心里知道,一去檢查肯定有病。”他說。
“一上坡就累。”胡合偉的妻子韋小眉回憶道,“他的身體不像以前那樣了,他肯定也感覺到了,以前走路不會這樣。”
一天晚上,胡合偉突然發燒,劇烈咳嗽且渾身發燙。韋小眉急忙找朋友幫忙送他去醫院,醫生開了退燒藥,胡合偉卻退燒又發燒,反復發作,持續了一個星期左右。
胡合偉失去意識時,韋小眉趴在他身上哭。“好像他快要死了一樣。” 她說。
2021年,胡合偉開始時常覺得呼吸緊促,爬樓、搬重物都會讓他喘不上氣,而且他一旦感冒,就很難康復。持續、長久的咳嗽讓他覺得可疑,他到醫院檢查,被診斷為塵肺三期。
韋小眉從未聽過這種病,她十分震驚:“年紀輕輕的,為什么會得這個病?”
胡合偉并不意外,身邊確診的工友越來越多,他早有預感。“第一反應也還好。”他說,“……只是沒想到它會這么嚴重。”
醫生建議胡合偉戒煙、改行。于是,他回到了老家四川廣安。
回家的第一年,胡合偉的身體還算不錯,雖然不能干重活,但能正常走路。停了工作后,藥費、生活費,都成問題。胡合偉知道,爭取工傷賠償的可能幾乎為零,他對此完全不抱希望。
“醫生當時就問過,問我公司有沒有買保險。我說沒有,都是私人的小廠,怎么會給你弄那些?合同都不簽。”胡合偉說。
他甚至連找律師都沒想過,回憶起十年的工作經歷,他在一家廠里的工作時間最長也只有兩年:“那么多老板,找哪個要?”
這時候的胡合偉并不認為自己很嚴重,他試圖找其他工作。
2023年,胡合偉經親戚介紹,到重慶幫賓館開車接送客人。這期間,他的情況開始惡化,走路、說話、久坐都會喘不過氣,甚至連幫人遞東西都會劇烈喘息。賓館的人起了疑心,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胡合偉說:“我的肺上有點問題。”
對方讓親戚轉告,辭退了胡合偉。
“他就覺得萬一我出什么事情呢?他可能還脫不了干系。他找個正常人多好?”胡合偉說。他再次回到家里,這次,他沒法再出去了。
2023年以來,胡合偉的病情迅速惡化,他身高一米七,最重的時候110斤左右,現在僅88斤,整個人就是皮包骨。醫生的話說得較重:“你的情況,最多(活到)三十歲多一點,除了換肺沒有辦法。”
圖 | 胡合偉的雙臂
換肺意味著需要支付數十萬的費用,胡合偉拿不出來。這個選擇稱不上選擇。
得到醫生的宣判后,胡合偉回到家里對韋小眉坦誠相告。當韋小眉聽到他“活不了太久”時,兩行清淚“唰”地從眼角滑落。
支柱
從2011年開始,胡合偉在石材切割行業工作了近十年,相較于同齡的工人,他總是更加成熟,經驗豐富。他在工作中獨當一面,也是家里的頂梁柱。
那時,胡合偉帶著韋小眉和兒子小胡在福州生活,盡管條件拮據,但他一個人的收入足以養活一家三口。
臺面安裝的工錢計件算,胡合偉入行時30至35元一米,后來每米單價逐漸漲至50至60元一米。小戶型做下來一單大概是3至5米,一天能做兩家。按每月工作20天算,收入并不低。
這一行不用簽合同,工人的流動性極強。有時在一個廠里沒了活兒,胡合偉就換個老板,再沒了活兒,就再換一個。不斷流轉,人始終跟著活兒走。
相對較高收入的代價是不安全的工作環境。切割廠里不透風,灰白的粉塵充斥整個空間,盡管在客戶家里會使用鼓風機,但每次干完活,胡合偉的鼻孔里還是有白色的粉塵,需要用手挖出來。連鼻涕里都是灰,更別提身上——整個人像是剛從面粉里打了個滾。
胡合偉對這粉塵十分了解,又十分陌生。他每天都跟它打交道,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家庭裝修所用的石材中,含有大量二氧化硅,它們在切割、打磨、加工的過程中變成飄散的粉塵,無聲無息地被工人們吸入肺里。二氧化硅粉塵也叫矽塵,其所導致的矽肺病是塵肺病中病情最嚴重的一種。
除了粉塵,還有意外事故。胡合偉曾親眼看見工人使用切割機時不小心切了自己的手臂,露出筋肉的截面,鮮血淋漓。
“我用拋光機的時候,機器彈回來也把我的胸口磨破過,但這個都還算好的,有的彈過來把手、胸口切了的都有。”胡合偉說,“老板可能會給一點錢,但不會很多。像是我師父晚上出去量尺寸被車撞斷了腿,司機賠了幾萬,老板沒賠錢。”
石材被切割好后,要送到客戶處進行安裝。因此,胡合偉時常出入各種各樣的住所,農村自建房、居民小區、精裝房、別墅……他都去過,也見過各種各樣的客戶。
有的客戶看他年紀小,不讓他做,讓老板改派有經驗的老師傅來,胡合偉氣得把工具撂下就離開了。有的客戶對他們十分禮貌,甚至幫抬石料。有的客戶吹毛求疵,試圖扣他的工錢。“他們覺得扣一兩百塊的沒什么,但對我們來說可能就是一天白干。”胡合偉說,“什么人都見過。”
有時,胡合偉會接到有錢人家的單子。有一次,他到客戶家里安裝時,另一隊工人正在給客戶的衣柜噴漆。他聽人家說,客戶買了兩公斤的黃金打成粉,噴到衣柜門上做裝飾。還有的人家,買了幾十萬的天然石材,僅作為家里的背景墻。
“最開始去有錢人家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裝修得太好了,我們都沒見過,要是磕磕碰碰的不好說。現在覺得沒什么了,我們這些窮人沒見過的還多著呢。”胡合偉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住這種房子,我就覺得能攢點錢回家蓋一個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手頭稍稍寬裕后,胡合偉在2019年買了一輛小車,首付三萬多,每個月月供兩千左右。韋小眉的老家比較偏遠,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多次轉車,十分麻煩。
“開自己的車還是不一樣,坐別人的車總是要小心翼翼的。”胡合偉說。
韋小眉并不支持他買新車:“也不是有錢才買的,本來就沒錢,也沒背債,買了就要還貸款了。”
查出病后,胡合偉不能繼續工作,以七萬左右的價格賣掉了當時還沒還完貸款的車。盡管韋小眉最開始不支持買車,但也覺得賣了有些可惜。
沒了這輛車,韋小眉和家鄉的距離似乎又更遠了一點。沒了這份工作,胡合偉裝新房的念想也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圖 | 胡合偉家
這份工作是胡合偉的支柱,胡合偉是這個家的支柱。
一個柱子倒了,碰倒另一個。
出生與死亡
2014年,17歲的胡合偉已經入行石材切割3年。這一年,他的兒子出生,他的父親去世。
韋小眉也生于1997年,她懷孕時只有16歲。這個孩子來得意外、突然,一個重大的決定擺到他們面前——要,還是不要?
韋小眉聽胡合偉的,胡合偉原本有所猶豫,因為當時的兩人并沒有積蓄,然而他的父親老胡認為應該生下來。
“怕他自己看不到了吧。”胡合偉說,“想想也是,他年紀大了,又有病。”
韋小眉對此沒有態度,沒有樂于接受,也沒有明確拒絕,只覺得:“有了,就生下來。”
2014年1月,他們的孩子在四川廣安出生。這時,許多他們的同齡人還在高中校園里生活,學習、備考,盼望即將到來的寒假。
韋小眉生下一個男孩,叫小胡。
胡合偉、韋小眉、小胡、老胡三代人住在一棟政府撥款修建的房子里,房子僅一層,一共只有兩間屋子,沒打地基,沒有專門的廁所、廚房。這棟房子的所在原本是親戚的地,對方免費給了他。
房屋門口對著兩株枇杷樹,左邊是整片綠盈盈的水稻,田間,一條細溜的小徑往遠處蜿蜒延伸。站在門前往四周望,目之所及全都是南方農村常見的兩、三層自建樓房,顯得眼前這一棟房子格外的小、粗陋。
圖 | 挨著胡合偉家的小徑和田地
小胡滿月時,這塊空地上擺了一場酒席,來人共有十幾桌,門前擺不下的,擺到隔壁親戚家門外的壩子里。那天,婚禮、滿月酒倉促地雜糅在一起,在兩個年輕人尚未成熟的年紀,匆匆留下一個印記。
這個理應喜慶的日子過得并不太精致。兩人都沒有穿紅色的婚服,僅穿著日常的普通衣服。韋小眉還在坐月子,甚至沒有給自己上妝。眾人關注的焦點都在孩子身上,仿佛兩人的結合只是這場儀式不用詳述的前情。他們甚至沒留下一張當時的照片。
韋小眉雖然做了媽媽,但還在少女的年紀,她是想拍一組婚紗照的。這輩子她還從來沒有過梳妝打扮,穿上華美、潔白、精致的裙子被人拍照的經歷。
她對胡合偉說:“等以后條件好了,我們去拍個婚紗照、全家福,最好再補辦一個酒席。”胡合偉一一答應下來。
相較于這對格外年輕的父母,老胡似乎才是最開心的人。他時常抱著孩子四處走動,跟親戚們攀談。胡合偉偶然聽他念叨過一句:“孫子也見到了,死了也沒什么遺憾了。”他暗笑老爸高興得過了頭,什么話都說沒個忌諱,卻也沒放心上。
2014年開春,胡合偉和韋小眉帶著襁褓中的小胡離開四川,到福州打工。屋里的人氣漸漸散去,只剩下老胡一個人,他早就不種莊稼了,也懶得種。親戚閑話一句:“你種上了,孫兒回來了才有得吃。”他開始重新下地干活。
三個月后的一天,胡合偉的伯伯、伯娘到老胡家去借東西,在門外喊幾聲沒回應,伯伯在窗外說他:“該起來了嘛,怎么還在睡!”里面沒有任何聲音,伯娘走到門口,發現門只關了一半,推門進去,立刻驚呼起來:“哎喲!死啦的嘛!”
屋內,老胡仰面躺在床上,已經走了。伯娘回想起前幾天,老胡又從外面打酒回來,經過自己家門口時,對她說:“我擺個龍門陣(說個閑話),我不會找我兒要錢了,他帶著人在外面也困難。你跟他說,要把這個娃兒給我帶好。”
“要把我的根帶好。”
他們趕緊通知胡合偉和親戚們。這時的胡合偉正在客戶家里干活,一個電話打進來,他扔下手里的東西奪門而出。
胡合偉和韋小眉立刻帶著孩子趕到附近縣城的火車站,當天已經沒有回四川的車票,他等到第二天才買到全程28個小時的站票。兩個大人沒有座位,唯一的行李箱成了小胡的床,他躺在箱子上,隨著車廂搖搖晃晃,沒有哭鬧。
在人群之中,胡合偉流下了眼淚。“唯一的親人走了,心里的感受不知道怎么說。”他說。
風塵仆仆趕回家,遠遠看見熟悉的矮房、親戚們,胡合偉被一種從天而降的情緒所壓垮,放聲大哭。韋小眉的親人們始終沒來。
胡合偉守夜一晚,第二天一早送老胡下葬。幾天沒睡,他幾乎被熬干。等塵埃落定后回到家里,他似乎還能感受到父親的存在。
遠處的田地里,綠盈盈的水稻已經長起來了,那是老胡生前種下的。
親戚們幫兩個小輩把房子簡單改了改。房子后面加蓋了一個鐵皮棚,分成廚房和廁所,臥室里搭了一面墻,把這個空間分割成兩半,一邊放一張床。這面墻到人的胸口高,留出一扇門的大小供人經過,說是兩個房間,顯得有些勉強。
圖 | 從后看加蓋的鐵皮房
這段時間,胡合偉想過改行,就在家附近找個工作做,畢竟就算外出打工,孩子大了也要回來讀書。可改行就要從頭開始,必須熬過最初沒有收入的學徒期,他已經有老婆孩子要養,沒辦法停下。一家人再次回到福州。
如果當時咬咬牙改了行,也許他的人生會大不一樣,但一念之差,一切已晚。
孩子和孩子
小胡兩三歲時,韋小眉開始越發覺得疲累,那幾年人們總說她:“自己都還是小孩子,還要帶一個孩子。”因為經濟壓力,韋小眉在近幾年也偶爾會覺得,他們生孩子生得太早了。
圖 | 小胡在門上的涂鴉
2012年年底,胡合偉和韋小眉在福建相遇。相遇時,兩人同為15歲。
他們一個來自四川,找不到工作,在福州做學徒,一個來自貴州,在黑廠里打工,沒掙到錢不敢回家過年。
春節來了,四處張燈結彩、歡天喜地,合家團圓的喜慶在全國各地蔓延。兩個15歲的孩子背井離鄉,坐到了同一個飯桌上,就此結識。
他們漸漸成為同病相憐的朋友,成為互相扶持的戀人,后來在17歲生下孩子,成為一對未成年的父母。
那時候的他們,既不像是無憂無慮的青少年,也不像是獨當一面離家打工的大人,他們還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間,卻被早早拋入社會的洪流之中。他們懵懵懂懂地順著生活走,并不能參透自己當下的決定對未來意味著什么。
過年的那段時間,年輕的孩子們總是一起出去玩。年后,韋小眉回到浙江繼續打工。
韋小眉在飯店里上班,她早上起來拖地、擦桌子,晚上要等所有客人都離開才能下班。下班后,她有時會收到胡合偉發來的消息。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隨著聯系增多,他們開始向對方講述自己的過往、家庭。
2013年,胡合偉和韋小眉確定了戀愛關系。胡合偉曾單獨去浙江找韋小眉玩,五月,韋小眉決定跟隨他到福州。
兩人這次回福州,在大人們的眼里是一場叛逆的逃跑。韋小眉的親戚們十分憤怒,她的舅舅聯系上胡合偉后,明確表示反對。
“他說人跟我跑了,電話打不通,去哪也不說一聲。就是覺得我們現在年紀還小,要叫雙方家長見面。”胡合偉回憶道。
舅舅罵韋小眉:“小小年紀跟別人學!”韋小眉沉默,沒有回應。
老胡從四川趕到福州,韋小眉的親人們也從貴州趕來,雙方家長見了面,為兩個16歲孩子的未來商議解決辦法。韋小眉的親人們都不同意,她的媽媽認為嫁得太遠難以互相幫襯,最終她的外婆先松了口。
外婆說:“她那個情況,你們也知道。就讓她嫁到遠方去吧。”
外婆點了頭,雙方家長也就勉強達成一致,默認兩個孩子的交往。
老胡將家里的狀況據實相告,他告訴韋小眉,家里什么也沒有,甚至還欠錢。“第一次來(他家)的時候,什么都沒有,連廁所都沒有,上廁所都是去別人家上的。”她說。
韋小眉雖然驚訝于胡家的條件比胡合偉所說的情況要更差,但她依然表示自己不在意,也不圖什么。
在長輩們看來,兩個人的結合似乎有著必然性。“那些親戚都說,我要是情況好的話,也不會看上他,也不會嫁到這里來。”韋小眉說。言下之意是,兩個條件都不怎么好的人,選中了彼此。
在胡合偉眼中,兩人在一起是自由戀愛的結果。他們擁有同樣擁有不完整的家庭,同樣未成年外出打工,他感到兩人是那樣相似。
“我也不容易,她也不容易。”胡合偉說。
前半生
胡合偉和韋小眉的結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相似的前半生。
1997年,在四川省廣安市廣安區的一座老土房里,胡合偉出生了。
老胡有他這個兒子不容易。老胡家里窮,只有一間住過幾代人的土房,沒錢娶媳婦。無奈之下,家里給他定下村里的一個啞巴女人。這個女人又傻、又啞、又聾,由長輩做主,嫁給了老胡。
胡合偉從沒見過她,連照片也沒見過。老胡從不提起她。
“口水龍包(指流口水)的,又瘸,出了門就找不到回來(的路)。”胡合偉的伯娘回憶道。
啞巴女人時常在村里游蕩,認識的人看見后便把她帶回老胡家里。有一天,她徹夜未歸,老胡和親戚們出門尋找,在路上聽說村里的池塘淹死了人。到池塘一看,果然是她。她去世這一年,胡合偉不到兩歲。
在這座見證了幾代人的出生、死亡的土房里,胡合偉長大了。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他逐漸意識到自己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別人住的房子是磚塊壘的,有灰色的水泥涂層,他家的房子是土塊堆的,灰撲撲的,一腳可以踹下碎土塊來。其他孩子有新衣服穿,他穿的衣服幾乎都是親戚家小孩不要的。
“我到親戚家里去,人家就會收一包衣服給我,說誰誰誰穿不了了,讓我拿回去穿。”胡合偉回憶道,“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有時候趕上過年,親戚可能會買新的給我。”
胡合偉成長的過程中,很少穿到合身的衣服。有的衣服袖子能蓋住他的手,有的褲子過于肥大,有的根本不是他這個年紀穿的衣服,無論是多不合適的衣服,他都穿。
“那時候沒什么講究的,只要能穿就全都拿回來再說。”胡合偉說,“自己的家庭條件自己清楚,根本沒在意那么多。”
2007年,四川局部暴雨引發洪災,胡合偉和老胡所住的土房因洪水浸泡而垮塌,政府撥款為他們修建了一座房子。
圖 | 開裂的房子
那時候他們的家附近還沒修馬路,胡合偉每天走泥巴路去上學,放學后幫老胡干活。插秧、種玉米、割稻谷,他什么都干過。
老胡對酒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每天都喝,不喝不行。在地里干活也要帶一瓶在身上,時不時來一口。“就是去人家家里吃酒(指吃酒席),也是不吃飯只喝酒。”伯娘說。
慢慢的,老胡變得不像之前那樣勤快了。他中午喝酒,喝完就睡,一睡睡到下午四五點。胡合偉和他的交流并不多,他覺得老爸這樣頹廢下去不好,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老胡和胡合偉很少溝通,像是所有傳統父子一樣,他們每天談論的東西不過是日常化的問候,極少涉及個人的感受和想法。胡合偉很知足,雖然沒了媽媽,但他還有爸爸。
“雖然我比不上別人,但我爸一直在身邊,又有吃有穿,我覺得還可以。”胡合偉說,“我是不容易,小眉也不容易。”
“她說她爸爸不要她了,她媽媽也不要她了。”
韋小眉出生在貴州省的少數民族自治縣,距離廣安六百多公里。她剛出生沒多久,父母就離婚了。她的父母很快各自組建新的家庭,爸爸又有了兩個弟弟,媽媽又生了一個妹妹,她和妹妹跟著外婆一同長大。
稍微長大一些后,韋小眉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出生似乎并不伴隨著父母的喜悅。
她的爸爸也是同村的,有時,她會在村里遇見他。她打量他,覺得很陌生,偶爾叫他一聲,但他從來不回應、不說話,仿佛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從來不跟我說話。”韋小眉說。
明明親生父親就在身邊,卻形容陌路,韋小眉說不出心里什么感覺,只覺得怪怪的、空落落的。
2004年,韋小眉上小學了。學校是寄宿制,她一星期回一次家。
韋小眉學習并不好,她上課聽不進去,看見其他人偷跑出去玩,自己也想跟著去。“星期天到學校,星期一把書放教室里,然后就跟著朋友一起逃課、曠課,去河邊玩。”韋小眉說,“曠課的學生不多,都是我們村和隔壁村玩得好的,我們都在一個班上,都不去上課。”
“老師會說我們,但家長不在,我媽經常去外面打工嘛。”
韋小眉10歲那年,在一個星期五回到家里,發現原本在家的媽媽消失了。她不在家,不在田里,不在外婆那里,哪里都找不到她。
“放學回來就找不到她了,什么都沒跟我們提過。”韋小眉回憶道。先是爸爸的形同陌路,然后是媽媽不辭而別,這是她第二次被拋下。
媽媽的消失顯得十分突然,韋小眉在茫然中繼續自己的生活。過一段時間后,她突然聽隔壁村的表姐說起媽媽的下落:“你媽嫁來我們村了,嫁給那個誰。”
媽媽第三次嫁人了,又有了新家庭。韋小眉的心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股恨意:“我就是恨她,為什么要改嫁?”
嘴里說著恨,她的眼里卻流出了淚。
親緣的疏離,是她心中難以釋懷的坎。長大后,她也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才明白自己的恨到底是為什么。
“(現在)心里多少還是有點(恨),但是不怪她。比起改嫁,更恨她丟下我們。”
早熟
胡合偉上初中后,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家和其他人的差距,開始萌生外出打工掙錢的想法。
初二那年,胡合偉決定退學。老胡勸他:“起碼把初中讀完,你現在太小了。”胡合偉沒有聽從,他認為家里沒錢,而他已經長大,應該承擔起責任。
當時胡合偉的成績還算不錯,退學后,老師打電話到他的堂姐家,胡合偉沒接。堂姐接了電話,對他說:“叫你回去讀書的。”
胡合偉說:“不去讀了。”
老師或許還說了什么,他離電話有一定距離,聽不真切。
這一年,胡合偉14歲。
另一邊,由于小時候長期逃課,韋小眉幾乎沒學到什么課本上的知識,連拼音都沒認全。升入初中后,她越發覺得讀書“沒意思”。父母的缺位讓她早早成為自己的話事人,為自己做決定。而這個年齡的孩子的選擇,往往受到周圍朋友的影響。
韋小眉初一時,身邊熟悉的、年齡相仿的朋友們接連退學,她受到影響,也跟著不再去學校。她聽說,不少人都出去打工了。
兩人殊途同歸,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家庭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他們從未用“命運”去形容過自己的選擇,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順其自然。讀不下去或沒錢讀,自然就不讀了。不讀了,自然就要出去干活掙錢。
14歲的孩子幾乎不可能靠自己找到工作謀生。胡合偉和韋小眉都通過親戚、同鄉的關系,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胡合偉跟著一個親戚,到成都進廠打磨汽車玻璃。這份工作的收入不高,一個月只有七百塊左右。
貧困的家境已經成為他外出打工的動力,可命運似乎還嫌不夠,繼續在他瘦弱、稚嫩的肩膀上加碼——老胡病倒了。
老胡連續暈倒了好幾次,他暈倒在自己家的田地里,暈倒在親戚的葬禮上。親戚們把老胡送去醫院,經診斷,老胡患有肝硬化、肺結核等病。從醫院回來后,老胡不再干活,胡合偉成了這個家唯一的收入來源。
圖 | 從門外看胡合偉家的臥室
另一邊,韋小眉輟學后住在外婆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當時就是想出去,反正在家里也不讀書。”韋小眉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掙錢。”
在村里,有不少人在外地做生意,有時會在各家各戶走動,為工廠招工。一個親戚到外婆家招人,韋小眉想跟去。
外婆同意后,韋小眉和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一起,從貴州去到浙江。
她們進的工廠是一個襪子廠。工廠有兩層樓,是老板在當地租下的一個偏遠的獨棟,背靠著一座山。廠里一共有十幾個工人,未成年的有七八個。
在廠里,每天早上八點上班,每個人都會分到一大袋做襪子的布料,工人們只有把當天分到的任務都完成,才能下班。如果分到容易做的襪子,可以在晚上八九點下班,如果遇到難做的,最晚會做到凌晨。
女孩們的宿舍在工廠二樓,一個房間里三張上下鋪,最多睡過八個人。“都滿了,沒有多的床,關系好的就睡在一起。”韋小眉說,“我就跟我朋友一起睡的。”廠里有廁所,但沒有洗澡的地方。
女孩們吃住都在廠里,平時不允許出門。一年里,廠里會遇到兩三次檢查。那時候,老板就在廠子的后門搭上一個梯子,抵住后面的山坡,未成年的女孩們便一個接一個爬上梯子,跑到山坡上,躲到山上去。
韋小眉并不認為自己需要躲避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甚至很開心。“當時只覺得,哎呀太好了!今天不用干活了。”韋小眉說,“因為那時候天天做,沒有休假,每天都要做完了才能去睡覺。”
等到檢查結束,老板在山下大喊,女孩們便像一群歸巢的小鳥,呼啦啦從山上跑下來,回到工廠里。
廠里的工資并不按月發放,而是到年底一起結算,還要扣除住宿、飯錢以及其他開支,扣完后的實發工資直接給到女孩們的家里人。“他說我們太小了,錢就直接給大人。”韋小眉說。
第一年干下來,韋小眉的工資為一萬多,但老板說她“吃得多、花得多”,扣完只剩五千多。由于到手的工資太少,韋小眉第二年沒有再跟著這個親戚干活。
而對胡合偉來說,每月七百塊的工資也實在太少,他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照顧家里的父親。他開始考慮去更遠的地方打工。
在對第一份工作失望后,兩人都把目光對準了工廠。
“他們當時告訴我,廣州遍地都是工廠,隨便進!”胡合偉回憶道。他動了心,為了更高的工資,和兩位同鄉坐上從四川去往廣州的火車。韋小眉則跟朋友們一起到浙江進廠。
進廠,是跟他們命運相似的年輕人謀生的第一選擇,而這個機會對過于年輕的兩人來說,并不成熟。
必然
2011年,不到15歲的胡合偉和同鄉一起奔赴廣州。火車全程四十幾個小時,車廂里擠滿了人,悶得人心慌。那時候的胡合偉年輕,絲毫不覺得累,路途中,他滿心都是找到一個好工作的期望。
到了廣州,同鄉們很快找到工作,一個進廠做衣服,一個做保安。然而胡合偉屢屢碰壁,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和其他人最大的差別——年齡太小。
“他們都20歲了,只有我找不到能進的廠。”胡合偉說。
迫不得已,胡合偉做起臨時工。他年齡小,白班怕被人查到,只能上夜班,晚上八點上到早上八點,每天如此。普工一個月工資三千左右,臨時工工錢按小時算,每小時6.5元,包住不包吃。
工資低,夜班熬人,胡合偉堅持不下去,又換了一份工作。同樣是臨時工,這份工作專門負責給工廠趕貨。“有人專門招聘一批臨時工在那里,有需要就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帶過去。”胡合偉說,“當時給人卸過貨,做過頭燈,還做過包裝。”
臨時工的問題在于,干活不穩定,收入也就不穩定。胡合偉干了一段時間,賺得少還要往家里寄,不僅沒有攢下錢,反而花光了積蓄。
最窮的時候,胡合偉吃不上飯,身上只剩下幾塊錢,頓頓都啃饅頭。
胡合偉在廣州掙扎謀生時,韋小眉也在浙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她經常被拒絕,一問年齡,太小,一問學歷,太低。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因為沒經驗,一個月下來只能賺一千多。
“工廠里都是多勞多得,那時候太小了,做得很慢。”韋小眉說。
由于未成年,遇到廠里來人檢查,韋小眉需要借年紀大一點的人的身份證,并提前背下名字、身份證號等信息。
“他們會問你叫什么,多大了,必須把這些都背下來。”她說。
因收入不高,韋小眉在工廠里只呆了兩個多月就離開了。當時,親戚的飯店正好缺服務員,韋小眉跟表姐一起到飯店里工作。
也許是因為年紀增長,也許是因為在飯店里見了不少和自己不一樣的人,韋小眉在這段時間突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沒繼續讀書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打字都不會打,只會手寫。”韋小眉說,“有時候會想,當時為什么就沒有好好讀書呢?”
另一邊的胡合偉在走投無路之際,打電話聯系在福州打工的親戚,隨后在親戚的介紹下成為石材切割廠的學徒。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其他工作,但終究還是走到了這條路上。
所謂的切割廠,不過是個鐵皮搭成的小作坊。廠里一共有六個工人,胡合偉是年齡最小的一個,其他工人最小18歲,大多都是20歲左右。他們的工作是切割石材并打磨,吃住都在廠里。宿舍里的床是竹編的上下鋪,由于是鐵皮房,下雨時,雨滴落在鐵皮上,雨聲被放大了幾倍,滲透著鐵的震顫。
做學徒工資低,跟胡合偉的第一份工作差不多,學會手藝之后獨立接活掙錢,是他的全部希望。“沒有錢也要學,學會了就能掙到錢了。”他說。
在廠里學了半年之后,胡合偉開始跟著師傅出去干活,到客戶家里去安裝廚房臺面。學上手藝,有了收入,胡合偉心里終于安定下來。他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并不差,生活更是充滿希望。
這一刻,是他少年時代的終點,也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被問到是否后悔當初沒有繼續讀書時,胡合偉說:“是有點,但沒辦法嘛,沒有這個條件。”
胡合偉早早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只是沒想到,當時的一切,還不是命運的全部。
2012年年底,是胡合偉在福州過的第二個年。這一次,老板的親戚也到福州過年,還帶著兩個女孩,其中一個女孩只有15歲,跟胡合偉一樣大。
這個女孩就是韋小眉。
接下來,兩人相戀、生子,父親去世,胡合偉患病、失業。
十二年后,胡合偉回望自己的人生與選擇才發現,他看似有機會躲過后面發生的一切,但實際上,他始終被生活推著走,沒有停下的機會。
圖 | 胡合偉坐在陰影里
胡合偉不再能出去打工后,韋小眉不得不承擔起這個任務。
“不出去也沒辦法,一家人不能等著餓死。”胡合偉說。
去年,韋小眉開始到親戚介紹的茶樓里做服務員,上午九點半上班,晚上十一點下班,她每天一到家就倒頭睡覺,一起床就出門上班,沒有多余的時間。一個月下來,工資兩千五,如果多賣東西能拿提成,韋小眉不善言辭、性格內向,最多只拿過三千塊。
小胡上公立小學,花費并不高,現在家里每月最大的支出就是胡合偉的藥費。
醫生開給胡合偉的藥一瓶700多塊,一瓶54粒。醫生建議一次吃4粒,為了省藥、省錢,胡合偉一次只吃3粒,甚至吃一段時間停一段時間。
韋小眉再也沒提過自己想要的婚紗照、全家福和補辦的酒席。
“以前心里是很期待的,現在感覺都無所謂了。”她說。
胡合偉現在每天都在家里,痛苦、劇烈的咳嗽聲時不時從窗戶溢出來,他多數時間躺著,偶爾緩步走到門口、小賣部門口坐坐,跟人聊聊天,等著小胡放學回家。
圖 | 小胡的背影
這座房子沒等來翻修,也沒等來重建,還是跟十幾年前一樣。它看著胡合偉長大了,現在同樣看著小胡長大。下一個十年是什么樣?胡合偉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
(文中除胡合偉外,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實習 |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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