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不中”的堂弟,成了“上不了天堂”的爸爸 | 人間)
人都是殘忍的,隨了這個意,就會傷了那個心,總有人承受。
配圖 | 《送你一朵小紅花》劇照
堂弟賓賓的葬禮上,他的兒子耀耀怯怯地問我媽他可不可以看看爸爸。我媽說當然可以,不過不能哭,要是眼淚掉到爸爸臉上,他就上不了天堂了。
耀耀問天堂好,還是地獄好。我媽說天堂好。
耀耀說:“爸爸上不了天堂的,媽媽說他是個壞人,騙光了她的錢。”
我媽看著九歲的耀耀,愣了一下,絞盡腦汁勸慰道:“你爸爸媽媽是夫妻,夫妻的錢就是可以互相花的。”耀耀不再說什么。
我媽抱不動耀耀,何況還要舉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棺材里的賓賓。最終是耀耀的老舅,抱起他看了賓賓最后一眼。
后來,耀耀和他的姐姐玲玲跪在靈堂前,迎接來吊唁的人。耀耀始終沒有哭,十二歲的玲玲一直在哭。
我媽說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替耀耀揪心的。
賓賓走了,耀耀就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不過,賓賓在的時候,耀耀跟沒有爸爸的孩子也差不多。
賓賓是小叔的獨子。
我對賓賓的印象幾乎都是來自我媽,而我媽對賓賓的印象有一個分水嶺:2023年5月份前后。
2023年5月份之前的賓賓,正如耀耀說的,是進不了天堂的:他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爸爸,不是一個好親戚,偶爾甚至不是一個好公民。五個“不是”,我總結得簡單,我媽說給我卻不輕松,小嬸說給我媽簡直是件件要命。
小嬸生下賓賓之后沒有再生養,她懷一個又一個都不成,后來徹底死了心。小嬸因為最后一個死胎住院時,鄰床是小嬸的親戚,正在為第三個女嬰發愁,于是賓賓有了一個妹妹閃閃。閃閃人長得白凈漂亮,小叔小嬸又想著人家白給了這么一個孩子,自然就處處偏愛這個女兒一些。
賓賓從小就讓人不省心,小偷小摸不斷,小嬸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該偷還是偷。小叔常年在外跑車,根本無暇承擔父親的責任。
于是,賓賓沒有上完初中就輟學了。
不上學后,賓賓更加無法無天、游手好閑,不過也只涉及小偷小摸、騙女人的錢,沒有出過更大的差錯。他自有一套說辭,“爸媽偏心妹妹,我就是讓他們不好過”。只是讓人費解的是,他又極其寵愛妹妹閃閃,他從來不跟妹妹爭東西,有啥好的也盡量優先妹妹。
到了該婚娶的年齡,小嬸張羅著給賓賓定了一門親事,想著結了婚就有人管了,她可以把這個孽障給推出去。
訂婚后,賓賓好歹愿意跟著小叔跑車了,也算有了點收入。小嬸打著如意算盤,就這么慢慢干著,再考個大車駕照,日子就會越來越好。
岔子來得猝不及防。
賓賓跟車沒幾個月,車壞在了安徽的一個小縣城,修車期間,賓賓碰到一個安徽女孩劉燕,眉來眼去地就好上了。后來,劉燕聽說賓賓腸子上長了個東西要動個小手術,不顧一切從安徽跑了過來,小嬸在病房門口跟劉燕苦口婆心地講,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好吃懶做,跟著他過不上好日子。
小嬸是有私心的,退婚可不是什么好事兒,鄉里鄉親的,一萬塊的彩禮錢也會打水漂。何況劉燕長相很一般,個子又矮小,人還微胖,跟賓賓的未婚妻沒辦法比。
小嬸對自己兒子的評價是絕對中肯的,可被愛情沖昏了頭的女孩哪里聽得進去大實話。小嬸不得不給賓賓退了婚,2011年,劉燕成了賓賓的媳婦。
劉燕的父親是個老教師,經濟條件不錯,這可能也是賓賓跟她在一起的一個主要原因,他能不斷地在錢上得到貼補。
婚后沒多久,劉燕懷孕了,小家庭的花銷大了起來。賓賓跟小叔鬧起了脾氣,撂挑子不跟車了,理由是兩千塊的工價太低。小嬸自然懷疑兒媳婦不起好作用,要是明理的人,誰不知道小叔的錢就是賓賓的錢,遲早而已。這一點上小叔和小嬸當然是一條戰線上的。但是賓賓和劉燕又希望每月自己手上的錢寬裕些。
賓賓又開始游手好閑后,兩千塊沒有了,剛開始小叔還供應他們花銷,后來小嬸氣不過,堅決不給錢。2012年,侄女玲玲出生后,小嬸只負責玲玲的開銷。劉燕就一次次地問自己的父親伸手要錢,賓賓也會借著女兒玲玲的花銷訛一些小嬸的錢花。劉燕性格比較溫順,又是遠嫁,對賓賓言聽計從,兩個人的日子緊巴巴也過得去,還算和諧。2015年,侄子耀耀出生了。兒女雙全,人生一大幸事,可是,劉燕的日子并不好過,據說是賓賓外面有了女人,經常找茬跟她吵架,還鬧著要離婚。劉燕哪里肯離,她可是飛蛾撲火地嫁給了賓賓的,幾年間,她能為賓賓付出的都給了,她的父親的積蓄也被她掏光了。大概是耀耀八個月的時候,賓賓看劉燕堅決不離婚,也就換了一種鬧法,他開始不回家了。賓賓一年難得出現幾次。起先,劉燕還在家帶孩子,后來經常賭氣回娘家,一回就幾個月。
幼小的玲玲和耀耀都成了小嬸的事兒,花著小叔掙來的錢。
為著節省一個跟車人的開支,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叔一個人跑車,有時候小嬸也跟著當副手,耀耀就被帶在車上奔波。小嬸是又心疼孩子顛簸,又夸贊孩子能吃苦。
小嬸跟我媽嘮叨生活不如意時,我媽總是勸小嬸對兒媳婦好一點,兒媳婦在的話就是一個完整的家,要暖兒媳婦的心,賓賓遲早會回頭的。
我批評過我媽,為啥要等這樣一個回頭的人,一輩子很短,在這種等待中度過一生有何意義。
我媽不知道如何說服我,也從來沒有被我說服。她更看重家庭的完整,盡管千瘡百孔。
再后來,聽說賓賓好像參與電信詐騙,被通緝還是什么的。有時我媽傳的話也沒個準。后來發現事情并不是我媽傳的那樣,而是賓賓跟一個朋友借了很多錢,人家三番五次找他,他根本沒有錢還,就把他告了,還為此住了幾天監獄。小嬸花了五千塊把賓賓贖了出來,賓賓并不領情。那之后更是整年整年地見不到賓賓的人了。
賓賓婚后這幾年,大卡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小叔跑了一輩子的車,也跑不過大環境的蕭條,有時跑得多還虧得多,只能咬牙硬撐著。2016年,小叔一整年都不消停地跑啊跑,全國各地拉貨,過家門而不入。那一年,他到處接單跑車,有些單明明沒有利潤,他也照接不誤。他說誰都喜歡聰明人,可是不是誰都愿意跟聰明人打交道,有利你就接單,沒利你就拒絕,本來沒有什么錯,可是大單、好單時人家就想不起你。這個理念讓他馬不停蹄,讓他一年掙了二十萬,讓跑大車的同行們刮目相看,那時候很多車老板不是辭了工人就是賣了車。
2018年剛入秋,小叔在跑長途回到城郊的路上,再有半個小時就到家時,突然胳膊發麻,整個人不受控制,他突發腦出血了。小叔把電話打給了女兒閃閃,閃閃及時趕到,小叔搶救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賓賓在小叔住院期間,只露了一次臉,他跪在昏迷的小叔的床前輕聲地抽泣,說自己是不孝子,那之后再也沒有露面,幾乎全是閃閃在給小叔喂飯、按摩,親戚們無不夸贊。
小叔不能開車,家里就幾乎斷了收入的來源,看病又需要花錢,小叔只好忍痛把車賣了。
一輩子辛苦,在大病面前就露了怯,錢也見了底。
長達一年的恢復之后,小叔試著給別人開車,沒開幾天,還是放棄了,心里對車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從此小叔告別了開了一輩子的車。
恰在此時,賓賓告訴小嬸他在外地開車,順嘴問小嬸要錢考大車駕照。小嬸電話里跟我媽哭訴日子的煎熬,可是又像是看到了子承父業的希望似的,湊了一萬塊錢給賓賓。
可小嬸不知道的事,賓賓此前已經在親戚里到處借錢,他看到三叔家的女婿工傷賠了錢,就要借,只是人家的錢早有大用途,沒答應他。我們不敢讓小嬸知道,怕把她剛剛升起來的一點希望澆滅。
只是私下里,我媽總說賓賓不中了。所謂的不中就是沒有美好的未來,指望不上了。我也跟著對賓賓的未來擔憂起來,更替小叔小嬸擔心。
不久后,小嬸問賓賓要孩子們的學雜費,賓賓只在微信上轉了五百元,小嬸氣得不收,她覺得是打發叫花子,我媽勸小嬸收了吧,一分錢也是錢,總好過沒有。小嬸起先還不肯,后來也就低下了倔強的頭顱,誰在自己的孩子們跟前能硬氣呢,尤其是不成器的孩子們跟前。她低下的不只是頭顱,還有暗暗燃起的希望。
再后來,好幾個親戚在城里見到賓賓給一個女人接送孩子,但沒有人敢跟小嬸提及這個不孝子。
2023年5月,賓賓回家了。
賓賓從出租車里下來時,小嬸本能地想咒罵這個不孝子,可她還沒有開口,賓賓就給了一記重拳。
賓賓說他得了癌癥。
我不知道小嬸的第一反應是怎樣的,我媽講給我聽時,我腦袋里閃過的竟然是賓賓又在耍啥把戲。
可賓賓很快把診斷書塞到了小嬸手上,氣氛凝固起來。
小嬸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這個操蛋的兒子,被醫生診斷為直腸癌,一發現就是晚期,可能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賓賓的名字在我耳邊不斷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我媽的嘆息聲。
我媽去看望賓賓,提了一板香蕉,塞了兩百塊錢,聊了一個上午的天,掉了無數顆淚。賓賓不斷起身給我媽擦眼淚,嘴里說著:“大娘,別哭”。
臨走,我媽不忘勸誡賓賓:跟那個城里女人斷了吧,你看看自己的媳婦、自己的孩子,這才是一家一口的。
賓賓滿口答應:“大娘,放心。”
或許是這一些小小卻不失溫柔的動作和話語讓賓賓向“好人”開始轉變。我媽說難怪那個城里女人會喜歡上賓賓,這孩子的嘴甜,會來事兒,聽不聽你的話兩說,可是不犯犟啊。
我爸是上門女婿,十幾里地把我家和叔叔們的家拉開了距離,多數時候一年只見一次面。
早些年,大年初三是叔叔們帶著小孩子們來我家里串親戚的日子,我媽跟孩子們的交流停留在給紅包上,如今收紅包的子輩開始頂替父輩串親戚,兒輩加孫輩蜂擁而至,我媽又忙著準備上桌的年貨,往往還沒有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一堆人就又魚貫而出了,連給孫輩的紅包都是跑到門口才塞完。
因而,我媽此前并未跟賓賓說過多少話,有些年,賓賓過年時也并不到我家拜年。賓賓的種種惡習,掩蓋了他身上的些許光芒,別人口中評價的賓賓,并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堆毛病的堆積,以至于把人變成了一連串的毛病,賓賓在我媽眼里自然就一無是處。
賓賓患病后,我媽隔三岔五與他見面,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畢竟,她現在面對的是一個癌癥患者。她拋開了賓賓一切的惡習,一個重病患者值得所有的原諒。
其實賓賓是回來等死的。
回家前,他在城里女人的陪同下治療了一個多月,花了幾萬塊錢,不見起色,無力回天,想著命不久矣,于是要落葉歸根。
小嬸總是哭,哭完是嘮叨,罵賓賓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要是在家里老實待著哪里會成這樣。罵完又心疼,心疼完又罵,她滿肚子的苦無法倒出,兒子給她出了她解不了的難題。她只是用心地給賓賓做好吃的好喝的,該去治療就去治療,忍受賓賓疼痛時的不耐煩。
幾次保守治療后,賓賓像是有了一些好轉。人就怕有希望,一點點光亮都想奮不顧身。他跟小嬸說能不能給他動手術,說不定有希望。
手術,希望渺茫,但是費用極高。
小叔家原本是我們幾個家庭里面最有錢的,可家底已被小叔的那場大病掏空了,病后,小叔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敲敲打打的活兒,家里經濟愈發緊張,還有賓賓的一兒一女需要照料。
小嬸進退兩難,她必須抉擇,要不要為兒子全力以赴。做手術有可能人財兩空,禍及孫子;可如果不做,兒子的“媽,給我動手術吧”像把利劍時不時戳她的心。
貧窮成了父母的罪,小嬸一天天消瘦下去,賓賓瘦十斤,她就瘦五斤,賓賓瘦了二十斤,她就瘦了十多斤。
賓賓的話終究把平靜的、等死的日子攪得面目全非。我們都在替小嬸糾結。
也有好事者如三嬸,她毫不猶豫地說肯定要救治,砸鍋賣鐵也要治,一絲希望也要治,還當著賓賓的面這樣講。
我媽說事兒不落在自己身上,誰都可以輕松。
我并不懷疑三嬸的決心,她可能會,但是我也能理解小嬸的猶豫。
小嬸最終做了選擇,不給賓賓動手術了,保守治療,只是她還是忍不住到處尋醫問藥。她嘴上說著“我對你可以了,要是我生病了,你連跟前都不一定到,更別提這樣照顧”,可這個選擇還是成了她余生的遺憾和陣痛,小嬸一天天瘦下來,一天天以淚洗面。
賓賓還是跟城里女人保持著聯系。賓賓住院的某一天,小嬸不小心碰到了她,她打定主意不允許城里女人來家里看望賓賓。
2024年春節,我回老家過年。大年初四,我去叔叔們家里拜年,第一站就是小叔家。
我提著一箱奶和一箱土雞蛋走進院子里,只見穿著一身褐色棉睡衣的中等個子的男人從偏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仔細一看,是賓賓,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他,腦子里還是他小時候的記憶,矮矮胖胖的,長得跟小嬸一張臉,他比上次見似乎高了些,并沒有多大變化,可對我來說那張臉又如此陌生。他堆笑叫了一聲“姐”,我應了一聲,又好像我們昨天才剛見過似的。
賓賓左邊臉上有一大片淤青。我指了指他的臉,說是不是治療留下的,話剛出口,姐姐已經開始拉我的衣袖。賓賓倒是從容地解釋,這是胎記啊。姐姐這時也補了一刀,他從小臉上就有啊。
我是真的不記得了,時間打敗了一切,把我們弄到如此陌生的境地。
我二十三歲之前,一年跟賓賓頂多見一次面,那之后,除了我三十五歲時見了他一面,不記得再見過面。
三十五歲那年春節的見面也是匆匆忙忙,我正好從深圳回娘家過年,大家在我媽家里聚了一餐,賓賓那次帶著他的媳婦劉燕,懷里還抱著女兒玲玲,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劉燕。
按照規劃,小叔家之后是二叔、三叔、大伯,一家家地把禮品送完后,我又回到了賓賓的房間。我本可以丟幾百塊錢就走開,像姐姐那樣,畢竟,誰都怕獨自面對一個癌癥患者,但是我珍惜余生可能是唯一一次和賓賓獨處的機會。
他說,我聽。
他需要一個傾聽者,而傾聽者是我這時最好的角色。
小嬸偶爾進來問賓賓可不可以盛飯,賓賓總是搖頭說胃里不需要。
隔壁客廳里的猜拳嬉鬧聲不斷傳來,賓賓則專注地講著自己的病。我對冷場的擔心早已拋到腦后,血緣關系就是這樣,就算多年不見,也會快速恢復到以前。他嘴里不斷地叫著姐,叫的那么親,就像我們不曾分開,又像小時候他跟在我們屁股后面吵著要上樹夠柿子。
賓賓說,被確診為癌癥時,他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他平時連感冒都很少得。他又跑了一家醫院,結果還是一樣。他才認了,咒罵老天。
他用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來講他的病程,又像個醫生似的解釋給我聽,我似懂非懂地聽后面忘前面。他說了很多我完全不能理解的醫學名詞和身體結構,以至于我只能做一個傾聽者,一個連回應都難以給出的傾聽者,然后調侃他因病成醫。
賓賓還說,他的骨頭變得脆弱,按摩的時候被醫生把骨頭弄碎了。
這段談話中,“疼”字出現的頻率最高,成了我們談話的主旋律,賓賓在床上變換了好幾次身體的姿勢,我猜是疼痛逼迫他不得不換。
我每次問他要不要休息,他都說沒事兒,不難受。
賓賓真正的難受在晚上,白天的一切相對來說好像都可以承受,這個房間也還是個房間,到了晚上,這個房間就成了地獄,他站起、躺下、再起來、再坐下,哪種姿勢都是煎熬,號啕大哭和咒罵老天,又要控制聲量。
我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偶爾夜間失眠,沒病沒災都覺得黑夜的難熬,何況一個疼得無法入睡的人。
賓賓抽了一支煙,換了個姿勢,繼續聊天。
我問吸煙會不會影響病程,他說肺里沒有毛病,吸煙成了他生病后為數不多的釋放。
與吸煙的緩解相比,最疼的就是護骨針,鉆心的疼,得大聲喊。他笑著說,上次打護骨針,伯伯們去看他,老遠就聽見他的叫喊聲,他說那疼真的生不如死。
我問到孩子們知不知道他的病時,他點了點頭。他先告訴了女兒玲玲,他得了癌癥,沒有多少天活頭了。這是他第一次哭。我也跟著哭。
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跟自己十一歲的孩子講癌癥,又殘忍又疼痛。
賓賓又提到了兒子耀耀。他說耀耀好像沒事兒人似的,不過,每天回來都會來他房間露個臉。他回來家的這幾個月,耀耀先是爬樹傷了腿,后又跟別的孩子玩的時候把頭碰了個窟窿,他一聲都不哭,硬得像個鐵疙瘩。
“這孩子真是皮,不哼不哈地皮。不過,他有點怕我,在我跟前幾乎不說話。”或許,耀耀不止怯他,也怨他這個父親。
賓賓也略帶調侃地提到了劉燕。劉燕在得知他得了癌癥后從娘家回來了。劉燕愛干凈,天天要把地拖一遍,還翻箱倒柜地把衣服這樣折騰那樣折騰。話語很是平常,像是他們從來沒有過罅隙。
我環顧了賓賓的房間,暗淡卻整齊。
人們都是向死而生,也習慣輕松地談論著人終有一死,那是因為死亡是不固定的。一旦死期被圈定在一個很短的范圍內,尤其是跟人們認知里的壽終正寢的大限還差得很遠,這時談論死亡真的太殘忍了。
賓賓走路已經有點困難,他告訴我過了年再去做治療,要是能把腿治一治,讓他好好睡個覺、走個路就好了。說著,他又吸了一支煙。
床頭茶幾上凌亂地躺著幾百塊錢,是我姐和我爸留下的,我的手里也攥著兩百塊,一直在找時機放到那一堆里。來之前,我打算給五百,我媽說她每次來看賓賓,從來沒有空過手,也從來都留點錢,兩百已經算多了。哪個媽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我理解媽媽的小心思。姐姐聽說我要給錢,也要給,我只好把錢從五百降到兩百塊,因為不想讓姐姐多出。
說實在的,給多少都是心意,但在老家,勾勾連連地就有了很多禮俗,還有了許多不必要的攀比,以及由此引起的暗流涌動。
院子里,依舊你一句我一句地大聲喧鬧著,不知道誰張羅著要照全家福了,我跟賓賓也走出去。
賓賓不能站太久,他先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臉上始終帶著笑,扭頭看著小年輕們忙活著搬凳子。那天太陽好像也爭著留點好印象,把賓賓晃成了小金人。接著是一個個小金人排著隊跟賓賓合影,真不知道他的笑能堅持多久。
這么多年,春節的喜慶越來越淡;這么多年,人也沒有這么齊整過;這么多年,從來沒有拍過全家福。各種組合、各種排列,依次上場,進入相冊,大家都盡量做出把賓賓當個正常人的樣子,而誰都知道,這是專屬于賓賓的過年儀式。
我去廚房叫小嬸一起照相。小嬸穿著棉襖都能看出消瘦,兩句話沒說完就哭了起來,先是嚶嚶啜泣,后來趴在我身上號啕大哭,嘴里還斷斷續續地重復著一句話。很長時間我才大概拼湊好她的那句話:賓賓說,要是過年他不在了,多給他買點鞭炮放放。
最終,小嬸沒有出去照相。
我哥低聲嘟噥我沒有眼色,“小嬸心情都那樣了,咋還能照相”。我偷眼看賓賓,他故意裝出沒事兒人似的,始終笑著。期間還一瘸一拐地給大家照了個合影。時光啊,你停留在那一刻吧。
臨走前,我加了賓賓的微信,備注名字的時候,我又犯難了。
從小,我就一直binbin、binbin地叫著,從未問過他的全名,就連binbin是哪一個bin,我也不知道。我為此,難過。
但從這一天起,我對賓賓的印象,從我媽嘴里的癌癥賓賓變成了堂弟賓賓,多了很多憐憫,因為這些憐憫又對人多了一些體味。
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心里一直謀劃著,要是我能把賓賓最后的時光記錄下來,寫成一本書送給耀耀和玲玲就好了,這是一個寫文章的人最有價值的地方,可我始終沒有說出口,我怕他對我有期待,也怕自己做不來這么殘忍的事情。
回到深圳,我天天想著跟賓賓打個電話聊聊天,可是我一天天地忍了下來,只是偶爾克制地發些安慰的話,我突然害怕跟賓賓有更多的鏈接,我的心里好像也給他判了死刑。
元宵節那天,我帶著二寶去市民中心看燈光秀,絢麗奪目的燈光隨著不同主題雀躍流轉,賓賓跳入我的腦海。
這么美麗的世界,他可能再也看不見了。
我打視頻給賓賓,視頻那邊是他蒼白腫脹又變形的臉,以及安靜的房間。他住院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他的頭上。
一邊是絢爛,一邊是死寂,在那一刻交融,讓我片刻間突然失語。
我本來只是想問問他的腿有沒有好轉,瞬間就詞窮了,借著還要讓我媽看看這美景而掛了視頻。
隨后,我收到賓賓的祝福,祝我元宵快樂,祝姐夫元宵快樂。當他提到“姐夫”時,我哭了,他真是一個細心又暖心的人。
又過了一陣子,我記掛著他出院了沒有,發微信給他。
“姐,今天是我生日。”他像個孩子要糖那樣的直白。
“姐太幸運了,竟然選擇這一天給你發信息。我給你買個蛋糕吧?”
“有了,已經買了。”
我趕緊給賓賓發了500塊紅包,迅速地都忘了寫上“生日快樂”。
賓賓發過來的語音里哽咽了。
“姐,你咋給我發這么多?”
“不多,姐真希望自己能有本事給你發更多。”我從地鐵走出來,站在路邊的共享單車旁大哭。
“姐,你咋這樣說,這已經發的夠多了。”
“都買不了幾盒煙。”我想幽默,可是幽默不起來,眼淚一直掉落,聲音一直哽咽。
“謝謝姐。”他的聲音哽咽得更加模糊。
“不要哭,要堅強點。”我的眼淚卻怎么都忍不住。
“我控制不了自己啊,姐,我才三十多,我不想死。”
“會有奇跡的,加油。”
“姐,我希望明年過年咱們還能一起合照。”
那一天,是賓賓38歲生日,我為他哭了一路,我對他的人生毫無辦法,好像只能為他哭。
賓賓在抖音上發了自己的病歷,生日那天一個默默關注他的人給他訂了生日蛋糕。他發了朋友圈,連同生日蛋糕和我的500塊。我媽跟我聊起此事兒時,我告訴她500塊是我給的,她挺支持的。我媽還說要是把錢給小嬸就更好了,萬一賓賓走了,手機里的錢轉不出來怎么辦。錢已經不是重點,情誼才是,我想讓賓賓最后的日子里有點溫暖。可這種溫暖,后來我再也沒有給過。
之后的一個多月里,我又回到了從我媽那里打聽賓賓消息的習慣。我太怕跟賓賓聯系了,想著那個不久后會消失的人,難過得心顫。我媽說老天爺要他誰也沒有辦法。
再后來,他的日子越發不好過,直到最后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徹底被判了死刑,回家等死。
2024年4月19日一早,賓賓幾乎已經處于昏迷狀態,至親也都聚在跟前。中午,我媽打電話給我,說賓賓醒了,讓我說句話,算是最后的告別。
視頻里的賓賓已經看不出來賓賓的樣子,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瘦骨嶙峋,沒有人形。他用虛弱的聲音勸我,“姐,別哭”。那是他留在我耳朵里最后的話語,也是他的回光返照。
那之后他又進入了昏迷和間歇性疼痛切換狀態,直到晚上九點,小叔拔了氧氣管,他實在看不得兒子受罪。
小叔在賓賓臉上親吻,淚流滿面。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想挽留兒子,可是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承受不了讓賓賓承受著那種無望的生疼。
賓賓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小嬸,晚上都是劉燕在照顧他。
她問他,你走了我咋辦,他說“你要是能找個好人家就找個,能留下來照顧孩子就照顧,都隨你”。
賓賓走的第一天,小嬸哭得不省人事;劉燕鬧得不可開交。
賓賓彌留之際,劉燕拿到了賓賓的手機連同密碼,無意或說有意看到了賓賓轉給城里女人的6000塊轉賬記錄。本已選擇原諒賓賓的她徹底憤怒了,不管不顧地在賓賓的葬禮上發了瘋地大哭、大鬧。
這個世界總有些恩怨說不清道不明。賓賓的媳婦非要找那個城里女人把錢要回來,總不能人財兩空。一堆的至親攔住了她,說按賓賓的意思來吧,人死為大。人都是殘忍的,隨了這個意,就會傷了那個心,總有人承受。
賓賓走的第二天是個周六,我難得躺下來睡個午覺,睡夢里整個人直往下墜,接著聽到那一聲“姐,我走了”,整個人瞬間清醒,又回到了人間。賓賓來給我道別了。
賓賓走了,離我們原計劃2025年春節再合照還差十個月,生命最后的脆弱和疼痛一覽無余。
賓賓的葬禮是小嬸聽著風水先生的意思進行的。
賓賓沒有被直接下葬到墓地,而是在墓地上方盤了個小墓。等到風水先生指定的時間,再起墳挪進墓地。風水先生說這樣對賓賓的來生有好處。
一眾至親是反對的,他們希望賓賓盡快入土為安,也不想以后耀耀承擔給父親挪墓的重任,可是這時候的小嬸聽不進去任何風水先生之外的人的話。大家還是妥協了,希望能讓她安心,她已經瘦得經不住任何的風雨。
葬禮過后,小叔跟我媽說:“爸走的時候我都沒有哭,可是看著賓賓那樣受罪,我就是控制不了眼淚。”
小叔兩歲多失去母親,一生再也沒有喊過“媽”。家里窮,又缺少柔軟的依靠,他因而性格堅韌好強,喜怒不外露,可他磨硬了的心腸還是在兒子身上繳械投降,可憐他60歲后,將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兒子的應答聲。
小叔還說,賓賓得夠了(“該知足”的意思),最后彌留的日子里,幾個堂兄弟們輪流去家里陪著。清醒點的時候他會用他的兩個手指頭動一動,他們就知道他要吸煙了,趕緊點著,送上去,他用盡吃奶的勁兒猛吸一口,吐出一絲煙圈。那繚繞的煙霧,仿佛是他對塵世美好的最后向往。
賓賓走了,一切又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一切好的不好的往事隨著肉身的入土也都入了土,留給活著的人說不盡的思念。
不知道耀耀成年后,會把賓賓記成什么樣子,是不是還是那個上不了天堂的爸爸。
編輯 | Terra 實習 | 琦萱
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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