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左翼鼻孔的傷痕隱隱作痛時,我都會想起瘋孩兒。
瘋孩兒是我兒時的鄰居,他的父母一個英年早亡,另一個棄子離鄉(xiāng),而他是個傻子,僅有一個爺爺與之相依為命。渾渾噩噩的他從未強調過自己的名字,至于他的爺爺,一個沉默寡言、晚年不幸的人,也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所以當有人叫他瘋孩兒的時候,大家就都這么叫了。
院子外徘徊的覬覦者
我和瘋孩兒的回憶并不連貫,因為自我懂事起,父母迫于家庭生計,全家早早搬離了故鄉(xiāng)。只有每年夏天,我才可能回到位于渾源縣的下盤鋪村,和爺爺奶奶住上一段時間。
和瘋孩兒的第一次見面,是我六歲那年的夏天,因為一塊碗糕,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碗糕是一種用黃米面做成的糕點,制作不易,費時費力,奶奶平日里很少去做,但那天我們剛剛回來沒多久,所以特意做給我們嘗嘗鮮。
雖是為了給我們嘗鮮,但奶奶有自己的規(guī)矩,一切食物都要按著“配給名單”的順序來分配。
奶奶信奉的對象多:里屋墻上掛著佛祖畫像,堂前柜上財神爺和菩薩成了好鄰居,屋內灶臺上有灶王爺,院子外的灶臺邊還是灶王爺。除此之外,東南西北不同方位還有包括恒山爺和土地公在內的七八個神仙。
家里的好吃的,得神仙們先依次享用,有時候東西不夠分,排在“配給名單”最末兒的我和哥哥,我們兩個她的親孫子只能互相干瞪眼。
奶奶端著碗糕的托盤在前面走,我和哥哥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等著被召見垂憐,我們看著院里恒山爺和土地公那兩碟分量十足的碗糕,流下了不爭氣的口水。
回到屋里,終于輪到我和哥哥了,可托盤上的碗糕已經所剩無幾,我們每人只分到了雞蛋大的一小塊,囫圇吃掉,軟糯香甜,但是無法回味……
只是,我們的失望和委屈卡在喉頭,還沒來得及釋放,就被院子里碗碟破碎的聲音搶先打斷了施法。
我們趕緊跑出去查看究竟,見有人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瘦削男孩站在院中沖我們齜牙傻笑,手里還拿著屬于恒山爺的碗糕。
我撿起地上的石子憤怒地向他扔去,男孩見狀閃身躲開,一溜煙地跑到了遠處,我又連扔了兩次,都沒能成功打中對方。
“快放下,別丟,別丟啦!他只是餓了。”奶奶趕緊擋在我身前,扒拉掉我手里的石子。我歪頭再去看時,那人早跑得沒影兒了,只留下滿地的狼藉。
“你為什么不讓我教訓那個家伙,他是誰啊?”我不滿地甩開她拉著我的手吼道。
“哎,沒爹沒媽的,可憐吶,去年才跟著他爺爺搬到咱們隔壁。”
奶奶也不生我的氣,一邊回答,一邊從墻角拿了笤帚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哼,隔壁住的不是李大喜家嗎?”我當時心中裝滿了憤慨,并沒有對瘋孩兒的遭遇感到半分憐憫和好奇。
“李大喜早就和他兒子搬到縣里洋房住啦,但他院里的牲畜還需要有人來管的嘛。”
“奶奶,我也能拿一塊碗糕嗎?”我指著院子里的灶王爺有些心虛地補充道:“其他神仙都是一塊,灶王爺屋里也已經有一塊了。”
“不行。你和他不一樣,那是恒山爺送給那孩子吃的。”奶奶嚴詞拒絕。
那之后的幾天,我時常看到瘋孩在我們院子里晃蕩,昨天摸走一個洋柿子,今天摸走一根黃瓜的,這讓我對他的觀感越來越差,很難想象去年我不在的時候,他是何等胡作非為。
“不能再給他可乘之機了!”我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嚴防死守,保護院子,捍衛(wèi)主權。但一切并不順利,我驅趕的次數一多,瘋孩兒見了我就跑,矯健靈活,步履帶風。偏家里其他人也不幫忙,哥哥總是沉迷于摸魚抓蝦,整天光著腳奔波在溪流淺灘,爺爺奶奶更是通風報信,從中作梗,以至于讓我錯失了好幾次教訓瘋孩兒的良機。
比起各路仙家的供奉,以及滿院的蔬果,瘋孩兒最喜歡的還是爺爺小時候親手種下的杏子樹。
杏子樹扎根在院子中央,高大,枝繁葉茂,我和哥哥特別喜歡躺在樹下,看陽光從葉子縫隙透過的光,但是每年結的杏子很少,關鍵是還一點都不好吃,綠色的又酸又澀,黃色的大多里面有蟲。
瘋孩兒被我追得狠了,就會選擇上樹避難,他爬得又穩(wěn)又快,而我因為年紀小,根本爬不上去,每次都拿他毫無辦法。有時候我也會在樹下蹲守,但往往就那么幾分鐘熱度,等我厭倦離開后,從樹上摘夠了杏子的他,剛好樂呵呵地下樹回家。
我有時候會恨院子里怎么就有一棵剛好給瘋孩兒爬的樹,恨不得爺爺砍了它,爺爺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是個農民,也是半個木匠,他總說要留著那棵樹給自己做一副好壽材,我被瘋孩兒戲耍的次數多了,便會追問爺爺什么時候才做呢?
一次,和哥哥摸完魚回家時,正碰到瘋孩兒坐在樹上忙碌,他光著上身,一如既往地沖我傻笑個不停,還把手里捧著的幾顆杏子向我遞了遞,一副炫耀的模樣。
我不想搭理他,轉頭正看見他的上衣放在樹下,里面包裹著一小堆杏子。我靈機一動,抓起衣服把杏子揚了一地,如此過后還不覺解氣,又在他的注視下,用腳一個接一個的把杏子踩爛了。
做完這些后,我抬頭得意地去看樹上的瘋孩兒,但迎接我的是一顆鋒利的碎石子。
“原來他石子扔的這么準,原來他并不是怕我才躲著我的”。
我被送到衛(wèi)生所縫了好幾針,雖然現在傷痕早已不明顯,但因為爺爺奶奶缺乏傷口拆線的常識,如今鼻子發(fā)炎時,傷口還是會隱隱作痛。
瘋孩兒和鄉(xiāng)村童子軍的戰(zhàn)爭
第二年暑假,我們兄弟又回到了村里,這次我選擇了無視經常來院子里晃蕩的瘋孩兒……
農村待過的朋友應該有過類似的體驗:當你去別人家做客時,如果有小狗總是對著你亂叫個不停,只要你用石頭丟過它一回,它八成就會變得很老實。
但瘋孩兒的生活,并未因為我的銷聲匿跡而風平浪靜,彼時,他和鄉(xiāng)村童子軍的戰(zhàn)爭已經打響了。
鄉(xiāng)村童子軍的幫主是十一、二歲的宋大明,本著舉賢不避親的原則,比他小一歲的弟弟宋小二做了副幫主,手下還有三個與宋小二年齡相仿的堂主。
我和哥哥回到村里沒幾天,鼻青臉腫的宋大明就來拉我哥哥入伙兒。哥哥本想加入,但由于他們不愿意再設一個堂主了,此時拉攏以失敗告終。
那一年,哥哥9歲,我7歲,瘋孩兒得有十三、四歲了,是村里留守兒童中最大的那個。
童子軍和瘋孩兒的戰(zhàn)爭只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童子軍們把瘋孩兒當作靶子,欺負他來發(fā)泄自己無處安放的力氣和時間。
瘋孩兒在村子里“偷雞摸狗”的時間其實并不多,絕大多數時候都消磨在了后山的草場,那時他的爺爺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要幫著爺爺放李大喜家的羊,以及割豬草喂豬。
我和哥哥雖然沒能加入鄉(xiāng)村童子軍,但這并不影響我們過去看熱鬧。
那時候,宋老大每天都會帶著他的小弟們去后山欺負瘋孩兒。
童子軍用楊樹枝自制了弓箭,這種“武器”準頭有限,殺傷力也不大,否則他們的家長早就不讓他們玩了。盡管如此,一些家長還是會叮囑孩子玩耍的時候不要對著人,只是不知道,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把瘋孩兒包括進去。
童子軍成立之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一方,而這樣的“正義”往往也需要“邪惡”來襯托,瘋孩兒和他的羊群理所當然地被童子軍當做“敵軍”、十惡不赦的存在,遭到了瘋狂射擊。
童子軍對著瘋孩兒射擊時,瘋孩兒從不逃走,只是一個勁的躲避,因為這一片植被最為肥美,特別適合放羊,此外他還得抓緊時間割夠喂豬的草。可一旦童子軍把弓箭對準了羊群射擊,瘋孩兒就會立刻用自己的彈弓還以顏色。這時候的瘋孩兒幾近彈無虛發(fā),一時間場面竟有些勢均力敵。我看著瘋孩兒彈弓玩得這么好,不禁感嘆,幸虧以前我拿石子砸他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還過手。
幫主宋大明盡管年紀不大,卻無師自通量變產生質變的道理。眼看童子軍眾將們不光命中率不高還稀稀拉拉的各自為戰(zhàn),于是一聲令下,四五個人齊射,果然效果出眾。一時間,后山上響徹了童子軍們的歡呼聲,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瘋孩寡不敵眾、狼狽逃竄的身影……
后來我看抗日劇里那些狙擊手突出鬼子包圍圈的場景時,總是能想起這一幕,只不過最初的幾年里,我一直是把瘋孩兒當成鬼子來代入的。每當看到鬼子被狙擊手爆頭的時候,我都有一種“大仇得報”的病態(tài)快感。
雖然童子軍在方才的戰(zhàn)斗中占據了上風,但過程之艱難、消耗時間之久、投入物資之大讓他們勝利的快感大打折扣,于是他們當場展開新一輪“攻勢”,我和哥哥作為第三方見證人得到了一個寶貴的旁聽機會。
宋小二是個蔫壞的家伙兒,腦子特別靈,他給眾人出主意說:“ 后山西邊都是沙土,幾乎沒什么石頭,只要咱們下次把他趕到這一片,帶上足夠的樹枝,遲早能耗死他 !”
事實也正如他們料想的那樣,瘋孩兒用完右邊褲兜的石子后,只能滿地去找合適的石子再打,而宋家兄弟和他們的跟班兒們就趁機還擊。就這樣,戰(zhàn)斗持續(xù)了好幾天。松鼠都知道囤積物資的道理,可同樣的虧,瘋孩兒每天都在吃,難道他真的不明白嗎?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件事讓我和哥哥特別疑惑。每當到了童子軍們的打靶時間,我們分明都能聽見瘋孩兒左腿褲兜里 “叮咚” 、”叮咚”的石子撞擊聲,但卻從未見過他使用過。
瘋孩兒注定是要失敗的,我和哥哥總是能看到他帶著傷回家的身影。起初我總是興高采烈地去看童子軍“懲惡揚善”,但看的次數多了,心里的暢快反而沒有了。后來,我整個假期都沒有再去過后山了……
再后來,我終于知道,我和童子軍們對瘋孩兒的行為,是“霸凌”。
所謂霸凌,百度百科詞條上給出的解釋是:因為孩子們間權利的不平等而導致的欺凌與壓迫,他可能包括“人際互動中的抗拒和排擠”、“肢體或語言的攻擊”。
小時候的我對瘋孩兒做的那些事情,就分屬于“人際互動中的抗拒和排擠”,是霸凌的一種。而當年村子里的那幫“壞小子們”,就更沒有霸凌的概念了。他們比我還要過分,已經上升到肢體和語言上的攻擊。
因果輪回,以至于多年后,學校里的同學這樣對待我時,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
沒去后山的日子里,我和哥哥的娛樂消遣大多是在家里看電視。
我爸曾因為一些原因和爺爺關系鬧得很僵,為了緩和父子關系,他給爺爺家里裝了臺小彩電,其實當時他自己的日子也過得很緊巴,千里之外我們的另一個家里也不曾有過電視機。
電視機雖然是給爺爺奶奶裝的,但有我們兄弟在,遙控器一定是被我們支配的。
我們當時最喜歡看的就是少兒頻道六點半播出的《足球小將》,而每到這個時候,瘋孩兒就會準時出現在屋后的小窗戶前,安靜地跟著我們一起看。
他每次來,臉上都帶著傷。但每回看到他的臉,再想起自己鼻子上無法復原的傷痕,我就會憤怒地起身將窗簾拉上,這個動作一直堅持到暑假結束。
后來哥哥說,每次窗簾拉上后他也沒有走……
瘋孩兒有時候一點都不傻
大概兩三年后,我再次回村時,院子中央的老杏樹沒有了,只剩下一個被鋸得十分平整的樹墩子。
我問奶奶樹呢,她說瘋孩兒的爺爺死在了去年秋末的一個雨天,爺爺不忍心他死了都沒個居處,便用那棵杏樹為他做了一口棺材,和村里的人一起把他埋到了后山。
對于瘋孩兒的爺爺,我為數不多的印象就是那年我受傷住院的時候,對方來看我,手里拿著小半袋面粉,也就大概五斤多,他聲音顫抖地對我的爺爺說,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就只有這點白面了。我當時不懂事啊,自顧自地生著悶氣,從始自終都沒有搭理過這位老人,現在回想這些,心里不由的一陣發(fā)酸。
有一個親人和沒有親人不是一和零的區(qū)別那么簡單。因為瘋孩兒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那年的夏天,我開始以“憐憫者”的視角去重新審視和接觸瘋孩兒。
有一天,夕陽無限,紅云舒卷,我和哥哥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抱著空罐子,他拿著自制的漁網。哥哥總是說能給我抓著一條大魚的,可每次我都是跟著他鎩羽而歸。
宋大明和他的小伙伴們,這個夏天經常站在公路的兩邊來回瞎溜達。
我第一次見到這群人怪異的行為時,曾經好奇地問過哥哥:“他們是在做什么?”
哥哥看了一眼宋小二,低聲和我說:“他們是在等著天上掉餡餅呢。”
我撇了撇嘴說道:“天上怎么可能掉下餡餅來啊,要是那樣的話,第一個出來撿的一定是瘋孩兒。”
但那天傍晚我真的看到餡餅從天上掉下來了。
一輛載滿貨物的大卡車飛速駛過一個彎道后,將車頂的兩箱東西甩了下來……
當眾人四散躲避、等待時機時,潛伏在角落里的一個身影已經沖了上去,那股氣勢仿佛要將目空一切的大卡車橫腰撞翻。
那人快速沖到公路中間,吃了滿嘴尾氣后,抱起一個完整的紙箱子就跑掉了,成了最后的大贏家。
大贏家路過我身邊時,我看到了他的臉,果真是瘋孩兒。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處在愣神兒的狀態(tài),以至于吃完我哥搶來的半包方便面后,也沒意識到自己吃了個什么味,那包面到底是華龍的還是豫竹的。
后來哥哥又和我說,最早這么做的人就是瘋孩兒,只是他被宋家兄弟給趕走了而已。
原來,瘋孩兒有時候比誰都聰明啊。
有一天,瘋孩兒經過我們家院子時,將手里拎著的一只灰毛兔子在我眼前晃呀晃呀的,臉上寫滿了得意。
我裝作漠不關心地走開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偷偷跑到他的院子里喂了那只兔子,自那以后更是隔三差五過去看那個小家伙,有時候被瘋孩兒撞個正著,我就會尷尬地跑開。
但一來二去,被撞見的次數多了,我發(fā)現瘋孩兒就只是樂呵呵的傻笑后,干脆也就不裝了。
哥哥也跟著我來過一兩回,他說想看看兔子吃不吃他抓的魚。瘋孩兒就更不靠譜了,總是他吃什么給兔子喂點什么,有時候忘了,索性就不管了,于是我就改成了一天一喂。
經過喂兔子這件事情后,我雖然還是不和瘋孩兒說話,但是他晚上來看電視的時候,我也再沒有拉過窗簾了。
后來還是聽哥哥說,其實等我們暑假走了以后,奶奶每天晚上都會打開電視機播一陣子動畫片。她自己也不去看,只是坐在炕上專心地納鞋墊子。而此前我從不知道的原因是,怕我聽了后生氣。
瘋孩兒爺爺走后,村干部們有提出過各家輪流照顧,可瘋孩兒卻不愿意去。
“要不送到精神病醫(yī)院試試?”
“你搞清楚一點,他是個傻子,不是個瘋子!”
于是我們的李大喜,李大善人就和街坊四鄰們大言不慚地說:“要不是我給他一口飯吃,他早就不知道餓死在哪里了。”
村大隊雖然偶爾會給瘋孩兒一些糧食上的補助,但也是杯水車薪。所以,盡管沒有人想承認,盡管李大喜的出發(fā)點大家心知肚明,但事實確實如李大喜說的那樣,是他給了瘋孩兒每日足以飽腹的食物。而瘋孩兒不想離開李大喜家,他甘愿勞作,未嘗不是按自己的意愿活著,也算達到了大家的預期。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很難簡單以好壞來評價。
沒了爺爺幫忙,兩個人的活兒落到了一個人身上,瘋孩兒變得更忙了,每天除了要照顧二十多只羊,還要把四頭豬喂飽。
夏天很熱,我和哥哥喜歡搬著板凳在老杏樹留下的那個樹樁子上吃晚飯,經常能看到瘋孩兒背著一大筐半人高的豬草,驅趕著羊群回來的浩大場面。如果某只羊想要脫離隊伍,瘋孩兒彈弓射出的石子就會精準地落到它的身上,那家伙吃痛以后就會咩咩地叫,然后重新回到隊伍里去了。
也是在這個暑假,我和哥哥終于知道了,他和童子軍們“打仗”時為什么總不用左側衣兜的石子,原來他是不識數的。他每天出門去放羊時,左側衣兜里的每一個石子都代表著一只羊。為了生活,他早已經活成了個合格的“大人”,而誰又能說這樣的他不夠聰明呢。
這個暑假在奶奶家的時光前所未有的短暫了,距開學還有一半時間的某個午后,父母突然就把我們接了回去。回到原本的生活軌跡后,我總是會想到瘋孩兒,這不是因為想念他,而是擔心他無法照顧好那只兔子。
爺爺奶奶去大磁窯買東西的的時候,總是不忘給我們家打個公共電話,我也老是會問起這個事情。奶奶后來說,瘋孩兒以前抓兔子只是為了吃,那只兔子也并不是他抓的最后一只兔子,但只有那只兔子被他養(yǎng)到了最后。
聽奶奶說完這些,我突然有些理解瘋孩兒了,他一直都很孤單,想要接近我們,和我們一起玩,可下意識地認為我們又會拒絕他的靠近,于是不懂得如何去表達的他,活得總是小心翼翼。
許下了一個無法完成的約定
在我的記憶里,大部分寒假都是回姥姥家過的。從這一點就不難看出來,我們家兩位管理層的地位差距。現在回想起來,那年冬天的寒潮持續(xù)了很久,瘋孩兒在老家的年關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新的一年暑假,我哥升級了自己的捕魚裝備,懷揣著萬丈豪情,踏入了村子。
回村第一天的晚飯時間,我們就見到了驅策著羊群下工的瘋孩兒,只是這次他的隊伍減員很嚴重,像是被迫轉戰(zhàn)草地、雪山的隊伍。瘋孩兒看到我們后,站在他僅有的八只羊里向我們招手,臉上一如既往地洋溢著標志性的微笑,但他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很多。
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從他的背簍里探了出來,沖著我們咩咩地叫。
原來是九只啊。
因為凍死了將近三分之二的羊,李大喜很憤怒,不僅動手打了瘋孩兒,食物也不再定時供給了。之后的李大喜像極了瘋孩兒之前喂兔子的模樣:想起來送上一點糧食,想不起來就算了。
我不知道,當李大喜窩在城里樓房里舒舒服服地過冬時,有沒有想過瘋孩兒還只是個孩子,一個有智力障礙的孩子呢……
因為去年村子水庫里溺亡了一個小孩子的緣故,所以我媽禁止我們再去河灘上玩了,捕魚計劃自此夭折。
哥哥據理力爭說:“水庫出了問題,關我河灘什么事情?那里連腳踝都沒不住!”
我媽眼睛一瞪、嘴巴一抿,哥哥就舉一反三地補充好了假期安全條例。
識時務者為俊杰是弱者的生存本能,但有我哥在的假期就從來不存在無聊,因為他總是有各種各樣新奇的點子。
后山南邊有一條綠草如茵的緩坡可以直達山腳,哥哥不知道從哪里搞到一個舊輪胎,并把它改造成了具有減震效果的“滑草車”,于是這里成了我們新的游樂場。我和哥哥坐著滑草車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山上山下,并通過猜拳的方式決定誰拉“車”上山。
這時間的瘋孩兒為了躲著宋大明兄弟,經常從北山趕著羊來南山來放,這里雖然遠了些,但那時候他的羊群也更加好管理了不是嘛……
剛開始瘋孩兒總是一臉感興趣地看著我們玩,后來則是主動幫著我們拖“車”。
隨著瘋孩兒的加入,我們一整個夏天的快樂似乎都被他給承包了,因為他就像一頭牛,有著用不完的力氣,他自己滑下去后會直接把“車子”拉上山,我和哥哥滑下去后,他還是會主動幫我們拉車上山。
不管怎樣,我又看到瘋孩兒笑起來后眼睛里的光芒了。
我哥還找到一塊巨大的尼龍布,教我和瘋孩兒站上一座矮丘上模擬傘兵跳傘,當然,為了安全起見,第一個做試驗的人肯定是瘋孩兒。
除此之外,瘋孩兒還幫我們爬到高處掏了鳥蛋,以及貢獻了從后山小路直上恒山的方法,可以說,我們很早就“征服”了北岳。不過,恒山沒有恒山派,也沒有儀琳小師妹。
這個暑假玩得很開心,臨走前我們把“滑草車”和“降落傘”鄭重地交給了瘋孩兒代為保管,并約定明年夏天再回來一起玩,我想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吧……
回去后我升了四年級,但我在學習上還未開竅,成績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于是接下來兩年的暑假里,我一直被班主任要求留校補課,無暇他顧。
至于約定,早就被日常和學習淹沒了……
而瘋孩兒最后的故事還是奶奶后來講給我們聽的。
瘋孩兒終于和守護的爺爺在一起了
我沒回村的第一個夏天,宋大明找人幫他做了一把鏈子槍,用來對付瘋孩兒。那是一種用自行車鏈條做成的玩具槍,可以通過摩擦點燃火藥,發(fā)出火光和巨大的聲響,實際殺傷力接近于無。我估計他們最初只是想嚇唬一下瘋孩兒,但看著瘋孩兒被一聲聲巨響嚇得慌亂躲避時,他們內心的優(yōu)越感也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慌不擇路的瘋孩兒在這種驚嚇中,掉下山崖摔斷了腿,變成了一個瘸子。而宋家兄弟只是被教育了一頓后,父母便把他們接走了,還轉學去了縣城。瘋孩兒的悲歡,早在從杏樹被鋸斷的那年秋天,就變成了一只始終在風中激蕩,但又永不發(fā)聲的風鈴……
縱容霸凌就是在縱容犯罪,宋大明他們的父母大概是不懂這個道理。今天他的孩子在這個人際圈子里是強者,等明天踏入另一個圈子后,或許他們就是下一個被霸凌的對象,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自那以后,我就再沒有宋家兄弟的消息了,或許他們現在早已成為了各行各業(yè)的精英。回想兒時的所作所為時,不知道會不會唏噓自責。但除了他們自己,誰會去真的原諒他們呢,誰又能代替瘋孩兒去原諒他們呢?
瘋孩兒腿瘸后沒多久,有一個外地人找到李大喜,想要買他老家房子所在的那塊地皮。李大喜欣然同意,沒過多久便賣掉了剩下的豬羊,拿了對方給的錢,回縣城過自己的日子了。
據說那個外地人很看好我們這里的旅游資源,想要把李大喜的院子打造成接送、吃飯和住宿為一體的農家樂。施工隊很快就完成了拆除工作,還順便攆走了一個又瘸又傻的男孩兒。一個禮拜后的破土動工也很順利,他們再次趕走了那個瘸小子,還拆除了他搭在院子邊上的窩棚。隨后就是日以繼夜的建造,但每天開工前趕人拆棚也成了必備的一個關節(jié)。然而,直到農家樂完工了,瘋孩兒窩棚依然倔強的挺立在那里……
奶奶說瘋孩兒父母留給他的房子其實就在水庫邊上,但因為他爺爺死在這里、葬在這里,所以他才不愿意離開。
沒了生計來源,瘋孩兒只能整天一瘸一拐地泡在馬路牙子上,等著有“餡餅”從天上掉下來,那時候已經沒人會再趕他走了。村子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了,他也會過去討個彩頭,說是討彩頭,其實就是要飯。
就這樣,瘋孩兒在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里打熬了很久,挺過了一個嚴冬,然后死在了來年“撿餡餅”的路上,他沖得太快了,被迎面而來的貨車給撞死了……
這個事情是我在五年級下半學期剛開學的時候知道的。那天奶奶打來電話說:“瘋孩兒被車撞死了,幾個月前的某一天,他還把那只兔子拿到了咱們家門口,連說帶比劃地說是送給你們的。”
爸媽不同意讓我養(yǎng)那只兔子,我只好把它繼續(xù)留在村里,交由爺爺奶奶代為照顧,之后的三四年時間里,我暑假都沒有時間再回去過。
后來,兔子被爺爺他們燉著吃了,攛掇、打殺和清洗的是我的二姑父。再后來,二姑父跟和我說,因為養(yǎng)的年頭太久了,口感很柴,不好吃。
瘋孩兒留給我的最后一點牽掛就這樣消失了,可每當鼻子發(fā)炎疼痛時,我還是會想起他。
我們是朋友嗎?
顯然并不是,因為在我們和瘋孩兒的交往過程中,他從來沒有處在平等的位置上,但……他是真的拿我們當朋友了。
瘋孩兒最后被埋在了他爺爺的旁邊。
老家的房子拆遷前,爺爺奶奶把我們全家叫回去商量,我和哥哥順便去看他的時候,感慨道,從此再也沒人可以攆他走了。
后來,老家所在的整個村子都被拆了,活人因此得到了好處,可那些零散的小土包卻被迫集體安置了,我只希望那個男孩兒還能和自己的爺爺離得近些。
那個外地人,他的農家樂蓋起來后,一天都沒有投入過經營,反倒是拆遷款拿了不老少。
李大喜的兒子知道那塊地皮的拆遷價格后,對已經年老體弱的李大喜沒了恭敬,多了苛責。
只是,夜深人靜之后,總有個問題盤桓在我的心頭:
瘋孩兒到底是為了什么才失去了家的呢?
(文中人物除瘋孩兒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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