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山河》——屈原故事
第二天早上辰時,十三房軍隊就啟程離開王家市鎮(zhèn),沿著淝水向南方硤石山、安豐軍方向行進。
金晨早上就已醒轉(zhuǎn),只是重傷后身體虛弱,不能行走,關(guān)秀英就撥了一輛馬車,讓謝靈兒幫著照顧。
金晨雖有大小姐脾氣,但內(nèi)心卻很溫柔,見謝靈兒照顧自己,很是不好意思,說道:“謝姑娘昨天幫我治病,今天還要照顧我,實在是……是不好意思。”
謝靈兒淡淡的一笑,說道:“金將軍何出此言,家嚴謝公諱道衡,曾是衡陽書院文正館館主,與令尊藏器公曾為同門,我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藏劍樓樓主金俊自號藏器山人,取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之意,故謝靈兒稱其為藏器公。
金晨“啊”了一聲,甚是激動,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潮紅,問道:“原來你是謝先生的女兒?”說話之間,她掙扎著起身,卻被謝靈兒勸住了。
她很是興奮,深呼吸了幾口,攢足了力氣,說道:“我少年時曾在令尊門下學(xué)習(xí)《史記》,令尊教誨了我,何謂皓皓之白,何謂皆醉獨醒,堪稱我真正啟蒙恩師。”
她嘆了口氣,神色黯淡了下來,低聲道:“只可惜……只可惜……他被蒙古人所害,否則如今必成我……大宋棟梁……”
謝靈兒心中一動,問道:“金將軍,你曾經(jīng)聽我父親講過學(xué)?”
金晨不好意思地一笑,擺了擺手,說道:“你別叫我將軍了,我今年二十五歲,你多大了?”謝靈兒點了點頭,答道:“我二十四歲,那我就叫你姐姐吧。”
金晨微微一笑,說道:“這就對了。令尊是文正館館主,通曉經(jīng)史,于經(jīng)史更有自己之解讀,只有優(yōu)秀的弟子才能聽令尊講學(xué)。”她不好意思的一笑,繼續(xù)說道:“我資質(zhì)平庸,原本沒有資格去聽的,只是家嚴……曾為藏劍樓主,他求令尊通融,我才能去聽講……在那里,我才認識了遠哥……”
謝靈兒見她回憶起往事,臉上現(xiàn)出愉悅向往之色,黯淡渾濁的雙眼又有了光芒,心中柔情也隨之泛起,也想起了一路上和楊謙益相處的點點滴滴。是啊,若沒有父親的意外死亡,自己也不應(yīng)趙葵的召喚回來,更不會遇到楊謙益。
她意識到自己思緒飄遠了,趕緊收回來,又問道:“姐姐,那后來我父親被調(diào)去國子監(jiān),這件事情你可知道?”
金晨皺了皺眉,努力思索一陣,還是搖頭道:“令尊調(diào)任國子監(jiān)祭酒,當(dāng)是紹定四年吧(公元1231年),我有些記不清了,那時候我已在泰州任上,朝廷內(nèi)部之事就不太清楚了。”
謝靈兒見她不似作偽,便善意的一笑,又問道:“那姐姐知道家嚴墓在何處么?我想去祭掃一下,順便也給金叔父上上墳。”
金晨面露難色,說道:“妹子,這幾年我都在泰州,很多朝廷的事情我真不了解。紹定六年(公元1233年)史彌遠去世前后,朝廷內(nèi)部發(fā)生了大變動,趙元帥為了保護我,一直以練兵為由,讓我在外面戍守,不讓回臨安。就連家嚴去世,朝廷都讓我奪情外戍。”
她嘆了口氣,眼中亦有淚水,輕聲道:“等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就回家丁憂,跟遠哥一起,給父親祭掃一下墳塋。”
謝靈兒也是聰明人,金晨的話,看似輕描淡寫,實際軟中帶硬,意思就是你問什么我也不知道,也不要再問了。
當(dāng)年王成遠和金俊根據(jù)她情報,堵截施至柔的援軍,在三峰山伏擊完顏陳和尚和丁瀟,王成遠是金晨的丈夫,金俊是金晨的父親,整個事情從謀劃到實施,至少有三個月時間,這么長的時間,金晨要是不知道他倆在干啥,那就真是傻丫頭一個了。
想到這,她也不再強求,柔聲道:“姐姐大病初愈,當(dāng)以休養(yǎng)身體為要,莫想那些悲傷之事。我先找楊公子說些事情,就在馬車旁,姐姐有事情,直接叫我就好。”說完,她拉開車簾,讓馬夫停車。
這時忽聽得車內(nèi)金晨強提著氣說道:“妹子,你……你等一下!”
謝靈兒聽她語氣頗為急迫,似是有話不得不說,抑或是想了許久再說,必是件很重要的事,愣了一下,轉(zhuǎn)頭問道:“姐姐,你有什么事么?是說傷口又疼了?”
金晨一手撐住車板,半坐著身子,緩緩地說道:“令尊生前,常給人講《史記》中的《屈原賈生列傳》,不知他……他……咳咳……可曾給你講過沒有?”
謝靈兒沉默片刻,她努力回憶父親給她的每一篇書信,從未有一篇提到過《屈原賈生列傳》,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嗎……家嚴從未和我說過一次。”說話間,她忽然感覺心口有些堵,好似有塊大石頭狠狠地壓著自己,要把她的胸腔徹底壓癟一般,她禮節(jié)性的朝金晨笑了笑,自己都感覺到了臉頰的僵硬,說道:“謝謝你,金姐姐。我先出去一下。”
下車后,她找定策軍千夫長趙瑞朗借了匹備用的戰(zhàn)馬,見楊謙益就在前面不遠處和劉白馬侃大山,一夾馬腹,快步趕了上去,用承影劍劍鞘點了點楊謙益后背,冷冷地道:“謙益,你有空么?”
楊謙益聽謝靈兒語氣不對,定有非同小可的大事,趕緊轉(zhuǎn)過身來,又見謝靈兒臉上陰云滿布,那豈止是非同小可,簡直就是一定大可,必然大可的事情。他趕緊終止了和劉白馬的胡吹亂侃,問道:“靈兒,你有什么事么?”
謝靈兒沒有答話,只是斜眼看了劉白馬一下,劉白馬一拍大腿,大拇指一樹,大聲道:“我懂,我懂!”他大聲朝前面喊道:“魏達、魏達,前面道路通暢不,我跟你看看去。哎呀,沒有走壞的路,只有累壞的腳啊,路要不好,容易翻車啊……”嘮叨之間,他一溜煙的不見了。
楊謙益看劉白馬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見謝靈兒臉色又有些緩和,便探問道:“金晨小姐傷怎么樣了?這一路上,王兄還夸你心靈手巧呢!”
謝靈兒臉上卻沒有歡喜之意,說道:“剛才金晨姐說,我父親在書院的時候,最喜歡講的是《屈原賈生列傳》,可他從來沒有和我講過。”
楊謙益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久,他才低聲道:“你終究還是問了她。”
謝靈兒眼眶一紅,低下頭去,沉默不語。過得一陣,她擦了擦眼角,又昂起頭,正色道:“父親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必須把這件事調(diào)查明白。”
楊謙益不知當(dāng)如何勸才好,《屈原賈生列傳》也是他小時候總聽澤山講的文章,這篇文章,澤山要求他全文背誦。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一歲,正是好動的年紀,哪有心情背這么長的文章?可背不下來,澤山的戒尺就會打在他的手心。以往他有些書籍背不下來,澤山要打的時候,凌煙都是攔著,可這一篇文章,他背不下來挨打的時候,凌煙也只能在旁邊謹然肅立,不敢多發(fā)一言。
以至于他到現(xiàn)在,放下史記、從軍多年,文章中很多場景他依舊記在心里:
你不是三閭大夫么,不好好在廟堂上做官,咋給你流放到江邊了?難道大王讓你觀察魚兒如何找老婆不成?
為啥?因為我身邊王八蛋太多,而我實在想做個好人;我身邊醉鬼太多,而我他媽竟然是清醒的!所以他們就不理我,把我流放了。
那是你傻啊!我跟你說,圣人,是主動和周圍人融為一體,而不是裝大尾巴狼的!你周圍都是王八蛋,那你也得是王八蛋!如果你周圍人喝多了,你得喝得更多,而且喝的量多,喝的種類還得多,什么米酒、汾酒、花酒,甚至連酒糟都得吃!你不變成王八蛋,不跟他們喝酒,還天天裝大尾巴狼,那人家不把你踢出圈子,還供著你不成?
哼哼,剛洗完澡的人,肯定得戴一頂一塵不染的帽子,換一身干凈的衣服啊!剛洗的白白凈凈的,又往泥里跳,那不是豬么?哼!大王既然讓我到江邊看魚兒找老婆,我就跳水里淹死,與其讓魚給吃了,也不能重新跳泥坑里,讓臭泥沾染我一身!
金晨的意思很明顯,謝靈兒的父親謝道衡,就是那個在江邊看魚兒找老婆的人。可這個偉大的父親,沒有和女兒提起過一句,就是怕女兒知道了擔(dān)心。
謝道衡瞞著女兒,他的母親李金花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承擔(dān)了人生中不應(yīng)承擔(dān)的重量,卻又撐起一把大傘,把這一切痛苦與孩子隔離開來。
想到這,他也理解了謝靈兒,問道:“金晨小姐除了這些,沒跟你說別的?”
謝靈兒搖了搖頭,隨后又長嘆了口氣,道:“她還能說什么呢?”
楊謙益感到了金晨難處,作為金俊的女兒、王成遠的妻子,她還能有什么告訴謝靈兒的呢?告訴謝靈兒謝道衡喜歡《屈原賈生列傳》,已經(jīng)是最大的恩德了。他見四周人都沒有人注意他,低聲問道:“你想怎么辦?”
謝靈兒神色愈加堅定,說道:“我只是想調(diào)查明白而已。我父親生前是國子監(jiān)祭酒,堂堂朝廷四品官員,若是真被陳長風(fēng)所殺,那將會是巨大的外交事件,很有可能引動戰(zhàn)爭,而蒙宋戰(zhàn)爭中對此事一點都沒提,本身就不對,我必須要調(diào)查明白。”
楊謙益沉默了,他并不想阻止謝靈兒,可他也知道,既然對方能讓堂堂四品官員死得這么不明不白,就能讓你這么一個小姑娘樣的調(diào)查者調(diào)查個不明不白。謝靈兒即將面對的人,不再是江湖上的粗魯漢子,更不是什么幫主寨主,而是一群通過一次次考試選拔上來、一次次無形的刀光劍影中修煉出來的官吏。跟這些人打交道,“踏水游龍劍”、“萬流歸一功”,甚至“寒月”“承影”這種神兵利刃,都發(fā)揮不了一點作用。
一股恐懼之感從他心底升起,他有種感覺,任由謝靈兒執(zhí)著下去,他可能真的永遠失去愛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了心情,正色道:“靈兒,我們守住安豐軍,再調(diào)查這件事情可以么?”
謝靈兒冷笑一聲,反問道:“你認為金晨姐姐會在守完安豐軍之后再同王成遠見面么?”
楊謙益知她說得在理,一時語塞,但實在是擔(dān)心她,柔聲道:“你先別急,這件事情是關(guān)先生告訴你的,我們再問問她,她一定會幫我們吧。”
謝靈兒白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算了吧,關(guān)妹妹幫的是你,不是我們!”
楊謙益又被她的話噎住,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下一橫,說道:“這件事就是她惹出來的,要不是她嘴跟破鑼似的一通亂說,你也不至于這么煩心!我這就把她抓來,讓她把事情全說出來!”說完,他一夾馬腹,向前沖去。
謝靈兒哼了一聲,縱馬沖到楊謙益身前停住,劍鞘一點楊謙益的肩甲,冷冷地道:“好了,我答應(yīng)你,在守住壽春之前,我不再追查這件事情。”
楊謙益心里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他微微一笑,說道:“這次對么,關(guān)先生也答應(yīng)我們,只要守住壽春,她就會告訴你所有事情。這段時間你就在我身邊,放心,只要有人對你不利,我手中的寒月、你手中的承影,都不是好對付的。”
謝靈兒臉色卻依舊陰沉,她盯著楊謙益看了一陣,嘴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么話,可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她目光才逐漸變得柔和,最后微微一笑,低下頭去,和楊謙益并轡,沿著淝水,向南方行進了。
謝靈兒的表情,被后面的楊青看了個滿眼,她玩心大起,見一旁并轡的尤銳不敢看他,便重重的拍了下尤銳的肩膀。
尤銳啊的一聲,嚇了一大跳,座下的戰(zhàn)馬也隨之驚動,前蹄立起,他后背出了一層毛汗,趕緊伏在馬背上,輕撫馬鬃,把馬安撫了下來。
等一切做完,他才長出了口氣,轉(zhuǎn)頭一看,卻見楊青瞇著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好像他是怪物一般。他臉上一紅,問道:“大姐姐,你這樣看我,要干嘛?”
楊青右手食中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正色道:“小和尚,別動,看著我的眼睛。你從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
尤銳聽她說得鄭重,也不敢多問,也盯著楊青眼睛看,四目對視好一陣,他若有所悟,啊了一聲,長出了口氣,雙掌合十,正色道:“阿彌陀佛,師父說的沒錯,小眼睛也能有神!”
“你個禿頭,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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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速戰(zhàn)固守加鐵壁
本名楊天宇,而立之年死胖子一枚,中醫(yī)學(xué)碩士,主治醫(yī)師。愛好軍事、歷史、武俠,由于平日精研岐黃之道,時間吃緊,致腦洞若干,無暇去填。為人愛真誠不愛客套,喜實際不慕虛名,愿與有肝膽人共事,樂從無字句處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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