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04

March

29.03.2022

如果說音樂為心靈帶來片刻的振動，攝影則賦予時空片段以永恒。當一幅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相片，成為唱片的封面，唱作人的態(tài)度與攝影師的故事，或可交織出不同尋常的解讀角度。一首歌便不再局限于詞曲的線性鋪陳，而囿于正方形碟殼內(nèi)的肖像，亦獲得別樣的觀看可能。

Blood Orange

Cupid Deluxe（2013）專輯封面

Blood Orange的專輯《Cupid Deluxe》（2013）封面從慣常審美來看，實在不夠討喜，但也因此叫人過目難忘：空蕩房間里透著曖昧的粉色光線，畫面中央一個身著天藍比基尼、腳踩明黃高跟鞋的健美身型，雙手叉腰，亦男亦女，夸張如假發(fā)的蓬松卷發(fā)、微揚的頭，還有隱匿在白色面具背后無從辨識的注視目光。

無論是拍攝空間、人物裝扮，抑或具有擺拍意味的姿勢，都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攝影師Bill Butterworth的The Forty-Deuce系列；而這一揣測，也在一番檢索之后得到了印證，《Cupid Deluxe》的封面確實出自Butterworth之手。如果對美國紐約次文化圖景有些許興趣和了解的話，對這個名字不會陌生。

不曾褪色的異質(zhì)姿態(tài)

The Forty-Deuce系列

The Times Square Photographs of Bill Butterworth

1983-1984

1980年代初的紐約時報廣場（Time Square），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另一個世界。被俗稱為「The Forty-Deuce」的42街見證了一批新文化、新語言的涌現(xiàn)，那是年輕藝術家、情色表演演員、世界新移民的落腳點和聚集地。

金錢、Disco、性、革新和毒品成為42街的腳注，這些游走于社會邊緣的「族群」成為了Bill Butterworth鏡頭聚焦的對象。他將一些我們不曾習慣去注視的面孔定格在相片上：他們的穿著風格、生活氣息和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被記錄了下來。

然而，既不是用觀光客的眼光去捕捉獵奇，也不是以人類學家的身份審視，Butterworth的創(chuàng)作動機十分簡單。攝影對他而言，更多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于是，他穿梭于街道間，詢問那里的居民、游客可否為他們拍張照留念。拍完照的第二天，他會帶著沖印好的成片回來（不是拍立得而是一種120中畫幅的膠片沖印照）。

如果人們喜歡他拍的照片，那個「模特兒」就會買下它。想要賣掉一張紀念照，重要的并不是依靠光線或構(gòu)圖，而是鏡頭里人物的pose令拍攝對象感到滿意。也正是基于此，Butterworth能夠真正融入這些群體，捕捉到這些男男女女最凡俗原本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鮮活并帶有溫度的影像。

The Forty-Deuce系列:

The Times Square Photographs of Bill Butterworth, 1983-1984

一股屬于地下文化的活力，從這些影像中呼之欲出，這其中包含了酷兒文化。這些次文化的群像與Blood Orange的音樂氣質(zhì)亦不謀而合。《Cupid Deluxe》里的熱門單曲「Uncle Ace」正是以LGBT族群為主題，有關那些無家可歸的「另類」青年們，在城市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歡快的節(jié)奏和流暢的吉他樂音背后，歌詞描述的卻是內(nèi)心的孤獨絕望、彷徨無依。這樣的反差不僅體現(xiàn)在詞曲間，Blood Orange悅耳的歌曲，與其不迎合大眾口味的唱片封面，再次加強了這種反差。

或許這種種矛盾正是Blood Orange篩選聽眾的一種方式，畢竟身為一名創(chuàng)作人兼制作人，唱片封面的選定由他全權(quán)掌握。在談及《Cupid Deluxe》的封面時，他說：「這是Bill Butterworth的一幅相片，他在80年代的時報廣場拍下了這些人。我喜歡這張相片，覺得它和我的音樂很搭。而且和我前一張專輯的視覺設計一脈相承」。

早在讀到這段話之前，Blood Orange口中的「前一張專輯」——《Coastal Grooves》已經(jīng)抓住了我的耳朵。這張?zhí)幣魍瑯咏腥梭@艷，而它的封面也引人遐想。

Blood Orange

Coastal Grooves（2011）專輯封面

《Coastal Grooves》的惹眼封面有個黑白空間里的人物半身像，被網(wǎng)眼蕾絲緊身裙牢牢包裹的豐腴身軀，夸張的妝發(fā)，撩人的姿態(tài)，還有那一雙畫有魅惑眼線的勾魂眼神，曖昧又犀利。雌雄同體的模特兒與隱秘的情色意味，直覺這應該又是一幅有故事的攝影作品。

果不其然，封面相片來自攝影師Brian Lantelme。同樣是在1980年代，他出入時報廣場一家名為「Sally’s Hideaway」的夜總會，用黑白膠片記錄下穿梭其中形形色色的跨性別者與變裝皇后，為這一隱匿于城市暗處的群體留下珍貴影像。攝影師的個人主頁更是直接以「sallys-hideaway」命名，用文字和攝影，向世人描述這座曾存在于1986年至1992年期間的夜總會，狹小逼仄的空間，每晚都有亮麗而絕望的角色登臺；那里既是欲望之地，亦是無依靈魂的庇護所，混亂而生動。

游走暗地的驕傲靈魂

Brian Lantelme

《Go-Go boy with dollar bills》

A Pictorial History of Sally’s Hideaway系列

相較Bill Butterworth色彩鮮亮的街頭風格攝影，Brian Lantelme的黑白色調(diào)賦予這些戲劇性的臉龐一絲嚴肅性。此地的主角們用驕傲、開放的身姿，直接大膽地凝視著拍攝者／觀者，仿佛以此宣告他們的身份、他們的性別。

攝影畫面中時常出現(xiàn)的背景，是夜總會巨大墻繪的局部，描摹的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前上流社會的場景——身著華服的白人男女正在享用燭光晚餐，左側(cè)站立著同樣衣著精致的黑人侍者，搭配以古典羅馬的建筑空間結(jié)構(gòu)。無論前景是裸露叛逆的男性身體，抑或是穿搭正經(jīng)、雌雄莫辨的優(yōu)美造型，在與背景形成對比的同時，又達成奇妙的和諧，凝固為一尊尊新世代的人物雕像。也許，這得歸功于黑白相片的魔力，令被拍攝者無形中裹上雋永的厚重感，時空的交迭，性別的交錯，在這一剎那都顯得端莊起來。若非親歷過Sally’s Hideaway黃金歲月的人，是很難深入窺探到這一地下文化圈的眾生相。

Brian Lantelme

《Vanessa》

A Pictorial History of Sally’s Hideaway系列

有趣的是，Blood Orange能夠像滄海遺珠般，挑選到Brian Lantelme的攝影作品作為處女專輯《Coastal Grooves》唱片封面（事實上，不止這一張，專輯中的幾首主打單曲唱片也都選用了Lantelme的同系列相片），并非偶然，可謂意義非凡。

Blood Orange

Sutphin Boulevard 單曲唱片封面

現(xiàn)實生活中，Dev Hynes本人（即Blood Orange的真身）看待兩性關系的態(tài)度頗為開放，他曾坦言自己有過跨性別的愛人（他現(xiàn)有一個女友Samantha Urbani，她亦為Blood Orange的專輯客串獻聲）。而這與其年輕時出入倫敦市中心的同志酒吧，探秘酷兒夜生活的經(jīng)歷不無關系。17歲時的Dev Hynes一度深深著迷于紐約，尤其是那部講述八零年代哈林區(qū)舞廳與時尚景象的紀錄片《巴黎在燃燒》（Paris is Burning）。專輯《Coastal Grooves》中的一首「Sutphin Boulevard」，正是基于這部紀錄片的觀感以及他自己搬至紐約（2007年Hynes遷居至紐約并在此定居）的經(jīng)歷寫就而成。

Blood Orange恣意隨性的首張專輯，既是Dev Hynes相當個人的趣味及情感流露，亦是對于紐約酷兒歷史中某個特定階段的致敬表達。Brian Lantelme的黑白攝影與此異曲同工，細看這些相片的構(gòu)圖或光影，都不算講究，但畫面中心的人物卻散發(fā)著一種強有力的光芒，在不經(jīng)意間，鏡頭抓取到的不僅是一些肖像碎片，而是一整段充滿生命力的記憶往事。這種感覺既流淌在Blood Orange迷人的音符節(jié)奏間，也因為這獨特的唱片封面變得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