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活著的女性，講述MU5735上一位逝去的女性：

　　“她喜歡向日葵，向陽而生，永遠沒有悲傷。3元1支，她舍不得買。她就買菜市場的花，馬蹄蓮5毛1朵。我送給她向日葵，她很開心地照給我看，就是桌子破了點，玻璃全掉了。她用紙鋪起來，這樣就不顯得寒酸。”

　　她是千萬中國女性中的普通一位。我們講述她，以此紀念她，她一生的辛苦和用力活過的痕跡不會湮沒無聞。

　　歸惠燕，39歲，單親媽媽，剛給兩個兒女過完生日。3月21日，她登上了MU5735，她打算到廣州打工，爭取今年還完6萬元債務。

　　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坐飛機。她是七個兄弟姐妹中的大姐，沒讀完小學就出來打工。2006年她從廣東惠來嫁到云南個舊，此后16年里，她只回過一次娘家。前夫沒有穩定工作，不顧家，她得打三份工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我們找到她的四位姐妹：她的干姐妹，她的前同事，她的好朋友，她的親妹妹。在她們的回憶里，惠燕的時間都用來“上班苦錢，下班管孩子”，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樂觀、堅韌、有情義，她們在艱難的時刻彼此扶持。去年7月，在姐妹們的鼓勵下，她下決心離婚。

　　這是四位普通的中國女性，講述的一位普通的中國女性。她們的聲音很少被聽到，她們也因此想被聽到，“我特別想讓別人知道她是一個好女孩，特別好，真的。”

　　她們都以為，惠燕終于能在廣州開始新生活，但沒想到新生活最后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衛楊，36歲，干姐妹

　　她沒托夢，是不是因為沒走？

　　我們是2014年在個舊的母嬰店認識的，店是我開的，她是理療師。以前我不知道她家是怎樣的情況，在母嬰店，看她每天都好開心，性格好，人緣也好。那時候她打著很多份工，保險公司干一份，商場里賣品牌服裝干一份，母嬰店又是一份，兩個小孩上幼兒園，多大的壓力，就靠她一個，不打這么多工怎么行？

　　我們就覺得中國那句老古話，好人不長命，說的就是她。

　　她本來是21號中午十二點到兩點的飛機，后來系統自動改簽到一點那班了。那天我也很難過，假如是坐上那趟兩點到的飛機，怎么可能兩點半又出事情。

　　我從廣州增城地鐵站，坐兩小時的地鐵到白云機場接她。我在增城的蛋糕店買了六片奶香片和牛奶，我就想著她來，晚飯前給她墊一下。我坐上地鐵打電話給她，她說她早餐沒吃，中餐也沒吃，我沒想到她是兩餐都沒吃就趕著飛機。

　　我說那到時候你先在機場吃，她說不吃了，下飛機再去吃。但是我知道她是嫌機場貴，因為大家都吃過機場餐，七八十塊錢一碗面，肉就飄著兩片，夠外面吃多少餐，本來出來就是為了賺錢的。

　　所以我就說這老天，上路都不給她吃上飽飯，餓著肚子走的。這兩天賓館送的飯來了，我都是擺在這里，插著筷，那里沒吃飽么，來賓館跟我一起吃一點……（哽咽）

　　那天下午三點，我在機場（接她），打她電話，一直都通話中，我就想著應該是飛行模式，最后三點多一點，我再打的時候就變關機。我心里還想著，她是不是大意了，沒充電，所以關機。再過一會兒，就有人問我們，5735的乘客家屬有沒有。我們就跟著人家走。中途有一個靚仔說著火了，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機場工作人員說不要信謠，不要傳謠，現在沒確定，但是我心里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因為從來沒有出現過專門叫航班家屬去哪里等著的情況。

　　他們緊急用那種擋板把我們擋在一個區域內，不給其他閑雜人進來。坐在那兒，陸續消息就來了，大家就全部開始哭了。我們一直沒走，他們讓我們回酒店，誰有心情回酒店，都沒回。最后就安排了大巴，連夜送我們，開了五小時，凌晨兩點到的梧州。

　　我們想著趕過來馬上就能去現場看看。東航給我們安排酒店，說現在太晚了，明天再說。其實那時候大家心情起伏比較大，我們趕過來不是為了住這些豪華酒店的，大家都是想見親屬。

　　她親妹妹是23號到的藤縣，也是我妹妹，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她弟弟在家里看著老人不敢走，老人這兩天都是失控狀態，從早上哭到晚上。我申請跟她住到同一個酒店。23號我們下午五點趕到現場，五點四十才到核心區域前的最后一道關卡，人家就說只能進去待20分鐘，因為六點就要關閉。

　　為什么想進核心區域去看，是怕家人看不到我們在哪里，看清了我們，才好跟我們回家。也想看看他們當時受不受苦，希望他們走得不要太慘烈。我心里在想，她最后那一分鐘是不是希望我幫她照顧她女兒？但是按照報道上來說，可能性也不太大，報道上說的他們連講話的機會都是沒有，太快了，只有26秒。

　　這段時間我們家屬交流的都是，家里人有沒有托夢來？但是大家你問我我問你，一個都沒看到。我們心里就想，沒夢到是不是因為他們沒走？

　　睡不著，不哭通宵都不錯了，這兩天誰見誰都是頂著銅鈴這么大的眼睛。看新聞的時候分一下心，看到機頭沖下來又控制不住了。睹物思人，好、也不好，有時候翻出他們照片來看一下眼淚又止不住。

　　我們還沒有家屬拿到遺物，我們也想著入土為安。以前我從來不信什么佛教、道教、基督教，我什么教都不信。但是這次的事情，我覺得人應該是有靈魂的，所以這兩天查新聞都是查，這些人他被四分五裂了之后，他的靈魂會不會受損，還能不能投胎？

　　以后再也不要去云南，那個地方不適合她

　　她跟她前夫是在深圳的廠里認識的。是因為有了小孩，23歲結了婚。她前夫干的工作可多了，兩三個月一換，現在干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坐飛機坐得很勤，2018年的時候云南廣州兩地飛，干兩三個月又飛回云南，能攢下什么錢？

　　她大兒子早產，7個月就生了，醫生推著肚子生出來的，最后肚子都變成紫黑色了。坐著月子又要給小孩洗澡洗衣服，這坐什么月子？所以她有那種媽媽病，手肘腕經常會痛。

　　小孩上幼兒園，要等著用錢，她急得團團轉。前夫發了800的工資，可以拿出300去買以純的針織衫。后來她女兒出車禍，我們忙前忙后抱著小孩照頭部CT，肇事方賠了6900。他從廣東坐飛機來拿著6900就飛回廣東。

　　她家婆（婆婆）到醫院，第一件事就是罵她。當時我就說，又不是她愿意小孩被撞。我覺得假如你真把她當自家兒媳婦，你當時情緒激動，你吼的是不是肇事方？從這個事情我就覺得他家不會善待她。

　　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嫁到云南。生了二寶之后她就要離婚，她老公不離，也這么糾纏了很多年。去年她老公把她東西全扔出門外了，半夜三點，叫她滾。因為她就不是個舊人，她在這邊也沒娘家人，她就出去租房子，前夫知道她租房子又大發雷霆。

　　東西扔出來之后，第二天就去辦離婚。現在離婚后有30天冷靜期，她前夫就一直在反反復復，一下離一下不離，天天來她租的房子按門鈴。最后鬧到去法院打官司，才把婚離了。離婚的時候，我們所有朋友都雙手雙腳贊成。在這邊她雖然沒家人，但她有朋友，朋友就是她的后盾。

　　一個人供兩個小孩，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學費，小孩補英語一個學期就是1480元，還要從牙縫里摳出錢來，給小孩買保險，給他前夫買保險，我覺得光這一點就沒多少人做得到。在母嬰店上班，夜里九點多回家，她還要洗碗、抹地，輔導大孩子作業、給二寶洗澡。

　　她雖然是個女孩子，個子不高，才1米5，瘦瘦小小的，但是我覺得，有的男人都沒她有擔當、沒她有肩膀。她境遇不好，從來不抱怨，她跟所有朋友都是說家婆好，家公好，老公好。

　　為什么后面會知道她家的事情，她自己躲著哭，被我們發現了。你這么好，你哭啥對吧？口不對心，我們就去灌她酒，從來不喝酒，那天被我們拖去喝酒，灌了之后可能傷感，我們陸陸續續才知道原來是這樣子。

　　后面他家就覺得我在中間作妖，搞得兒媳婦慢慢不聽他們話了。以前兒媳婦好聽話的，老公罵死她，她都不帶還嘴的。我這個人有時候比較粗魯，碰到那種很讓人義憤填膺的事，我會罵臟話。她好都沒學，她就跟我學罵臟話，最后跟她老公吵架的時候，臟話都蹦出來，讓她老公吃了一驚。她老公就說你怎么會突然會臟話罵。后面我就問她，我說用臟話罵出來的那分鐘心里是不是特爽？她說是，感覺心里一下就好舒服。

　　我說你隱忍退讓十多年，你看到他們有變好、有改變嗎？他們不變，你就應該變了，不能再一味這樣下去。我覺得女人是一定要抗爭的，人家都說哪里有剝削，哪里就有抗爭，不能說像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魚肉。大家都是現代的女性，又不是六七十年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為什么還要被禁錮在牢籠里，思想上早就該跳出來。

　　這兩天，不下三四十個朋友都在微信上跟我說，無論如何都要替她把沒做完的事情做完，就說該爭取的一定要爭取過來。賠償不能由他前夫家保管，看看能不能去公證處，這個錢18歲給到小孩。她以前跟我們說，雖然離婚了，但是她以后要苦的錢，一份是苦兩個小孩讀大學的錢，第二份是苦兩個小孩結婚的錢，念了很多次。

　　她可能小時候條件不太好，過慣了苦日子，所以她從來不苛求小孩。我跟她說，你家小孩有時候比公務員小孩吃的還好。她領小孩去商場買進口飲料，20多塊錢一小罐，她都好舍得的。她不想讓小孩只會看著別家吃。

　　她跟前夫離婚之后，所有的東西都是前夫要，她是凈身出戶。兩個小孩，大兒子給前夫，小女兒給她。女兒讀小學，必須名下要有房子才可以讀。她就借錢買了房子，個舊的房價不高，全款買就是十萬多塊錢。

　　跟前夫共同財產是一套房，也是為小孩讀書買的。買那個房子她拿了4萬塊錢出來，最后離婚的時候法院判前夫給她4萬，前夫還沒給錢。法院說，假如到4月前夫不給她錢的話，就強制執行原來買的房子。她不忍心，因為強制執行了，兒子讀書的問題會受影響的。她就覺得她逼前夫就也在害小孩，她就寧愿自己出來做。

　　她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剛好可以帶小孩。那時候都規劃好了，她說賺了錢，把債還了，重新裝修一下房子，把大陽臺打通，她兒子來也可以睡。

　　我們現在最希望的是領到屬于她的東西，她不是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念著要回家嗎？到最后也沒回成。把她送回老家，以后再也不要去云南，那個地方不適合她。

　　我們都在泥潭里，可以一起爬出去

　　在我生命中，她在所有人都離開我的時候，還一直守著我。

　　2014年，我賣了所有家當開母嬰店，朋友臨時倒戈說不合伙了，我被騙負債50萬。她那時候才離開商場，剛來店里應聘，她就覺得要幫我力挽狂瀾。朋友都沒待住，結果來了這么一個陌生人支持我。

　　她就像冷冰冰的湖面上的一根樹枝。我已經掉進湖里了，她遞了一根樹枝給我，這個人她愿意跟我同進退，她愿意救我。其實她自己也在另一個冰洞里。

　　我跟我先生很早離婚，我覺得我的苦難跟他無關，不應該他來承受。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自己都是這么一個貧賤的人，我不想小孩生下來像我一樣。

　　惠燕跟我人生都很坎坷。后面我好一些了，我也想讓她好一些。我以前就跟她說過，假如她老公不管她們母子了，我愿意管她們的。沒事的，有什么困難，大家一起挺過去，不是非老公不可。反正我們都在泥潭里，可以一起攜手想辦法爬出去。我覺得我們兩個人，世界這么大，尤其你在廣東，我在云南，能遇到都是天大的緣分。

　　家里人也知道我們是干姐妹，本來我們都還約，要是明年她的債務還清了，我們攢點錢把我們的父母一起接到北京看毛主席。

　　我是大專畢業，初中就喜歡看各種名著，《悲慘世界》《茶花女》《牛虻》都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家里也放。可能看多了那種行俠仗義的，我這個人也很喜歡打抱不平，喜歡管閑事。她家女兒有幾期英語培訓班的錢，都是我交的。

　　畢業到現在，我也不是被人騙一兩次，錢經常是肉包子打狗，但我覺得她不會騙我，她這個人很知道感恩。那時候她家婆問我為什么對她好，是不是有什么企圖，我都好笑，我說你家兒媳婦要什么沒什么，孩子跟你家姓，錢也全部是投在你家，我說我能圖她啥？

　　云南工資一個月兩千多，因為疫情生意肯定也比較差。我后來到廣州這邊做理療師，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這邊的工資七千多，是云南的兩倍多，公司包住宿、有餐補。她就來廣州找我一起打工。

　　其實她本來也想來廣州，她老家是廣東揭陽下面的惠來縣的，她心心念念想回家。她還計劃著明年把女兒帶到廣州來，她媽媽都說了，說帶回廣州，你要工作，孩子我幫你養，我幫你領。都沒這個機會。

　　她說要來廣州，我2月份特地跟公司高層申請，讓她來公司前臺。公司說年齡超過30歲，不能應聘，我說要不我辭職，我們一起去投奔她江西妹妹。

　　聽說試用期工資7000，她堅持要做理療師。我們這里是男性女性顧客都要收，我怕她吃不下來苦，她有什么病我最清楚，有媽媽手，肩膀又會痛，還有腰肌勞損。我就又去跟公司高層申請，假如說她要來，必須跟我一個店。碰到那種很肥碩的男顧客，還有很難做的男顧客，就分給我，女顧客就讓給她。

　　她打麻將打得很好。出事前幾天，她帶兩個小孩坐汽車去建水夜市玩，買衣服、吃東西，就是因為打麻將贏了500元。去建水還撿到100元，高興壞了，花80開了個房。

　　她喜歡向日葵，向陽而生，永遠沒有悲傷。3元1支，她舍不得買。她就買菜市場的花，馬蹄蓮5毛1朵。我送給她向日葵，她很開心地照給我看，就是桌子破了點，玻璃全掉了。她用紙鋪起來，這樣就不顯得寒酸。

　　盧梅，41歲，前同事

　　她是姐姐，我才是妹妹

　　我跟她是前同事，2010年左右認識的，那時我們都在商場的專賣店賣衣服。我們一個店有十個人左右，最矮的就是她了。品牌后來換商場，就要三個人，第一個要的就是她。按照身高可能就不會挑她，但店長就相中她，因為她熱情、審美好、爆發力強。

　　我特別欣賞她，之后她辭職去母嬰店工作了，我們還是一直保持聯系。商場工資低一些，但是有保險，我的生活狀況要比她安逸一些，至少我可以把自己放在首位，而惠燕就去要苦錢。

　　她做得最久的工作就是在母嬰店了。我自己是寶媽，經常去找她。她這個人特別實在，會根據你們家的收入、孩子的身體狀況，推薦適合你們家孩子的東西。

　　我們家老大也愿意跟這個阿姨相處，愿意相處的同時又特別害怕見到她，因為她太熱情了。每次我們家老大打電話給我說，媽，我放學又從阿姨那里路過，我趕快跑，跑不贏，她又給我塞什么東西了。其實錢都會從她工資里面扣的。

　　之前她說她要去廣州，我就跟她說，你去之前跟我說一下，或者把孩子最起碼帶進我們家，大家認識一下，如果孩子真的是有……（哭）約好了，孩子有需要幫忙的時候，把我電話號碼給她女兒。

　　頭一天發了微信，她跟我講她要第二天要出門了。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就聽說飛機失事了，我第一感覺像講俄羅斯打仗，離我太遠了，跟我沒關系。最后我也不知道咋的，我就問了一句，我說飛機是飛哪的，說飛廣州。

　　我覺得一天之內有好多趟飛機，絕對不會是她坐的那趟，但是我潛意識又覺得還是應該撥打她的電話。我就從下午四點一直打電話打到晚上十點，商場十點關門，她一直沒接電話。我另外一個朋友打電話跟我說，她們家的小孩跟惠燕家老大是一個班的，在課堂上已經哭了。

　　我不想面對，我就坐在那里，一直在想，是真的，又祈禱是假的。我們家離商場就10多分鐘的路，但是我覺得我已經走不出去了……（再度哽咽）

　　惠燕比我小兩歲，但是在我跟她相處當中，我覺得她是姐姐，我才是妹妹。

　　我們店長那天跟我說，你知道惠燕給我按摩時跟我說什么嗎，她說她希望你照顧自己要多一些，不要光顧著孩子或者光顧著其他人。

　　她有時路過我這里，總會給我提一些吃的。我們進了商場，看見那種吃的，會花錢的，她就說你多吃點，你瘦了你應該多吃一點，其實我們兩個在一起最瘦的就是她，最小的也是她，但是她永遠都支持考慮別人。

　　她是想融入到我們這邊的，她聽得懂我們講話。但是她講話帶廣東口音，有些人聽不懂她講啥，要慢慢地聽。

　　我認識她應該是比她認識我更幸福，她教會我們很多東西。云南有一句話，云南人都是家鄉寶，很少見到云南人出去，我們對外面世界的認知也比較少。她剛來的時候對我們來說是很新鮮的事，就覺得她是一個大城市來的女孩，怎么愿意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

　　她特別會規劃，你就會覺得跟她在一起有目標，想奮斗，她會告訴你應該怎么做。十年前她就跟我講，她給小孩買了什么保險。我們兩個人聊天，她說她計劃到45歲以后生活要怎么樣，我就覺得這個女孩好厲害。她的計劃性超乎了我這個年齡段，或者說已經超乎了我自己能認知的部分。

　　她個子雖然很小，但是特別活得精致。永遠都是笑瞇瞇的，講話小聲小氣，頭發是劉胡蘭那種妹妹頭。她頭發天天都要洗，沒洗頭就戴帽子，見不到她邋遢的樣子。她特別喜歡照相，美美地照個相，美美地吃個東西。出門畫個眉毛，畫個淡妝很漂亮，弄個飯會弄點水果，泡花茶。

　　她后來買的那個房子我去過。兩室一廳，應該已經好老了，我婆婆家、我媽家都沒有這么爛的房子了，地板磚都是翹起來的。地板磚就像貼的那種地膠，凹凸不平，廁所的水龍頭你不碰它，它都是在滴水。

　　她搬進去住，應該是很倉促。臨時找了一個房子，她也不想搬了，租了以后就把它買下來了。可能我想象的是當時她已經純粹只是想要一個家，根本就沒有花時間去找，剛好有這么一個地方可以收納她，收容她，就到了這個家。她還是把它裝飾得很溫馨，在陽臺上放了好多多肉。

　　我真的難以想象，她最后是以這種結局不在的。如果她是生老病死的，我覺得我能接受，但是她給我好美美的那種感覺，但是最后跟那些泥巴混在一起了，我沒法去想……（抽泣）

　　唯一可以好好休息的一次

　　她缺錢這個事是離完婚才講起來。我一開始不知道她這么缺錢，在我想象當中，敢生老二的人都要有點經濟基礎才敢生。我自己知道兩個孩子真的很辛苦，我是有父母公婆幫忙，才敢去生個老二。

　　她后來在母嬰店，前四年都是上通班，從早上到晚。每次我找她，都只能去坐在那個店里面跟她聊一下天。后來她可能真的需要很多錢了，母嬰店的生意沒有之前那么好，她就說她有空余的時間，想干兼職，商場有特賣場的時候幫她聯系一下。

　　惠燕的性格，凡事都是自己扛。有次她跟我借錢，借了3000塊錢，說是為了小孩，她實在是周轉不過來了才跟我說的，我認識她十多年就那次借錢，還是借了差不多一個多月，她就還我了。

　　我跟她前夫是一屆的初中同學，他屬于那種放在人群里面都看不出來的那種，不愛講話。她前夫給我的感覺就是好神秘，一問就說外出打工了，一年也見不到幾回。我自己也結婚了，老公像這種，我可能接受不了。我覺得作為一個女人，老公是用來干嘛的，扛事的，如果家里面有事情了，你都不給我扛，我要你干嘛？

　　我跟我老公結婚14年，中間沒有過離婚的念頭是假的。以前我坐月子，我老公去外面喝酒，我婆婆打電話給我老公說，你要喝酒你就喝死在外面，你自己不知道你已經當爹了吧？如果公婆態度公正，我相信一個女人為了孩子，你對她再好點，她是會心軟的，根本逼不到離婚這個程度。

　　她都說了，她這次本來要先回家看看她媽媽，但她媽媽說揭陽市疫情防控管得挺嚴，村里不允許進出，讓她先不要回去了。誰不想家，每個女孩在家里面都是公主，只是嫁了人后才變成這樣。

　　她的圈子比較小，不是說她人不好，是她沒有那么多時間，不管是什么關系都需要維持，但她的時間就是上班苦錢，下班管孩子。我們家老大放學，去她店里等我老公去接。跟我說，媽，我們家惠燕阿姨天天都上班，我每次到那里她都在。如果她不在的時候，我們家老大不好意思進去。

　　我每次只能自己送上門去找她。我買個菜就故意繞到她那里，休息一下，跟她講我發生了什么事情，她聽完了就勸我一下，基本上都是我在講，她在聽。

　　下班以后，她好像就跟我們沒關系了。沒有多余的時間跟你手拉手去逛個街。所以要講她什么都顯得很空白。我連她生日是幾月幾號我都不知道，我連她們老家住哪里我都不知道，就只知道她來自海邊，很窮的地方嫁到這里，知道她們家還有兄弟姐妹。

　　我打不通電話的時候，我心里幻想，她可能是覺得她過得太累了，所以想關機，放松下，再進去一個很緊張的生活狀態。

　　我覺得這次休息，她應該是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次了，累到極致，唯一可以好好休息的一次。

　　我講述她，是希望能用另一個方式讓別人去認識她，至少讓她家兩個孩子記得她是這樣的媽媽。我覺得她可能做其它不是很成功，但她做媽媽是最成功的。二十年以后，孩子們有了自己的家，希望他們能意識到世界上有個人如此愛著他們。

　　劉珈羽，36歲，朋友

　　女子懂得反抗了就是變了嗎？

　　我認識她是在2014年，我女兒正好4個月，我經常帶女兒到母嬰店去玩。她帶著我的小孩玩，特別有耐心。我們這邊老公公老婆婆想去玩，小孩就丟給她店里，她也沒有什么怨言。

　　她女兒讀小學，過馬路被車撞了，我老公是醫生，她就來咨詢我要怎么辦。惠燕的公婆、前夫不出面，惠燕就請我爸爸去交警隊幫忙處理這個事情。孩子出院后，惠燕就打電話給我們，說請我們吃頓飯，謝謝幫忙。吃飯那天我爸媽特別感慨，惠燕一口飯都沒好好吃，就忙著照顧客人。

　　最后結賬也是聊起來了，我問她親戚來探望小孩，包的紅包被誰拿走了，她說她老公。我問飯錢誰出的，她說她自己出的。她說沒有辦法，難道她會跟人家講說這個錢不要給她前夫么？她那個性格不能說軟弱，但是真的過于順從了。

　　那個男的說白了，錢永遠用在自己身上。他不叫喪偶式育兒，應該叫詐尸式育兒，他對小孩平時都漠不關心的，突然一天他就會問他女兒學習怎么樣，成績不好，他就說惠燕沒把他小孩教育好。

　　生二寶是意外懷孕，惠燕不想要這個孩子的，那個男的把證件藏起來了，沒有證件惠燕就沒法打胎。有些女性嫁到我們云南農村，特別偏僻，特別苦，那就跑掉了。她完全可以拋開那兩個小孩跑出去，但是她從來沒有過。她模樣很好，要重新去找一個怎么樣都特別容易的。說白了還是舍不得小孩。

　　她在母嬰店上班，每周要留一天帶小孩去吃小吃、爬爬山、買買衣服。像她女兒，經常突然又出現一條新裙子，甚至于衛楊直接說這是窮人養嬌子，但惠燕的想法就是，女孩子我得好好地給她捯飭，你要是不富養，這個小孩以后，可能隨便哪個男的就可以就把她拉走了。

　　衛楊的性格很仗義，她還在母嬰店二樓支了一個小黑板，每天給惠燕女兒補課。她有一輛自行車，變速的那種，也直接送給了惠燕兒子。她們真的是相依為命。一開始是員工和老板的關系，后來能夠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也是因為經歷相似，她欣賞惠燕身上那種堅韌的品質。衛楊點醒了她，惠燕就像那種封建時代的女性，突然之間就懂得反抗了。同時，惠燕她作為一個一直被欺詐的女性，也只有像衛楊這種正義的性格能夠保護著她。

　　因為她不想忍了，她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追求自己的生活，前夫一家人就說她變了。我不知道所謂的變，難道就像我們課本里面講的那種，女子懂得反抗了就是變了嗎？我們沒有反抗的權利嗎？我要這么隱忍才是原來的我嗎？

　　惠燕決定坐飛機去廣州，我感覺她真的是為了開啟新的一段生活。結果我沒有想到新的生活就這樣結束。

　　歸雨婷，29歲，親妹妹

　　如果我姐沒有結婚，也能過得很好

　　21號那天，我媽到了晚上還等不到我姐的電話，打電話來問我。她看到新聞說飛機墜落，但是她不敢確定。我就說可能大姐在朋友家，手機沒充電，讓她不要想太多。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又問我。瞞不住了，我就讓我哥哥告訴她，肯定一下子沒辦法接受。我們視頻，她眼睛都哭得腫得看不到眼睛了。

　　我們家七個孩子都不在一個地方。第五個是哥哥，前面四個都是姐姐。因為我大姐嫁得太遠了，二姐嫁到我家附近，我媽害怕她嫁得太遠。三姐嫁到四川，四姐嫁到海南，她們都很少回家的。

　　我們家人都沒有去過云南，沒有參加大姐的婚禮，但家里有她結婚的碟片，當時她刻了一張給我媽。姐夫給我們家的印象就是老實本分，我們以為她應該會過得挺好的。她去年七月突然說要離婚。我媽都是今年過年才知道的，她怕我媽不讓她離婚，沒敢告訴我媽。

　　我們也是勸她，38歲，都那么大了，為了小孩考慮，能過就過。她說她不想過，她說她好累，她說她寧愿一個人工作，一個人養小孩，她也不想跟他過了。她不想過，我們也尊重她。

　　現在我姐夫跟我發信息都是在那里懺悔，說他一輩子都會內疚，他自己也說我姐很好，說他對不起我姐，但是都沒用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離婚時我姐夫明確說他不要女兒，云南那邊可能比較重男輕女，女兒就歸我姐。

　　買房的時候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錢是去年七月份問我借的。一開始只借了4萬塊，她說等我姐夫把法院判給她的4萬塊錢給她時，她就把錢還給我。后面可能是問別人借沒借到，又從我這里又拿了2萬塊錢。

　　當時我也準備要買房了，但是她問我借我都給她了。我的房子是在惠州買的，首付貴一點，差不多要30萬了。我當時身上也沒有那么多錢，問我身邊的朋友借了十幾萬。我姐可能就是擔心我有壓力，就想去賺錢還給我，我跟她說過不著急。

　　大姐從小就很有主見，爸媽一般做什么都會問過她的意見，她拿主意。三歲的時候她就會幫我媽干家務活了，五六歲就照顧我媽坐月子。因為是最大的，她吃的苦也是最多的。

　　小學沒念完，十二三歲她就出去打工了。我們潮汕那邊大部分家庭都是有很多小孩的，她看我爸太辛苦了，在海邊捕魚，一個人要養活那么多人，她就去外面闖蕩，想分擔一下壓力。她比我大11歲，只記得她過年回來，會待個十天半個月，帶我們去買新衣服，給我們買吃的。

　　我們那兒的女孩嫁到外地很少，一般都嫁本地的。我家是受我大姐的影響，她小時候感覺潮汕女人生太多小孩了，加上我們潮汕的男人比較大男人主義，她害怕，不愿意嫁在潮汕。如果我姐沒有結婚的話，也能過得很好。

　　她跟我四姐聯系得多一點。我四姐嫁得也不好，在海南，她老公會家暴。四姐生了兩個兒子，又為了小孩一直忍著。

　　嫁給我姐夫后，大姐就回家了一次。2018年之后我們再也沒見過她。那年是暑假回去玩，幾個姐妹全都回去了，一家人團聚。夏天我們那邊又有海，就跑去游泳，很開心。

　　*文中歸惠燕、衛楊、歸雨婷為化名

　　*感謝實習生劉詩予、劉子琪對本文給予幫助

　　作者———王雯清

　　wenqings@163.com

　　編輯——吳呈杰 顧問——魏玲

　　插畫——陳禹 運營——欣怡

　　視覺——梁爽 創意——Vicson 版式——日月

　　出品人/監制——曾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