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輪上海疫情中,人們發現,方艙從未離自己如此之近。它超出了大多數人的日常經驗:在市場經濟和城市化如此發達的今天,數千人在同一個封閉空間中過著床位相挨、統一發餐、公用盥洗空間的集體生活。方艙里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的?進入方艙前有哪些必做的準備?作為患者,他們的健康狀況都怎樣?如何在方艙中重新找回原有的生活秩序?
我們找到了在世博展覽館方艙醫院(以下簡稱世博方艙)集中隔離的8個病友。世博方艙是上海首個方艙醫院,共有7300張床位,收治新冠肺炎無癥狀感染者和輕型病例。這8個病友在不同時期入住,分布在方艙的不同區域,其中7位已經出艙,時間最長的一位在方艙內度過了19天。他們愿意為后面進來的人留下自己的經驗教訓,畢竟每天都有人用得上,某種程度上囤經驗和囤糧一樣重要。
需要提醒讀者注意的是,世博方艙不能代表所有方艙的狀況。
進入方艙
當他們接到通知,說核酸結果呈陽性,要被送去方艙隔離,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會進哪個方艙,什么時候進,進了后還會不會被轉運,要待多久,要準備什么,怎么才能出去?這一切都是未知數。有人接到通知后兩小時就要登上救護車或大巴,也有人在23個小時后上車。有人被直接送去世博方艙,也有人要在醫院和隔離點中轉幾天后才來。
他們也遇到有病友是在醫院看病確診陽性,只帶了手機就來了方艙。有人在方艙里還穿著環衛或餐飲店的工服。
我們找到的8位病友中,在大巴上待了最久的是6個半小時,從半夜12點到清晨6點半。12點,物流公司高管林寧被通知要從隔離點轉運去方艙,2點,大巴抵達方艙,但核實人數時發現,車上一半人不在方艙的準入名單里,包括林寧。
大家只能先坐在車上等待。大巴沒有循環風,車上的40個人都穿著防護服,空氣閉塞。好在司機放大家下來坐了一會兒。大家找隔離點的工作人員溝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幾乎沒人抱怨或吵鬧——折騰了一晚上,大家只想趕緊進方艙。凌晨6點半,林寧進入方艙。
軌道交通管理人員楊杰的轉運過程也持續了近6個小時,但發生在白天,他認為自己已是運氣好的那個。他聽司機說,大部分轉運是在半夜,那就沒辦法睡覺了。
美食博主Zhuyi在3月29日傍晚被送到世博方艙。他跟著醫護走進一條通往地下一層的通道,暮色消失了,只能看到明晃晃的大燈。世博方艙所用場館為上海世博展覽館,百度百科介紹,“上海世博展覽館是一座設施先進、布局合理、節能環保、交通便捷、功能齊全的高規格、現代化、國際性會展場地。”
過去,Zhuyi來世博展覽館騎過車、吃過飯,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里被隔離。
世博方艙的入院處 圖源:Zhuyi
“003”
“003”,這是李樂進了方艙以后的代號。他之前是39歲的徐州銷售經理,在方艙里,大家都叫他“003”——準確的講,是H2-02-003,也就是在H2艙的2區的003號床。他們會收到一條帶編號的腕帶,作為在方艙內的身份證明。
腕帶 圖源:公眾號LeonaCheng
第一次走進方艙時,很多人都會被一個挨著一個、一排接著一排的床位震撼到。Zhuyi說,艙外的人即使看照片也難以體會到這種宏大感。最大的H1艙能夠容納3000張床位。每四張床位形成一個小隔間,由一米高的擋板遮擋。
世博方艙共分兩層,H1、H2、H3、H4四個艙。每個艙的功能區大致可分為三塊:一側是洗漱區,一條通道通向的衛生間,以及中間最大的居住區。居住區被分成一些小區域,每個區域下設一個護士站,大概有兩到三名護士值班。一個艙以一個醫生站為總站。
每個艙不互通,只能在本艙內活動。Zhuyi的一位病友和他一樣在地下一層,病友的女兒在地上一層,但他沒辦法上去見到女兒。
這是外企職員Steven畫的他每天早上的動線圖:
好床位,壞床位
最早入住世博方艙的病友擁有自由挑選床位的權利。
3月27日晚上7點,李樂抵達世博方艙,那時方艙里還空空蕩蕩。他選擇了靠邊上的床位,認為這里人少,不會交叉感染。但住了幾天后,他發現旁邊的走道人來人往,且靠近衛生間,晚上7點后,衛生間開始抽糞,臭氣熏天,他只能跨越整個方艙,到另一側溜達一小時,權當做鍛煉。也有人用布料和屏風擋住臭味。
后來者的床位就由護士安排。3月28日凌晨4點,Steven來到方艙。護士將他領到艙區的中間,后來發現,這里不會被風吹到,睡覺不會受涼。他床位旁有個垃圾桶,起初他覺得挺方便,但常有人來垃圾桶吐痰,也不知道有沒有吐準。他默默把垃圾桶移到了過道中間。
如果是夫妻或是認識的人被同時送來方艙,可以要求相鄰床位,護士一般都會滿足。Steven和一起被送來的舍友床位就挨著。
靠近鋼筋柱的床位信號不好。
Zhuyi所在的H4,會將女性以及帶著小孩的家長集中在1和4病區。其他艙沒有明顯劃分。
入住“大禮包”
Steven所在的H1,依據分管醫院不同,發放的“大禮包”分基礎款和高配款。基礎款是床上四件套,臉盆杯子,牙刷牙膏,毛巾等,高配版多了濕巾和酒精洗手液。后者同樣重要,在后文講上衛生間時你會知道原因。
入住“大禮包” 圖源:Zhuyi
上海某高校研究生白楠的“大禮包”中沒有毛巾,第一個星期他都沒有洗頭。
Leona發現她藍色的床單會掉色。洗臉時,她看到水變藍了,濕巾擦完皮膚也會變藍,甚至自己換下的襪子也變藍了。最開始,她甚至在日記里擔心這是奧密克戎的某種副作用,直到發現真正的原因后,又在日記里長舒一口氣,“不用擔心會變成阿凡達”。
Leona所在的區域,女性會發成人紙尿褲,后來逐漸有了衛生巾,每換一片都要去問護士要。有時她問別的護士站要一個紙杯都要不到。
Zhuyi在的H4似乎物資更為充足,他跟著病友去各個區的護士站巡視了一圈,收獲到了別區的多余物資,“整個過程有點像打獵”。病友囑咐他,1、4區的食品我們別拿,這里小朋友多,不要和小朋友搶。
通常護士站可以領到這些:衛生紙、乳膠手套、濕巾、洗手液,零食和瓶裝水。藥物大多是新冠相關,如連花清瘟、蒲地蘭、阿斯匹林腸溶片、祛痰口服液、泰諾、滴眼液。
感染奧密克戎的體驗
8位病友分別向我們講述了感染奧密克戎后的身體感受:
白楠第一天喉嚨有點疼,第二天覺得冷和困,第三天流鼻涕。之后他基本恢復正常。
李樂第一天頭疼,渾身酸疼,第二天發燒,燒到39.1℃,用了兩次退燒藥,第三天退燒,喉嚨疼了一天,第五天核酸轉陰,逐步恢復正常。
林寧第一天發燒,第二天只有輕微喉嚨痛,之后恢復正常。
楊杰第一天發燒,肌肉酸疼,第二天好了,好了后他接到疾控中心電話,才得知自己是感染新冠。
Leona第一天頭疼,肌肉酸疼,第二天低燒,胃不舒服,第三天只剩下咳嗽。她第三天去了方艙。
Steven在家里度過了發燒階段,來方艙后,他感受到乏力和疲憊,體溫測出超過37.3℃,但他自己感受不到異常。
雨琪入方艙之前感到不舒服,發燒、感冒、鼻塞、流鼻涕、咽喉痛都有,但進艙前已基本好轉。
Zhuyi在確診早期略有感冒跡象,主要是發冷和疲憊,到方艙時已經基本沒有癥狀。
據他們觀察,方艙內大家基本都是靠自愈。沒有人吊水。白楠喝學校給他準備的維C泡騰片,每天一杯,提高免疫力。“個人體驗到的比普通感冒輕,”白楠分析,“可能因為我比較年輕,正是人體抵抗力最好的時候,然后又打了三針疫苗。”
但很多人依然恐懼病毒,不停找醫生要求吃藥。
老人可以申請慢性病藥,但不一定能及時有,也不一定是常吃的那種。
24小時的明亮
世博方艙內24小時燈火通明,為了遮光,大家各顯神通:
Zhuyi問護士要了一條印著圣誕樹的薄毯子,用垃圾袋做成繩子,將毯子四個邊角和床兩邊的欄桿系起來,做成“天幕”。Steven的“天幕”是用紙板做成的,他在上面插了隨餐發的牙簽來做固定。其他人的固定物還包括筷子,繩子,水。
Zhuyi的“天幕” 圖源:Zhuyi
Steven的“天幕” 圖源:Steven
幾乎所有人都和我們提到,務必帶上眼罩和耳塞。Zhuyi沒帶,他只能將口罩當眼罩用。他認識的一個病友原本想在出艙后自費向方艙捐贈眼罩和耳塞,但因為物流和防疫規定,沒能成功。
盡管沒有一個“熄燈時間”,晚上10點后整個方艙會明顯安靜下來。但當我們聚焦到局部,仍能聽見人類活動的聲音:李樂對面床的兩位大哥,一個打呼嚕,一個吹口哨。凌晨4點,他倆就醒過來,公放短視頻。早上也常常有病友找護士“吵架”。在Zhuyi的病區,還有人早上穿著塑料拖鞋跑步,“啪塔啪塔”。6、7點后,大部分人逐漸開始活動。
他們的睡眠時長大多被壓縮到7小時內,最短的是Zhuyi,平均4-5小時。年輕人們表示,他們的生物鐘被大大提前了。
李樂說,他的新冠“后遺癥”是,后背和兩胯總是疼——因為方艙的床太硬了。Zhuyi將發的棉被對折,一半墊在身下,一半蓋到身上。
Steven說,在24小時明亮的方艙里,他覺得自己像養雞場里被催著下蛋的母雞。白楠注意到,有天燈被調暗了,但很快又恢復原先的亮度。只發生了那么一次。
一日三餐
李樂帶了三瓶可樂,15天里他只喝掉兩瓶,還留下一瓶沒舍得喝。他還帶了一罐青島啤酒,打算等到出院時吹了慶祝。
Steven說他對吃沒多少欲望,但問到他出去后最想吃什么,他迅速給了三個答案:1、椰島清補涼;2、麥當勞新出的抹茶雪冰;3、某兩個品牌聯名款的黑巧厚乳撞味冰淇淋。
白楠在方艙里很少覺得餓,他查了一下,認為是長時間的光照讓人的胰島素分泌紊亂,使血糖維持在高水平的緣故。
3月28號晚上,白楠進來時,秩序還沒建立起來,早飯放到護士站,一堆人上來哄搶。大家提了意見后,飯都用小推車發到每個人的床位。
一日三餐是定時供應的:早餐7點,午餐11點,晚餐5點。
早餐有牛奶,中晚餐兩葷兩素,有豌豆蝦仁、梅干菜燒肉、番茄魚片、豆干炒肉、大排等。有時有牛奶、餅干、蛋糕供應。據說有的艙區能夠自己選餐。回民有專門的盒飯,從一家新疆餐館訂餐。但菜式較少,連續很多天都是面條。
第一天,Zhuyi沒有筷子,只能用一次性紙杯挖著吃飯。“基本生存面前,儀態不重要。”他說。
Zhuyi用一次性紙杯吃飯 圖源:Zhuyi
在Zhuyi所在的H4,孩子們有時會在餐后收到水果,平時也有專門的營養餐。其他人的餐食里則沒有水果。
據Leona觀察,不同區域的零食物資的分發有不小差別。哪個區的護士或志愿者比較積極主動,更常與總臺聯系調取物資,那這個區域能發的就多一點。反之,則相對少一點。Leona撿來了一個放每日堅果的大箱子做學習桌,但她從來沒吃上過每日堅果。
一次Leona將方艙里的盒飯拍照發給朋友,得到的回復說,這看起來像是東航會發的飛機餐。她決定調整心態,將在方艙的生活看做“從春天到夏初的旅程”。
上廁所=抽盲盒
不同區域,不同時間,廁所的衛生狀況都是不一樣的。
3月29日,Zhuyi第一次進入H4的衛生間時,衛生條件還行,因為大家都才剛剛入住。但很快,衛生間就變得臟亂。
前一天晚上,白楠剛到方艙特意去看過廁所(不幸,他和Zhuyi用的不是同一個廁所),給他造成巨大沖擊的一幕是,廁所一側堆滿了吃過的飯盒。
移動衛生間 圖源:Zhuyi
衛生間包含兩側的公廁,和中間一排排移動廁所,男女混用。公廁里有男小便池,大便池是腳踩沖水,就是音樂節常見的那種。移動廁所大多數是蹲坑,也有馬桶式的坐便器(Zhuyi注:不是十萬火急沒人敢選這種)。
衛生狀況差,主要原因是衛生間的水箱是需要注水的,用的人多,沒有水,沖不了,衛生條件就不行了。早上去曬太陽時,Zhuyi曾看到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去注水,同時還會把馬桶都沖洗一下。但他不清楚衛生間的清潔到底遵循怎樣的頻率和工作模式,因此他也不知道廁所在什么時候會是比較干凈的。
糞便儲存滿了,來不及時處理時,就會導致溢滿,Steven形容這個場景為“堆金如山”。他上衛生間前,會用酒精消毒液將自己消毒一遍。有一些女士會自發地用桶裝水清理。
隨著保潔跟不上,排泄物越堆越滿,惡性循環,能上廁所的隔間越來越少。早上上廁所時,能聽見此起彼伏的撞門聲,大家都在找還能用的隔間,用白楠的話說就是“開盲盒”。
有的老人,為了安靜選了偏在一角的床位,半夜想上廁所時得步行300多米。Zhuyi的床位離衛生間大約200米,來回一趟也睡意全無。
白楠感慨,男的還好,解小手可以去小便池,總體來說也就過得去,但女性最慘,只能忍。
為了盡量減少上衛生間的次數,Leona和林寧都秉承“非必要不喝水”原則。一次與林寧聊到凌晨一點多,她急匆匆說要去睡了,“倒也不是因為晚了,是因為我怕再不睡覺,就又想去廁所了。”
很多人說,情愿少吃一頓,剩下來的錢請個保潔。Zhuyi設想過,每人每天省10塊錢,一千人就有一萬塊,還請不到一個保潔嗎?
4月上旬,經過反映后,Steven所在的H1衛生間一天三次清理,氣味有所改善。李樂所在的H2,原本有個通道和衛生間連在一起,后來大家將通道改了方向,錯開進風口,避免對流。但無論在艙區的哪個區域,多少都還是能聞到衛生間的味道。
不能洗澡
方艙里沒有浴室,當然無法洗澡。對Leona來說,方艙的衛生間隔間進去就是一個坑,幾乎沒有站的地方,且每個坑里都有屎,怎么能在這樣的環境里擦身子?
她在日記里安慰自己,“我不能洗澡,因為在夏天到來之前我都是一只繭。離開這里之后我將蛻變成蝴蝶,沖進甜蜜的夏天的懷抱。”
男性的處境會好一點,Steven會在中午氣溫較高的時候,到洗漱臺光著膀子擦洗上身,再躲到衛生間隔間擦洗下身。Steven調整心態的秘訣是,將自己想象成種田文的男主角,或者是在漂流的魯濱遜。
洗漱臺 圖源:Zhuyi
還是會有女生急需洗頭,然而洗頭是個大工程。入住方艙四天后,林寧“下定決心要解決一次頭發問題”。
洗漱臺往往只出冷水,打熱水要去飲水機打,水流很細,有時要排二三十米的隊。她先在飲水機處花2-3分鐘接了半盆熱水,隨后步行2-3分鐘,端去洗漱臺加冷水。
洗漱臺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洗頭,多數人會將水盆放在洗漱臺里弓著腰洗,但這種方法不適用于常年有腰痛困擾的林寧。無奈之下,她只好蹲在地上,再把頭塞進盆里。
一盆水是無法解決問題的。過完第一遍水后,林寧用毛巾生生把頭發全部包住,起身,抱著盆走去飲水機接熱水,再折返回來,蹲下,把頭重新塞進盆里。方艙原本沒有吹風機,幸運的是林寧問隔壁借到了一個,終于吹干躺下,這才算完成洗頭工程。
林寧沒帶洗衣液,她會用帶來的洗發水洗衣服。用垃圾袋擰成繩,扎在擋板的欄桿上,衣服就可以晾在上面。通常第二天就能干。
林寧和雨琪兩位女性通常去衛生間換衣服。但因衛生間里無法置物,就算有掛鉤,也不敢往上掛,大家通常一次只換一樣衣服,想盡辦法用身體各部位緊緊夾住衣服。Leona因實在受不了廁所狹小臟亂的環境,直接選擇蒙在被子里完成更換。
除了吃飯和刷牙,白楠所有時間都戴著口罩,擔心自己復陽。在準備出來那幾天,他戴上了兩層口罩。他也沒刮過胡子。出來后,他發現自己臉上捂出了疹子。
Zhuyi見過一位“小心哥”,為了避免接觸病毒,刷牙時,他先倒握牙刷,用牙刷的末端挑起水龍頭把手,再沖洗接觸了把手的牙刷,再正握牙刷刷牙,刷完再倒握牙刷壓下把手,最后再用杯子里的水沖洗牙刷。Zhuyi想,“大哥,你這么小心你不也中招了啊!”
上課/上班
床頭有電源。上文提到過,大學生Leona在護士站淘了一個發物資剩下來的空紙箱,勉強搭建了一張學習用的小桌子。
這幾天正趕上學業較忙,每天早上五點護士會來量體溫,Leona迷迷糊糊地醒來,等到7點發早飯,她便坐起來,開啟一天的學習和寫作。課一般都在下午,每天要連續上6個小時左右。因環境嘈雜,聽課信號較差,Leona無法打開視頻參與課堂,課堂展示也都申請了推遲。
Leona的學習桌 圖源:公眾號LeonaCheng
今年研二的白楠,正在寫論文。初稿剛完成,他被拉去方艙。在方艙,“根本靜不下心來”,論文的修改計劃只能擱置一旁。
方艙里有WiFi,但幾千人共用一個,網速顯然不可能快。Steven這個月已經用了超過19個G的流量。他見到有女生蹲在方艙一角,一手舉著筆記本電腦,一手在打工作電話。
Steven在方艙里沒辦法全情投入工作。盡管老板表示充分理解(外企的好處),他出去后的第一件事還是想盡快恢復工作。他自認沒什么愛好,人生樂趣就是把簡歷弄得好看一點。但他現在反思自己:在這個亂世下,還滿腦子想著工作,我是不是被工作PUA慣了?
Zhuyi在微博上更新方艙日記,接受了很多媒體的采訪,成為了一個小小的新聞人物。他貼了幾個孩子在方艙里上網課的照片,很多人評論“歲月靜好”。他想借我們這里做個澄清:只要你把鏡頭調轉180度,就能看到有人在外放看短視頻,有人去打水,有人在焦慮自己的核酸結果。方艙里沒有“歲月靜好”。
Zhuyi拍的孩子上網課的照片 圖源:Zhuyi
打牌,羽毛球,跳廣場舞
Zhuyi所在的H4在地下一層,衛生間旁的過道是唯一能直接曬到太陽的地方。陽光透過玻璃幕墻灑下來,大家靠墻站成一溜,一邊刷手機,一邊緩慢轉動身體,以便曬到每一個角度。Zhuyi每天都會去曬上10-20分鐘,“合成點維生素D”。上下午他各做一組10分鐘不到的hiit,每日步行8000步上下。
床位區分不清晝夜,H4最北面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墻,貼著“患者活動區”,可以看到天空一角,和東北角的一抹綠色樹蔭。很多人起床后會來這里鍛煉、散步、隨手拍,Zhuyi稱之為“北廣場”。
Steven喜歡打羽毛球,他也看到有人在方艙里打羽毛球,但他想到出了汗又沒法洗澡,就沒去。他只帶了一雙襪子,于是在穿襪子的這天他會多走一走,襪子需要一天晾干,晾干的這天他就減少活動。
白楠的運動是刷一整天B站和知乎。其實他既帶了電腦也帶了書進方艙,但是在方艙十多天,電腦沒掏出來過,更別提書了。他最懊惱的是沒帶上耳機,對他這個樂迷來說,簡直是煎熬。
有些日常場景你也可以在這里看到:阿姨跟著抖音跳廣場舞(第一批入住的沒有經驗,只能手機外放,后來人就帶了音箱進去),小孩們玩123木頭人,大叔們聚眾打牌,其他人站在一旁觀看,就像他們在公園里每個下午所做的一樣。
大叔們聚眾打牌 圖源:Zhuyi
Zhuyi看到,有病友在衛生間的通道倚著墻,舉著手機,哼唱李谷一的《鄉戀》。方艙很大,自帶混響效果。Zhuyi佩服他在方艙里有這樣的心態,他的心情也跟著放松下來。
每天晚飯后,Zhuyi戴上耳機,在方艙里到處晃蕩,看著這一個個人,那一刻覺得像是來到了某個小鄉鎮。想到有天他要出去,他居然還有點失落:這樣一個小鎮會進化成什么樣子?
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鄉鎮生活,Steven有點人群恐懼癥,渴望獨處。他在衛生間旁找到了一個用塑料膜遮擋起來的小隔間,算是一塊私人領地。但后來其他人也發現了,在他的隔壁打電話。他的領地“噗”地沒了。他甚至期待出去后能去酒店單獨隔離。
洗衣服時,Steven正對著一個“天井”,仰頭能看到外面的樓和天。外面的空氣吹到他臉上,是流動的,新鮮的,“甚至有點生動”。這是他每天都很珍惜的15分鐘。
Steven洗衣服時正對的“天井” 圖源:Steven
愛人在艙外
白楠的女朋友被封在了學校里,他倆常常一整天語音連麥,各干各的事。女朋友知道方艙里24小時不關燈,她也把床頭的燈開著睡。
白楠有兩個舍友也陽了,先后被拉去其他方艙。他為此懊惱,“我肯定無意間傳染人了,我害了別人。”他跟舍友們說,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等這事都結束了,我請大家吃大餐。
Leona不想讓父母擔心,沒告訴他們她被送來了方艙。當媽媽問她為什么不能視頻通話的時候,問她能不能搶到蔬菜的時候,她只能用含混不清的回答來應付媽媽。
有一天,Leona聽到,住在她后面的女士也在用這些不清晰的答案回復女兒。她的丈夫在另一個方艙,但她告訴女兒,爸爸在睡覺,所以不能和她說話。打完電話,Leona問這位女士有沒有告訴女兒真相。她說沒有。Leona說她也是。她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家里養了三只貓的雨琪,每天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收到寄養酒店傳來自家貓咪的視頻。當初接到確診電話后,她第一時間窮盡各種辦法,終于順利將貓轉運了出去。如今看到貓咪們在外適應得很好,“我也終于能安心住在方艙了”。
交到一個好朋友
病友們原屬不同圈層,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但在這段時間內,他們被迫共處于同一個封閉空間。
Leona的“鄰居”是一個賣菜大姐,大姐有時會去找護士要面包和牛奶,還會分給Leona。大姐告誡Leona,老實人什么都沒有。
林寧的“鄰居”是一個帶著15個月嬰兒的媽媽,林寧有時會送去一些輔食,護士和志愿者也都會更照顧小朋友。
白楠的“鄰居”的“鄰居”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教英語,性格活潑。剛進來時大大咧咧,然而她連續兩次核酸結果都是陽,崩潰了,斷斷續續哭了一天。后來白楠注意到,有一位做志愿者的理發小哥常常來找女老師聊天。兩人還會共同帶方艙里的幾個初中生做功課。白楠猜測兩人也許會發生些什么。
Steven聽說,有前夫前妻因為同時被拉來了方艙,感情回溫,出來后打算復婚。
雨琪的“鄰居”們大部分年紀比較大,用手機連WiFi、使用核酸二維碼都不太熟練,經常求助雨琪,雨琪也會熱情幫忙。大家也會特別關照這一個年輕小姑娘,有些叔叔會把自己不喝的牛奶送給她,還有一個叔叔送了梳子,讓她梳梳頭發,打理打理。
Zhuyi在方艙里認識了一個重慶肉販,他這個四川人終于能用四川話聊天了。身為美食博主的Zhuyi得到了許多買肉的知識:1、有尿騷味的豬肉是沒有閹過的公豬,一般不能賣;2、上海菜場里大多數黑毛豬都不是真的黑毛豬;3、要買肉厚的豬,飼養時間長,肉質才香。
Zhuyi在瑞金北院同病房的病友也被拉來了世博方艙。病友是個70多歲的退役通信兵,有一次,他用手機放了波切利的《Time To Say Goodbye》,Zhuyi學著意大利腔調在病房里跟著瞎唱,大家笑作一團。
后來,他給Zhuyi講解摩爾斯密碼發報,放了一段滴滴滴的電報聲音,Zhuyi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說,祝你健康愉快。
Zhuyi離開方艙時,他給了Zhuyi一大包他在方艙囤的面包蛋糕。
健康的病人,生病的醫生
世博方艙共換過三批醫護團隊。最先是上海九院、同濟醫院、仁濟醫院等5支醫療隊,然后是軍隊援滬醫療隊。4月9日,換成了福建援護醫療隊接管。
據Steven觀察,醫護是三班倒,每班8小時,2人左右。剛開始每個護士站有4人左右,穩定后降至1到2人。兩班之間的交接有時并不暢通,Steven曾向護士申請,從早上6點延到8點叫醒他測體溫。但第二天,別的護士還是6點叫醒了他。
和醫護人員熟起來之后,有一個醫生給Steven推了一個護士的微信,給他介紹對象。無論是艙內還是艙外,大齡單身青年都會有這么一天。
網上流傳一個視頻,一個醫護人員暈倒了,兩位病友合力把他抬了出去。那天,白楠就在現場,他一共看到有兩個醫生都暈倒了,他還聽說另外還有一個醫生也暈過去了。
Zhuyi經常看到醫護累得坐在凳子上打盹兒。他們一穿上防護服就很難上廁所,面罩上都是氣霧。很多病友都向我們表達了對醫護人員的心疼。
醫護人員在休息 圖源:Zhuyi
商業社會的雛形
以物換物的原始商業體系在方艙內逐步建立。
林寧在群里用一包膨化食品換了咖啡。這個群本來是一個團購群,團購水果,早上掃碼開團,晚上十點鐘能到。林寧買了兩個丑橘和兩個蘋果,她猜測渠道也許不太合規,“所以還是低調地在售賣”。
有理發師帶著家伙進了方艙,挨著床位推銷,理發可以找他,一次20元。生意非常興旺。
理發師生意興旺 圖源:Zhuyi
公共廁所有一側和外面連通,靠圍欄圍起來,于是形成了一個聚眾吸煙區。打火機不被允許帶進來,但還是有人偷偷帶進來,楊杰看到每一個吸煙的人都有打火機。煙的來源有兩種說法,白楠說,有人會花一兩百塊叫美團跑腿,再找保安或志愿者拿進來;楊杰說,會有車開到方艙外面,扔進圍墻。
香煙是絕對的硬通貨和緊俏品,大家已經不講究牌子了,20元的煙在方艙內能賣到100。
重建規則的實驗與徒勞
醫護人手緊缺,在Steven進入方艙的前幾天,有幾頓飯很晚才發。后來據他了解,全場只有兩個保安用小推車運送3000個人的飯。在進入方艙的第五天,Steven被護士邀請成為了第一批志愿者。他所在的病區約共156人,有8個志愿者。但也有病區沒有一個人愿意做志愿者。
志愿者主要負責送飯,領大家測核酸,在群里發布通知,安撫病友的情緒。Steven曾想運用他在外企的工作經驗,在方艙內建立一套更高效的服務流程。
他首先從發放餐食著手——
原先是志愿者將餐食發到每個人的床位,工作量巨大。他在他所在病區的大群里發了個群公告:志愿者推車經過每個4人小區域時,能有至少1位來取本區域的餐食。經過他的計算,這樣只需要13分鐘就能發完156個人的餐食。但實際執行起來,既有志愿者沒按這個方式辦,也有病友不看群公告。
新的醫護接管Steven所在的H1后,他們的工作微信沒有實名認證,無法加入超過100人的病友大群,導致很多消息錯漏。Steven建議和醫護重新拉群,病友們再掃二維碼加新群。但吆喝了半天,還是有很多人沒加新群。“這是工作邏輯,但很難推進”。
Steven發的群消息 圖源:Steven
很多志愿者工作,Steven現在決定不插手了。他從朋友那學到了一個詞,叫“群氓”,“我就是把一個大的問題,分化到小的執行,每個人做一點事情,社區就能運轉起來,這都完不成嗎?”
有一天,志愿者和護士在修電腦時,有病友開始私自拿護士站的連花清瘟。一個人拿了,后面人蜂擁而至。Steven勸大家不要拿,沒有人聽。他只好走了。這之后,和別人要發生潛在沖突時,Steven想,反正以后我們不可能再遇到,我不和你計較。
又有一天,聽說要新拉來一批陽性患者時,原來的病友們擔心被傳染,Steven看到人流不停向門口涌動,大家豎起空的木板床擋在門口,“像壕溝一樣”,試圖阻止新人的加入。結果當然是失敗。
怎么才能出方艙
護士每天會挨個叫床號來通知誰今天出艙。每到這時大家都齊齊伸著脖子,盼著護士停留在自己的床前,叫出自己的床號。雨琪說大家甚至還會相互轉告,那個床被通知了,怎么沒有我們的?我們什么時候會被通知?
方艙的出院流程是:先拿到間隔超過24小時的連續兩次核酸陰性,方艙上報衛健委,衛健委結合癥狀判斷是否符合出院標準,審批后報給方艙,方艙反饋給社區,讓社區和居委會派車來接。
Leona說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在護士站吵架的,原因基本圍繞著做核酸。楊杰看到幾次,病友們聚起來質問護士:我們核酸都三四次陰性,為什么還不讓我們出院?也有人做了四次核酸都是陰,第五次突然陽了,為此把飯都砸了。
有人反復說,他其他家人都出去了,為什么他還不能出去?有次,某人在護士站重復質問自己為何不能出艙,Zhuyi給他統計,這人一共說了五六遍,Zhuyi聽煩了,走了。
Leona的印象里,護士的態度都很好,一遍又一遍解釋,可問題終歸得不到解決。
Zhuyi所在的H4,最早是醫護推著小推車來做核酸,后來改成了去戶外,但唯一的戶外就是衛生間附近。大家意見很大,只在戶外做了一次就又改回了在室內做。H1是由護士找到志愿者,志愿者叫50人排成一列,排隊到外面做核酸。
測核酸 圖源:Zhuyi
最開始,核酸由一個叫寶騰醫學的第三方機構做,結果可以在寶騰醫學的公號上查詢。新的醫療隊接管后,大家便無法自行查到核酸結果,需要去護士站查詢,之前在寶騰醫學上的核酸結果也不再能查到。
一開始,護士只會告知是陰是陽,現在會告知CT值。
“CT值”是方艙內的病友最關心的數字,即人體內病毒含量的多少。在之前的新冠病毒核酸檢測標準里,Ct值>40,核酸陰性;Ct值<40,核酸陽性。3月15日,第九版新冠肺炎診療方案里,將CT值從40放寬到35。
據李樂說,他的五次核酸有陰有陽,但按照最新的標準,都應該是陰性。白楠也見過有人連續三次陰性,第四次復陽,據說是方艙又將CT標準從35改成40。
前期,病友催促著要做核酸,要求方艙加快周轉的官方通知下來后,做核酸頻率明顯增加。
有人不愿離開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離開方艙。有的農民工沒有固定住所,離開了方艙也沒地方去。有的人進來后房子到期,房東不給續租,紅碼又回不了老家,只能留在方艙,等待徹底解封。
白楠斜對床是個廣西的出租車司機,他總是在群里說,出去也搶不到菜,也沒有飯吃,在這里邊待著多好,好歹一日三餐有保障。有次他因為要不要出艙,還和群里的初中生吵起架來。
曾分給過Leona面包和牛奶的賣菜大姐,一直對出艙的態度左右搖擺。大姐覺得現在出去的話,菜市場封著,她沒辦法干活賺錢。況且居委會也不讓自己回去,沒有地方住,也買不到菜。
Zhuyi認識的一個順豐小哥很早就滿足出院條件,但快遞點關門了,他問院方是否需要臨時工,開價300/天,據說院方同意了。Zhuyi通過病友打聽到,院方目前雇人都是500/天。
即便身在方艙,楊杰也每天盯著微信里的各個群,看大家的團購進度。在擔心沒飯吃這一點上,算是個小領導的楊杰和出租車司機、賣菜大姐、順豐小哥沒什么區別。
Steven連續五輪核酸都是陰性,但他不知道出院了能去哪里。他打電話給他的租房合同地址,一個城中村的村委會,盡管政府規定不得拒收,但村委會說他們不接收。他又打電話給他現在住的小區的居委會,但他不在這個房子的租房合同上,無法確保能回去。他又申請了酒店自費隔離,和公司的HR、家人一起打了80多個酒店的電話,得知預訂酒店需要健康云的綠碼,但只要不出方艙,他的碼永遠無法變綠。
出方艙記
4月8日,白楠被護士通知,有車來接他出院。走到外面時,他看到穿防護服的保安和警察用救生圈套住一名中年男子,把人押回方艙。據保安說,前幾天已經有個人從廁所靠近外面一側的圍欄上偷跑了出去。
已有一些人等在門口。他們接到司機電話,讓他們把方艙里的另一些人也都叫出去。不料,等這些人來到門口,車卻已經開走了。
他們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其他人只好回到了方艙,白楠給學校打了電話,一小時后,學校派了輛車來方艙接他。
在學校的隔離點,白楠12天來第一次好好洗了澡,關燈睡了覺。
進入方艙的第10天,Zhuyi接到了出院通知。他打電話給居委會,居委會大姐很客氣,說小區還有很多陽性,居委只有兩個人在工作,很辛苦,可以接收他,同時建議他去酒店隔離。他最終決定回家隔離7天。這近一個月令他覺得已和社會脫節,既沒有搶過菜,也沒有半夜核酸,但他準備好“從一個hard模式進入另一個hard模式”。
第二天出院時,他問護士要了一個黃色垃圾袋(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他曾拿這個垃圾袋擰成繩制作“天幕”),作為紀念品,折疊好放進了行李箱。等車時,他們被安排在廣場上的一排塑料凳子上,看到餐車送來方艙內的晚餐。周圍人都去拿了泡面,他起初“死要面子”,但想到,萬一回去肚子餓了呢?體面還能當飯吃嗎?隨后他的行李也多了泡面和核桃露。
在方艙外等車出艙 圖源:Zhuyi
Steven要求自己多想自己的“慶幸”,慶幸他被運來了世博方艙而不是南匯,慶幸他將貓狗送去了朋友家而不必面臨撲殺。他說自己就是那種想著升職加薪、讓自己活得好一點的小職員,但在上海,在這座最文明的城市,他“第一次直接地遭受到不可抗力的擺弄”。慶幸建立在他忽略自己的不幸。有天他發現他忽略不了了,給在艙外的對象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問,出去后我們又有什么希望?我們還要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一直求生下去嗎?
最后,一張必備物資清單
清單由Zhuyi提供,他想補充說明:盡管世博方艙衛生狀況不佳,但和后來修建的很多方艙相比,條件已相對完善,清單僅供參考。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部分素材來自視頻號“CT粑粑-眼睛血管瘤”、《我在上海方艙住了11天,看到魔幻人間》、《一個美食博主的上海“方艙”生活》、《2022上海疫情,21天隔離從瑞金北到世博方艙》、《我在方艙醫院的真實經歷》,在此一并致謝
采寫——吳呈杰 張曉暢 林煒鑫 劉詩予
編輯——曾鳴 顧問——魏玲
插畫——曾杏 運營——欣怡
視覺——梁爽 創意——Vicson 版式——日月
出品人/監制——曾鳴
想與編輯部談笑風生?歡迎加入VIP讀者群!
請添加微信zhengmian66
我們持續招募最好的
作者、編輯、實習生,請聯系
zhengmian@mianduifuza.com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