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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篇故事,本來應該放在再版里。
之所以最終決定不放進去,你讀完整篇文章應該就能知道了。
有點長,希望你能看到最后。
02.
2018年的某天,我在北京。
前輩打電話讓我去吃飯,到了飯局上一看都是熟面孔,唯獨有一個陌生臉孔,我想著應該打個招呼,可那人沒有給任何回應。他板著一張臉,眼神直視著前方,但看不出他到底在看什么。直到飯吃完,大家樂樂呵呵打成一片的時候,他也依然坐在椅子上格格不入。我能看到飯桌上的其他人顯然面露不悅,但都給前輩幾分面子,沒有發作。
飯局結束,我們一起走出門,我走得慢了些,落在最后。
前輩跟我打招呼,我問了句:“那人是誰啊?”
前輩說:“我的老鄉。”說完嘆氣一聲,抱怨似的念叨了一句“榆木腦袋”。念叨完又趕忙找補,說:“別見怪,他這人就是比較軸。我本來想著讓大家認識他一下的,也讓他出書順利點。以后有機會再多接觸。對了,他叫陳戰。”
話說到這里,我的車也到了,故事沒了下文。
03.
這之后過了兩個月,我去博集開完會,想著天氣正好四處走走。我這人一旦抱著四處走走的心情,就會下賭注似的看到路口就往不那么熟悉的地方走,想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哪知道越走越偏,等我回過神來,我走到了一條小弄堂門口,心想可不能再繼續亂走了。這時我一眼看到弄堂里不遠處,有一群人擺了個桌子打著牌。
我準備去問問路。
就是在這里,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但又無法確認。
因為眼前這人的頭發看起來像是剛從灌木叢里鉆出來似的,衣服也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隨風飄蕩。真正讓我疑惑的,是他樂樂呵呵的樣子。是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往桌子上甩牌,喊了聲:“四個二!你們誰有王炸就趕緊甩出來!我可報單了啊。”
我怎么也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跟聚會上的那個人對上號,可是那副眼鏡我一直都記得。
那是一副圓框眼鏡,活像是錢鐘書先生的《圍城》里所描述的那個年代的人才會戴的眼鏡,在遇到陳戰之前,我從未見有任何人戴過類似的眼鏡。
果然沒有人有王炸。
于是那人又樂呵呵地把牌收好,洗牌,開新的一局。
興許是我看了太久,有人抬頭說了句:“你也想來一把?”
我剛想揮手,那人又低頭說了句:“陳戰,這把我就先不來了,他替我。”
這下我不得不參與牌局了,也搞清了眼前的人就是陳戰沒錯。牌局中我叫了聲陳戰,他笑著抬起頭,又一臉疑惑。我說,我們之前在一次聚會上見過,就是哪哪哪天,在四元橋邊上的餐館里。他又想了一會,歪了歪頭,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坐我邊上的那個人。
我說,沒想到能在這里碰見你。他示意我別廢話,說先把這牌給打了。我說,打牌可以,但一會你得跟我吃頓飯。他沒搭茬,甩了甩手里的牌,說,五六七連對,你們有沒有人能接的上?沒有我可繼續打了。旁邊的牌友說話了,說陳戰這人打牌的時候不會分一點心,牌技又好,我們從來沒有贏過他。我笑著說,那你們還跟他打呢?他說,這樣打牌才有意思,再說他就算贏了錢,也只會照顧我們。
打完牌我一看都快八點了,趕緊說,差不多得了,陳戰你可得跟我吃飯去。他抬起頭皺著眉毛問我:“我為什么非得跟你吃飯?”
這一問把我給問住了,好在兩個牌友肚子也餓,才好說歹說湊成了一桌飯。
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我卻忘不掉他皺著眉問的那句話,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么非得跟他吃飯?我跟他也不算認識,再加上他剛才那語氣,跟他吃飯肯定不會舒服到哪里去。后來我才想明白,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想知道他的故事,他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吃飯時幾個人一起聊天,我也多少知道了陳戰的一些事,我知道他現在三十多歲,以前在老家有工作,可沒跟同事處理好關系,剛給領導說完同事收禮的事,第二天就被通知可以回家了。陳戰心想正好,反正他也沒多熱愛這工作,把這些年廠里發的工資打到了父親賬上,就一個人來了北京。
我說起認識陳戰的事兒,說聽朋友說他想出本書。
也就是從這里開始,陳戰完全不說話了,也就是牌友在旁邊補充了幾句。
說自從兩年前認識他,看他除了打牌,吃飯,也就悶在房子里看書了,是個文化人。還寫得一手好字,你看弄堂里最里面不是有個小攤嘛,對,就那個,看到招牌后邊有個黑板沒有,上面的字都是他寫的。
陳戰突然舉起酒杯,眼神渾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悶著嗓說了句:“喝酒。”說完也不等我們給任何反應,咕嚕嚕吹了一瓶。
酒過三巡,我們喝得暈暈乎乎,一個牌友指了指陳戰,說:“你啊,就不該待在我們這兒。”
陳戰又喝了口酒,說:“我覺得這挺好的,真的。”
牌友還想說話,他說了句:“行了,我給大家念首詩。”
04.
過了一會,陳戰突然沖我說了句:“你還行。”
我說:“啥?”
他說:“沖你愿意跟我們打幾輪牌,我覺得你這人還行。”
說完非拉著我們又打了幾輪牌,等酒醒我一看時間,已經夜里十一點。再向弄堂里看過去,幾乎不見一點燈光,只剩下月光打在地上,倒照得這條路歪歪斜斜。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他:“你住哪兒?”
他揚了揚頭,說:“就住對面。”
我一看,看到路對面是一排電瓶車隊,電瓶車的盡頭有一個沒有亮燈的屋子。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就住這兒,怪不得他們對他這么了解。
他又抬頭說:“來,一起去我屋里坐坐。”
屋里床挨著桌子,桌子挨著凳子,凳子挨著另一個凳子,另一個凳子挨著門。再一看他的桌子下邊擺滿了書,每本都有反復翻閱過的痕跡。
我順著書跟他聊了幾句,后來牌友們覺得插不上話,打了個招呼走了。
我心想也該到走的時候,沒成想他叫住我,問:“你出書的過程……順利嗎?”
我說:“不太順利,但后來遇到了好編輯。”
他突然嚴肅地問:“你說,為什么我寫的東西他們看不上呢?”
我心想我怎么知道,我也沒看過你的文字啊。他突然蹲了下來,從床底下撈出一個本子來,說:“你人還行,幫我看看。”
我說:“都這么晚了,得看到啥時候。”
他還挺通情達理,說:“也是,那你回家看。”
接著就把我轟出了門。
我站在門口頓了頓,心想剛在心里夸他通情達理,下一秒就不近人情起來。不過我也沒法說什么,人都把門給關上了,于是只好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走到一半才發現不對勁,原來是門口停著的電瓶車少了一半。我這才恍然大悟,不是因為我們說話的內容沒意思,而是他們該出去工作了。
05.
回家后我覺得像是做了個夢,加上喝了酒困得慌,直接躺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過來想著要把他的稿子看一遍,結果被叫出了門。一來二去,就把這件事給忘了。不過我沒有忘太久,倒不是因為我又遇到了陳戰,或是他給我打了電話(我那時才想起來我們連聯系方式都沒有留),而是我又遇到了那天攢局的前輩。
一見到他我就想起來這回事了,忙跟他說起那天的經歷。
前輩頓了頓,問:“那稿子你看了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他的書暫時真沒法出。”
那天前輩跟我了許多話,也說了許多陳戰的事,我到家后趕忙仔細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終于挖出了他真正的故事。
陳戰出生的前十五年里,都在一個偏僻的小鎮里生活。他母親自小就離開了家,父親又在外地打工,就只能跟鄰居的叔叔阿姨說話。他逢人便問,我媽為什么會走呢?沒人回答他,只有一次,一個人跟他說,你好好讀書,讀書多了就知道了。他信了,于是一頭扎進學校的小小圖書館里,說是圖書館,不如說是個圖書角。一堆書歪歪扭扭地摞著,說起來都是名著,都是別人捐給這座學校的,平日里沒人讀,剛好被他讀了個遍。
可他怎么也沒辦法在書里找到答案,書里也沒說他媽媽到底去哪了,也沒說他媽媽到底什么時候回來。他又逢人便問,書里也沒答案啊,我媽到底為什么走了?
沒人回答他,連上次回答他的人也不說話了。
他沒辦法,只能再次回到那個圖書角,再讀,再讀,再讀一遍。
2000年,千禧年夏天,他爸回來了。
那年他爸工作的廠子裁員,他一個農村人沒背景,不會說話也不會送禮,第一批被裁的人里就有他。陳戰發現他爸變了很多,但又好像沒變。話有時變多了,但又好像又變得沉默了。有時他會跟陳戰說起大城市的好,有時他會跟陳戰說還是這座小鎮好,有時他會跟陳戰說城市像個魔窟,那里什么都好,就是讓人覺得渺小,有時他又說,人可以渺小,但還是得有尊嚴。陳戰被他爸弄得云里霧里,其中的矛盾小小的他根本就弄不明白。
他說,有個人跟他說書里有答案,問他爸這句話對不對。
他爸一拍大腿,說,他媽的不能更對了,你爹我就是因為讀書少了,你才沒有媽的。
陳戰心里一顫,趕緊問他媽的事,可再怎么問,他爸也不再開口了,只是說,陳戰,你要讀書,讀很多書,最好還能寫書,寫出點名堂來,讓整個小鎮的人都看看,我兒子不光能讀書,還能寫書,誰都不能瞧不起你,也就不能瞧不起我。
陳戰想明白了,得,果然所有的答案還在書里,是我讀的還不夠多。
可他還能讀什么呢?圖書角的書都被他翻了個遍,也沒什么新的書進來,他還能讀什么呢?
沒辦法,他只能去聽,他想,書不就是把人說的話變成寫的了嗎,那我聽別人說故事不就行了嗎?
一打聽,整個鎮里最會講故事的人就那一個。
禍根就出在這里。
這個說書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下鄉的一個青年,后來就一直沒走成了老年。他沒走不是不想走,而是每次想走的時候,就失去了一個走的理由,到最后,一個離開的理由都沒了。他爹媽死在1970年,他想回去奔喪卻沒能得到批準。等到75年通知終于下來,可他的妻子剛懷了孕。你說遲到五年的批準還能叫批準嗎?那肯定不是。這是陳戰聽到的第一個故事。
等到了80年代,聽說城外都發展起來了,他大哥二哥在城里開了個飯館,給他來信說生意不錯。可等到他剛準備好要去看看,飯館倒了,被人給拆了,大哥給他寫信說他會處理好這事,等處理好了再兄弟團聚,讓他再等等。可他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也沒聽到任何消息。第二年,他二哥寫了封信,說城里人會吃人,讓他別來了。
陳戰說:“吃人這個故事我在魯迅的書里讀過,真吃?”
他說:“真吃。”
這是陳戰聽的第二個故事。
時間走到93年,鎮里也開始起變化了。
一些出去打工的人,真有發了跡的,這不,回來建設家鄉了。
陳戰他爹在2000年回來之后,也去了當年那些人建設的廠里,對,還有陳戰自己。說回故事,93年之后,鎮里建了很多廠,當年的青年下鄉建設農村前,學的就是煉鋼煉鐵。于是鎮里的第一批工人就有他,可他學的都是紙上的玩意,真到了機廠兩眼一抹黑,還真是什么都不會。領導說,我還開了個礦場,你去那,那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你鐵定會。青年心里嘀咕,可胳膊拗不過大腿,就去了。下礦第一天,他就被嗆了一鼻子,等待到晚上出礦的時候,一抹臉,得,臉上一片黑煙。故事說到這,老人咳嗽了兩聲,說:“老子的病到現在還沒好。”
陳戰問:“什么病?”
他說:“你看看我,還看不出來是什么病?”
接著說,我就是被人給吃了,吃了還不吐骨頭的那種,現在也就你來聽我的故事,還有誰會聽?我這些年寫了一封又一封信,誰看到了。
陳戰心想,這三個故事,沒一個提到我媽的。雖然如此,他倒是喜歡上他說的那些故事了,他覺得那些故事跟自己讀的名著里的故事很像,可又說不出哪里像。他覺得那些故事跟書里的故事能這么像,里面肯定是有啥共通的道理的。
后來有一天他問:“你后悔來嗎?”
老人說:“雖然我被城里人吃的骨頭都快沒剩多少了,但我們做的事業是偉大的。”
陳戰不知道他說的偉大是什么,但他覺得,他說的偉大,也跟那些名著里的有點像。
再后來,他問,你知道我媽為什么走嗎?
老人說,村里的人都知道,可是他們不肯告訴你。我也不能告訴你。
陳戰想,那老子就寫一本書出來,讓我媽看到,看到了她就一定會來找我了。
老人沒再說話,只是看著他,問:“餓了吧?”
說完站起身,顫顫巍巍地挪動干枯的雙腳,給他拿了兩個饅頭。
06.
我找了個機會要到了陳戰的電話。
陳戰一時間還沒想起來我是誰,后來又問,稿子看完了?
我說我看完了。
他問,怎么樣。
我說挺好的,又問,你不覺得現在比以前好很多了嗎?
他笑了,說,你看看這世道哪里比以前好了?你覺得比以前好,那是因為你自己看不到。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問,你給我的那份稿子你有備份嗎?
他說,沒有,你得還給我。
我說,那我來找你,順帶打個牌,吃頓飯。
他回,別了,你還是寄給我吧,你們都一樣。
我問,什么都一樣。
他說,我恨我媽,我也恨你們。
說到這里他激動地說起加繆的《局外人》,說我就是莫索里,我一輩子不說謊。你們都讓我說謊,我就不說。你們所有人都騙我,我才不上當。只有書不會騙我,只有書里的道理不會騙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另外一件事。
就在陳戰來北京的第一年,2017年年底,我第一次遇見他之前剛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的飯局就是為了解決這個事。
那時他興沖沖地把自己寫了好多年的血淚給交了上去,不知怎么的,稿子到了另一個前輩手里。前輩人很好,很客氣,也很惜才,他喜歡這人文字里的莽勁,也喜歡他關注的世界,那個被人遺忘的世界。只是他在書里有一個情節,他覺得大為不妥,寫的是有人吃了主人公身邊的所有人,吃了主人公的母親。
他說,能理解他為什么這么寫,但是不能這么寫,于是找到了陳戰,當面告訴他,他這么寫太偏激,一個好作家不應該在故事里夾雜個人色彩。再說這么寫也不符合故事的邏輯,如果他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稍加改動,他愿意牽線搭橋。
陳戰頓時跟被火箭筒點燃了似的發了瘋,幾個人都差點拉不住。
他說:“這本書是我的答案,你懂嗎?你改了任何一個字,答案就都錯了!”
07.
我猶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寫這個故事。
后來我把稿子寄給了他,他也沒有給我任何回信。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或許我被放進了黑名單里。再后來我見到了我們共同的前輩,他說兩人始終沒能達成共識。
他說,他也相信世間萬物的答案都在書里,可陳戰只按照自己想要的去讀,得到的答案就算不是錯的,也是不完整的。
我問,那你說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說實話我看完了他寫的整篇稿子我也沒明白。
他頓了頓,說,其實還有最后一個關于他的故事我沒有告訴你。
2013年,陳戰本來應該結婚的。
為什么要說本來應該呢?
是因為當時他本已經跟喜歡的姑娘談婚論嫁了,可是姑娘有一天被幾個混混給欺負了。他想報復,可還沒來得及把那塊板磚給扔出去,就被人給扣住了。扣住之后就被送進了看守所,幸虧是未遂,也就很快放了出來。
可姑娘就這么走了,寫了封信,離開了小鎮再也沒回來。
前輩頓了頓,問我,你說他這樣的經歷,答案能是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只能問,現在他人呢?
他說,他回去了,父親病了。
我說,不知道他回去了能怎么活,能活成什么樣。
他說,其實沒區別,我們跟他都沒區別。他一輩子都在找答案,然后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我們不也是一輩子都在找答案,然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嗎?
我一時無話,后來才說,他的稿子你還有嗎?
他擺擺手,說,沒了,沒了才好啊。
吃完飯,我打了輛車,又去了第二次見他的那個弄堂。
那里一點都沒有變,那個地方還有人在打牌,其中的一個人認出了我,抬頭跟我打了聲招呼,說起陳戰來。
他說,你知道他后來去哪了嗎?他要寫的書怎么樣啦?
我抿了抿嘴,說:“應該快出了。”
他笑著說,我就知道他不該待在我們這里。就是他那副眼鏡落我這里了,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再回來。
說完又打起了牌。
“四個二!你們誰有王炸就趕緊甩出來!我可報單了啊。”
文/盧思浩
圖/盧思浩
故事純屬虛構,現實中不存在對應的人物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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