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徐東，是一名遺物整理師。
這份工作說起來簡單，將死者的遺物整理打包，寄給遠方的親屬，或在無人認領后送到指定地點燒掉。
似乎只要足夠耐心和細致，能將遺物無一遺漏地妥善整理，就能勝任這份工作。
實際上，卻并沒有這么簡單。
我從事遺物整理師工作已有五年，處理過上千起委托，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看過截然不同的人生百態。
入行第一年，當時接受遺物整理工作的人并不多，一個律師朋友找到我，希望由我來整理他的一位客戶的遺產。
這個客戶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老先生無兒無女，也沒有其他親人，除了將生前居住的房產贈予照顧他晚年生活的保姆外，其余遺產便由律師代為管理。
作為遺產管理人，律師盡管擁有專業的法律知識，卻并不具備整理清點遺物的能力。
于是，身為遺物整理師的我，收到了律師的委托。
在整理老先生的遺物時，除了老先生多年的創作心血外，我還意外的發現了一沓書信。
這些書信是老先生與遠在他鄉的胞弟的家書來往，從這些書信中，我得知老先生還有親人在世。
老先生常在書信里問起一個孩子的情況，這個孩子是老先生胞弟的兒子，天生殘疾，生活過得很是艱難。
自從老先生的胞弟去世后，老先生和這個侄子也失去了聯系，晚年一直牽掛著這個孩子。
經過一番努力，我和律師在某福利院找到了這個已經成年的孩子。
在法律層面上，這個孩子作為老先生的遺產繼承人，能夠衣食無憂的生活，也算了卻了老先生的遺愿。
前年，我還接待過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委托人。
那位老奶奶非常樂觀豁達，并不避諱談及死亡。
她說她早已立下遺囑，還簽訂了遺體捐贈書，只是十分不舍得那些心愛的衣服。
老奶奶一生從事服裝生意，從設計、打版到生產，都說得頭頭是道。
盡管已經非常高齡，講起那些珍藏了一輩子的美麗衣服，依然神采奕奕。
她希望在她去世后，我能夠妥善整理那些漂亮的衣服，并將它們展出。
因為，這些衣服是她這一生的注腳，是她成功事業的見證，也是她璀璨瑰麗的生命的延續。
當然，除了這樣溫暖人心的故事，我也遇到過令人啼笑皆非的委托。
一個富豪在結發妻子去世半年后，突然找到我，花了一大筆錢，要求我將他妻子的遺物分門別類全部清潔整理好。
他說他十分想念陪他白手起家同甘共苦的妻子，時常夢到她，要將她的遺物都帶在身邊，以此緬懷她。
我去到指定地點才知道，這棟別墅是富豪妻子生前的住所，自從富豪妻子去世后，就一直空置至今，灰塵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房子里只有富豪妻子的生活痕跡，幾乎沒有富豪的私人物品，看起來兩人分居已久，完全不是富豪口中的恩愛模樣。
在富豪妻子的遺物中，有一個上鎖的破舊鐵盒，里面存放著泛黃的書信和一些不值錢的小物件。
我將這個被丟棄在地下室角落的鐵盒交給富豪，富豪細細撫摸著那些物品，眼中泛起淚光，講起了他和妻子的往事。
這些書信是他寫給妻子的情書，不值錢的小物件是他當年窮困潦倒時省吃儉用給妻子買的禮物。
在富豪眼里滿滿都是回憶的物品，卻被富豪妻子棄如敝履，我以為富豪和妻子的故事，是妻子變心了。
沒想到不到兩個月，富豪就高調再婚，新娘比富豪小了近三十歲，是個二十多歲年輕貌美的姑娘。
在媒體報道中，富豪和二婚妻子相愛多年，是一對打破世俗偏見的神仙眷侶。
而年老色衰的原配妻子，正是被富豪和小三氣得積郁成疾，匆匆離世。
遺物整理，不僅是整理逝者的遺物，也是在整理他們的一生，記錄他們來不及說完的故事。
有時候，還可能幫助到逝者的親屬，改變生者的人生。
比如，我前段時間接到的委托……
###第2章
2.
那次的委托對象是意外死亡的中年男人，委托人是死者的工友。
我和同事來到死者生前居住的員工宿舍，說是宿舍，其實只是廢棄倉庫改造的隔板間。
狹窄局促的小房間里，只能放下一張木板單人床，連轉身都很困難。
死者的遺物很少，兩身洗到泛白起球的工裝，一個臉盆，一塊肥皂，再簡單不過的生活用品，還有床底下一個餅干鐵皮盒子。
我和同事很快就整理完畢，所有物品加起來也裝不滿一個紙箱。
我打電話給委托人，詢問他怎么處理這箱遺物，委托人給了我一個地址，拜托我把遺物送到那里。
到達指定地點，這里正在舉行死者張衛國的追悼會。
在委托人陳光中的引見下，我見到了死者張衛國的女兒，張婷。
我覺得有些奇怪，既然在本市有直系親屬，為什么還要請遺物整理師來整理遺物，而且委托人并不是直系親屬張婷本人。
在大眾的傳統觀念里，子女為父母操辦后事是孝道的表現，實在沒什么必要花錢找人來整理遺物。
張婷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整個人有些呆愣愣的，既不說話，也不與人眼神接觸。

前來悼念的親友，基本都是陳光中在招待，比起張婷，他反而更像是死者親屬。
我將裝著她父親遺物的紙箱鄭重地交給張婷，她神色木然，沒什么反應。
悲傷過度的死者親屬我見過很多，像張婷表現得這么平靜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陳光中在一旁連說帶比劃：“小婷，這是你爸爸的遺物，你收著，就當留個念想吧。”
張婷遲遲不肯接過紙箱，我想她也許還不能接受自己父親去世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求助地看向陳光中。
陳光中又重復了幾遍話語和動作，張婷這才伸出手，有些怯生生地接過紙箱，卻依舊不言不語。
追悼會來了挺多人，大部分都是張衛國的工友。
儀式進行到一半，一個西裝筆挺、很有領導派頭的男人，在兩個跟班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在現場一眾穿著樸實的工人中，穿金戴銀的三人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你就是張衛國的女兒？我是你爸的經理，代表公司過來慰問家屬。”
只見自稱經理的男人，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張婷：“這是你爸這個月的工資，公司還額外補貼一個月工資作為慰問金。”
我看著男人手里那個薄薄的信封，這少得可憐的一點錢，竟然是張衛國兩個月的勞動收入，也是他留給女兒最后的財產。
張婷還是那副呆愣愣的模樣，低著頭，好像根本沒聽到經理說的話。
看到張婷并不接受，剛才還算和顏悅色的經理突然態度大變。
“你爸這個月上工時間不滿十天，公司按足月發放工資，還多發一個月，已經仁至義盡。”
“你是不是嫌錢少？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想以此訛上公司，沒門！”
“你要是不簽字，一毛錢你也別想拿到！”
一個跟班從公文袋里拿出一份協議，懟到張婷面前，硬逼著她簽字。
張婷似乎很害怕陌生人的靠近，根本不管對方說什么，只是一味向旁邊閃躲。
經理不耐煩了，命令跟班捉住張婷的手，就要強迫她在協議上按手印。
張婷拼命掙扎，慌亂中失手推倒了身旁的一個花圈。
花圈砸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我看情況不對，上前想要勸阻。
陳光中也被這邊的聲響吸引，快步走過來，將張婷護在身后。
“李經理，小婷的情況有些特殊，與她交流需要一些耐心，請您諒解。要不您先到旁邊坐坐，儀式結束后我來幫您溝通。”
李經理看了眼現場眾人，也不想鬧出大動靜，只得帶著兩個跟班坐在空置的家屬休息區。
我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張婷在掙扎時幾次張嘴呼叫，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3.
李經理三人走開后，陳光中還是不放心，思量再三，將張婷帶到前廳去招呼賓客。
陳光中和張婷剛一離開，李經理便啐了一口。
“呸！不過是一個又聾又啞的傻子，還想訛錢，什么玩意兒！”
原來張婷是聾啞人，難怪剛才我和她說話，她就像完全聽不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跟班甲有些疑慮：“老張的死……”
“他們懂個屁，不過是無知的蠢貨，還不是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們給我放聰明點，敢說漏嘴，有你們好果子吃。”
跟班乙忙拍馬屁道：“經理放心，待會兒我們就是騙也要讓她把字簽了，這事絕對不會出差池。”
三人繼續商量著怎么威逼哄騙張婷，言談中滿是鄙夷和輕視。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猜測張衛國不是意外死亡這么簡單，他的死可能另有隱情，而李經理明顯想隱瞞實情，推卸責任。
我聽得火冒三丈，心里那不多的正義感不知怎么的，在這個時候冒出頭來。
“喂，你們在說什么！這是一條人命！”
跟班甲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逼近我面前，用力推搡我。
“小子，放聰明點，別多管閑事！”
“這小子該不會是看上那個傻丫頭了吧，擱這演什么英雄救美呢。”跟班乙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我一番，那副嘴臉說不出的猥瑣。
我算是看明白了，張婷一個孤女，又是殘疾人，無權無勢，現在連唯一的至親也沒了，面對李經理這種無賴行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李經理也是看準張婷好欺負，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在張衛國的追悼會上鬧事，硬逼著張婷簽那張免責協議書。
一紙協議，一個信封，幾千塊錢，就想買一條人命！
如果張婷就這樣被他們用一點錢打發了，不知道她以后的生活要怎么過下去。
三人嘴里還在不干不凈地說著什么，我越聽越生氣，他們這簡直是在將張婷往絕路上逼。
我一個箭步沖到李經理跟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走！跟我去當面和張婷說清楚，張衛國到底是怎么死的，讓大家來評評理！”
李經理雙手抓著我的手腕使勁掰開，兩個跟班拉扯著我，眼看拳頭就要往我身上招呼過來。
正在這時，陳光中端著幾杯清茶走進來。
看到我們四人扭打成一團的場面，陳光中趕忙上前拉架。
“怎么回事，怎么動起手來了？都消消氣，消消氣。”
李經理抹了一把散亂的油頭，又理了理襯衣和西裝外套。
“不知哪來的二愣子，多管閑事！陳光中，你趕緊把他帶走。妨礙了我的正事，你擔得起責任嗎？”
陳光中連連給李經理道歉，硬是把還在氣頭上的我拉出了休息室。
“東西送到了，你的工作完成了，麻煩你盡快離開這里。”
我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為難和隱瞞，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張衛國的死，并不簡單。
“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在為張衛國整理遺物時，我發現了一些東西，需要親自向他的直系親屬說明。”
這只是我為了留下來而隨口編造的借口，但是我敏銳地察覺到，陳光中有一瞬間的驚愕。
“是什么東西？你交給小婷了嗎？你告訴我，我會轉告小婷的。”
“不好意思，我們公司有明文規定，為了保護逝者的隱私，只能告知死者親屬。”
陳光中有些猶豫：“小婷患有自閉癥，很難與人交流，你就算跟她說，她也聽不懂，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吧。”
張婷竟然是個又聾又啞的自閉癥患者？！
真是個可憐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厄運都降臨在她身上。
###第4章
4.
我記得陳光中和張婷交流時，是連說帶比劃。
但是他的動作并不是手語，更像是通過肢體動作來吸引張婷的注意力，然后通過說話的口型來傳遞信息。
我曾經服務過一些聾啞客戶，為了更好地與客戶溝通，我系統地學習過手語。
不管陳光中怎么勸說，我都以公司規定為由，堅持一定要親自和張婷本人溝通。
陳光中沒轍，只能讓我在一旁等候，待追悼會結束，送走賓客后，再讓我和張婷詳談。
不過，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我和張婷談話時，他必須在場。
他給出的理由是，張婷患有自閉癥，很怕生，不能與陌生人獨處，否則可能導致她病發。
大概半個多小時后，追悼會接近尾聲，賓客也走得差不多了。
我去找陳光中，正好撞見李經理三人又在威逼張婷。
“趕緊把字簽了，別浪費我的時間！”
陳光中堪堪攔住兩個跟班，向李經理苦苦哀求。
“李經理，你們這樣會嚇著她的，還是讓我來慢慢跟她說。”
“慢慢說？我沒這么多時間跟你們在這耗。這白癡又聽不懂，有什么好說的，直接讓她簽字！”
“這……”
“這什么這，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就張衛國那樣的，要不是我心善，他連這份工作都得不到，早就和他這個傻女兒餓死街頭了！”
李經理罵罵咧咧，說了很多張衛國的不是。
說他年紀大，操作機器不熟練，工作效率低，經常犯錯，加班偷懶，三天兩頭請假，要不是看他可憐，早就趕他走了。
公司好心留下他，他倒好，說死就死了，死了還不消停，還給公司留下一堆麻煩。
還想訛公司的錢，真是什么樣的人養出什么樣的孩子，父女倆都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張婷躲在陳光中身后，死死盯著李經理，一副焦急快哭出來的表情。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自閉癥聾啞女孩的臉上，看到這么明顯的情緒。
作為自閉癥患者，張婷存在語言交流障礙，但從她的表現上看，她懂唇語，只是聾啞人的語言體系和正常人有差異，她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理解正常人的語序所表達的意思。
顯然，張婷通過唇語知道李經理在說她父親張衛國的事，但是李經理的語速太快了，她一時半會兒并不能完全明白李經理具體說了什么。
她慌亂地比劃著手勢，卻只是引來李經理更變本加厲的嘲諷和辱罵。
“連話都不會說的廢物，還想賴著公司訛錢，簡直是社會的敗類，國家的蛀蟲。”
“像你這樣連自己都養不活的渣滓，活著也是浪費糧食，干脆死了算了，跟你那短命鬼親爹一起去下面團聚吧。”
李經理越說越過分，什么惡毒的話都能脫口而出。
我忍無可忍，沖到張婷面前，雙手不停比劃，將李經理的話通過手語轉述給她。
張婷震驚，難過，憤慨，之后是深深的沉默。
面對父親被如此詆毀，她無力反駁。面對自己被如此咒罵，她無力反抗。
唯有沉默，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兩個跟班將陳光中推開，抓住張婷的手，硬要逼她簽字。
張婷不肯就范，拼命掙扎著。
我用力拉開兩人，艱難地向張婷比劃：你爸的死可能另有隱情，我會幫助你尋找真相，不要簽字。
###第5章
5.
在我揚言要報警的威脅下，心虛的李經理三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離開。
離開前，李經理還放下狠話：“今天這錢你不要，你可別后悔，以后一毛錢你也別想得到！”
李經理三人離開后，陳光中問我：“你剛才和小婷說什么了？”
如我所料，陳光中并不懂手語。
“沒什么，只是告訴張婷，不要相信李經理的話。她的父親是一個好員工，更是一個好父親。”
陳光中將信將疑：“你怎么對老張的事這么上心，不會是想騙小婷吧？小婷已經夠命苦的了，也沒有高額賠償金，你可別打什么壞主意。”
我不接話，只是比劃著，用手語告訴張婷，千萬要保管好她父親留下的那個餅干鐵皮盒子，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交給其他人，包括陳光中。
看得出來，張衛國生前應該和陳光中關系不錯，否則陳光中也不會這么盡心盡力地為他操辦后事，照顧他的女兒。
只是陳光中畢竟還要在李經理手底下討生活，難保不會在李經理的威逼利誘下倒戈相向。
再說了，張衛國的事與陳光中無關，少一點人知道，省得節外生枝，徒惹麻煩。
張婷沒什么明顯的反應，沉思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陳光中看向我，我忙解釋：“張衛國的遺物中有張婷的病例和一張銀行卡，是他為張婷存的治療費。”
“你所說的必須要親自告知小婷的事，就這？”
“當然，這涉及隱私和金錢，按規定我只能告知親屬本人。”
陳光中嘆口氣：“行吧，現在該說的也說了，你可以走了。”
追悼會的第二天，公司賬戶上匯入我這單業務的尾款，這次委托到此全部結束。
一個星期后，我的私人手機號收到來自張婷的一條短信。
經過一個星期，張婷仔細查看過父親張衛國的所有遺物，尤其是餅干鐵皮盒子里的東西，深思熟慮后，才決定聯系我。
盒子里妥善保存著張婷每一次的就診記錄，還有張衛國一筆一劃寫下的張婷的用藥反應和治療效果。
每一張紙，都是一個父親深沉的父愛。每一個字，都是父親對女兒的關懷和擔憂。
里面，只有兩張紙屬于張衛國自己。
一張是他去世前三天的就醫記錄。
他在工作中因為操作失誤，被機器割傷了腿，當時就被工友送到了醫院。
傷口很長很深，流了很多血，醫生做了止血和縫合處理。
但是不知為何，張衛國并沒有遵醫囑住院，而是當天就出了院。
另一張是他的請假條。
受傷后的第二天，張衛國向公司申請休息一天。
得到同意休假的批示后，張衛國又申請取消休假，拖著受傷的腿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這兩張紙，是張衛國生命的最后幾天留下的僅有的記錄。
而關于張衛國之死的疑點，也正是這兩張紙。
顯然，張婷也看出來了。
她在短信里說：“我爸并不是意外死亡，而是工傷致死，是嗎？”
“我想是的，只是我們現在缺少證據。”
###第6章
6.
我找到律師朋友咨詢，他對此也深表疑惑。
“只要是繳納五險一金的正規單位，都有醫療保險和工傷保險，用人單位的支付比例并不高，不至于為了這點醫療費鬧出人命。”
“除非公司沒給員工買保險，出了意外不肯花錢，導致張衛國失救致死。”
這么說來，張衛國的就醫記錄確實很像因為沒錢治療，只能無奈出院。
要查社保很簡單，可是查詢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
張衛國是有社保的，雖然很少，只是按照最低標準來繳納，但公司確實為張衛國辦理了社保，并按月繳納，直至張衛國出事的這個月。
那就奇怪了，既然有社保能報銷，沒道理張衛國在工作中受了那樣嚴重的人身傷害，公司還置之不理。
我越發覺得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在我的陪同下，我和張婷來到張衛國生前工作的單位，討要一個說法。
沒想到接待我們的，竟然是李經理！
李經理一看到我和張婷，立刻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就叫幾個員工將我們轟出去。
我和幾人在單位門口吵起來。
陳光中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你怎么把小婷帶到這里來了？這樣會嚇到她。”
在幾人的推搡下，我無暇顧及陳光中，只是沖著站在幾步之外，指揮著這一切的李經理大喊。
“張衛國的家屬要求做工傷鑒定和工傷致死的認定，你別想推卸責任！”
我的本意只是詐詐李經理，如果他真的心里有鬼，肯定會露出馬腳。
果然，李經理聽到我說的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就像淬了毒的蛇盯著獵物。
正在安撫張婷的陳光中，拉住我問：“你說做什么鑒定？”
既然已經在這里鬧開了，我也不怕實話實說，故意大聲道：“我和張婷懷疑張衛國的死不是意外，我們有證據證明他死前在工作中受到嚴重的人身傷害，他極有可能是因為工傷得不到有效治療而死亡的。”
“一派胡言！有證據你就去告，你們要是拿不出證據來，就是誣陷！我讓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李經理語氣強硬，像是篤定我們不可能找到證據。
陳光中一副息事寧人的模樣：“小徐啊，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李經理有權有勢，咱小老百姓斗不過他。要不我去向公司求求情，看在小婷情況特殊的份上，多給點撫恤金。至于這什么鑒定的，還是算了吧。”
說實話，我心里也沒底。
就算真的拿到鑒定結果，張衛國人都死了，也不過是給家屬多點賠償金。
如果公司愿意支付這筆賠償，那這錢是公司出還是社保出，對張婷來說，并無區別。
我看向張婷，她是死者唯一的親屬，這事理應由她決定。
張婷卻搖搖頭，對我比劃道：我不要錢，我只想查明事實，還我爸一個公道。
這是第一次，我對這個患有自閉癥的聾啞女孩刮目相看。
雖然清貧，卻能夠不為金錢所動，大概是因為多年來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深厚感情吧。
###第7章
7.
直接從公司這邊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和張婷只能另尋它法。
把張婷安全送回家后，我去找了其他朋友幫忙。
我做遺物整理師的這幾年，積攢了各行各業不少人脈，倒是有辦法做一些側面調查。
正和朋友商量著，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張婷打來的電話。
我覺得奇怪，張婷無法說話，我和她一直是通過短信文字交流的，一個聾啞人，怎么會打電話呢？
我接起電話，起初沒什么聲音，過了一會兒，隱約傳來說話聲。
“裝什么孝女，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我可以給你錢，但你必須簽字，承諾放棄追究一切責任。”
“小婷，你就簽了吧。有了這筆錢，你以后的生活會好過一些，你又何必這么犟呢？”
是李經理和陳光中！
我不敢掛斷電話，急忙趕往張婷家。
陳光中不是張衛國的好友嗎，據張婷所說，陳光中一直很照顧他們父女倆，還曾經幾次借錢給張衛國，給張婷治病。
現在怎么和李經理一個鼻孔出氣了？
我趕到張婷家時，張婷還死咬著牙不肯簽字，陳光中還在勸說。
看到我，李經理兇惡地道：“又是你！不關你的事，趕緊滾！”
面對李經理這種人，道理是說不通的。
但我知道，張衛國的死肯定和他脫不了干系，他才會這么心虛。
上午我和張婷才去過他的公司，下午他就找上門來，想用錢私了。
我拿起張婷面前的那紙協議，看了一眼金額，是之前的好幾十倍。
真是大手筆啊。
我舉起這張協議晃了晃，對李經理說：“看來有人做賊心虛了。你再不走，我就報警，正好讓警察來查查這協議背后的事。”
李經理臉色鐵青，但顯然被我唬住了，只得氣急敗壞的摔門而去。
等李經理走后，我直勾勾地看向陳光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張衛國的死另有隱情？你竟然帶李經理上門來逼迫張婷，你就不怕張衛國半夜爬上來找你？”
陳光中頹然地坐在一旁，深深嘆了口氣。
“我……我這也是實在沒辦法啊。”
“我是老張的生產組組長，老張受傷時，我就在場。李經理說，我也有連帶責任。”
“要是真做了那什么工傷鑒定，我也要受處分。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全靠我養活，我不能丟了這份工作啊。”
“你不就想幫小婷多爭取一些賠償嗎？現在李經理愿意拿出這么多錢，這事就這樣了結對誰都好。”
“你們怎么就這么認死理，這么死腦筋？”
陳光中不說還好，他這一說，讓我更確定，張衛國的工傷不是意外。
李經理根本就是在欺騙陳光中，利用陳光中的無知和害怕丟工作的心理，讓陳光中做他的說客。
他這么大費周章，必然是想隱瞞更嚴重的真相。
我將法律上對于工傷鑒定和責任認定的規定詳細講解，安撫陳光中道：“放心，只要你是按正常生產流程來工作，這件事就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反倒是李經理，這么遮遮掩掩的，肯定有問題。
###第8章
8.
我和張婷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張衛國的工傷和李經理有什么直接關系。
雖然李經理是張衛國的領導，可他一個整天坐在辦公室里幾乎不下生產車間的人，怎么能導致張衛國受傷呢？
總不會是用意念把張衛國推去撞上機器吧。
毫無頭緒，我便叫張婷把張衛國的遺物搬出來，我們再重新仔細檢查一遍。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在餅干鐵皮盒子的底部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夾層。
夾層里，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像是買日用品贈送的那種只有不到十頁的贈品。
小冊子里只有寥寥幾行字，內容卻讓我和張婷都大吃一驚。
張衛國發現公司的機器有問題，便上報領導，也就是李經理。
經過專業的維修養護人員的檢修，確認機器運行良好，并未發現任何問題。
李經理以耽誤生產為由，罰扣了張衛國三天的基本工資。
之后不到一個月，張衛國就在工作中被機器割傷。
看來這些機器就是突破口了。
我和張婷立刻著手準備材料，向有關部門申請工傷鑒定和工亡認定。
同時，由我的律師朋友代理，向公司追究機器故障導致受傷的法律責任。
然而，兩件事的進展都沒有我們想象中順利。
由于李經理的拒不配合，我和張婷在準備材料時，很是費了一番周折。
不過在跑上跑下好幾趟后，我們總算備齊了材料，只等有關部門審核后，張婷就能拿到應得的賠償。
真正難的是，追究公司的責任。
畢竟關于一條人命，我們也料到了公司肯定會推卸責任。
但我們沒想到的是，第一次調查結果，與我們的設想南轅北轍。
張衛國操作的那臺機器，經檢測，并不存在故障問題，也沒有檢修記錄，暫無證據證明，張衛國的工傷與機器本身有關，更偏向于是張衛國個人疏忽導致。
怎么可能呢？
張衛國出事前，明明報修過機器，就算真的沒有故障，也不可能連檢修記錄都沒有。
機器和相關記錄肯定被人調換了，這個人不用多想，就是李經理無疑。
但是只憑那本小冊子里，張衛國留下的幾句話，根本不能作為證據。
一時之間，我們又陷入了死胡同。
還是律師朋友有經驗，提出了另一個調查方向。
“按以往的案例來說，這種情況多半涉及金錢往來，只要查查李經理的收入來源，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有了方向，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我找了幾個朋友幫忙，沒過多久，就陸續收到他們的消息。
李經理曾經從水貨渠道低價購入了一批二手翻新機器，不久前，又托人從國外緊急購買了一臺新機器。
至此，我們算是理清了整件事的大致脈絡，都是金錢惹的禍。
###第9章
9.
我實名制向李經理的公司和相關監管部門檢舉李經理以權謀私，利用職務之便侵占公司財產。
那些購買記錄和金錢往來，就是最好的證據。
警方介入后，整件事很快就水落石出。
原來，半年前，李經理趁公司更換機器的時機，用低廉的二手機器冒充新機器，中飽私囊。
張衛國發現機器有問題后，李經理不僅不及時處理，還將張衛國的上報信息攔截下來，并以此為理由克扣張衛國的工資，令張衛國不敢再隨意上報機器問題。
張衛國之所以發生工傷，是因為二手機器突然發生故障，程序混亂，將正常操作的張衛國卷入其中。
幸虧旁邊的工友及時發現，按停了機器，并立即將張衛國送醫救治。
張衛國入院治療后，公司讓他安心養傷，醫藥費由公司負責。
但李經理擔心之后公司啟動事故調查，會查到他頭上，于是打電話給張衛國，威脅他如果不承認是自己的操作失誤導致受傷，就要開除他，并且治療費用要從他的工資里扣除，他不僅得不到賠償，還要倒賠公司錢。
張衛國沒什么文化，對李經理的話信以為真，不僅向公司表示是自己不小心才意外受傷，而且為了省錢，謊稱傷得不嚴重，簡單處理后就能回去繼續工作。
張衛國回到公司宿舍休息一晚后，還是疼痛難忍，由于失血過多，精神不濟，便向公司請假一天。
但李經理根本不管張衛國傷重，只說請假完不成生產任務，不僅基礎的日薪要全部扣除，就連當月的生產獎勵也要按比例扣除。
張衛國哪還敢請假，只得主動取消休假，拖著傷腿回到工作崗位上。
為了照顧自閉癥聾啞女兒，這么多年來，張衛國幾乎沒有休息過一天，就連每個月排休的休息日，他也是主動申請加班，就為了多掙一些加班費。
常年的勞累和省吃儉用導致的營養不良，加上受傷失血和傷口感染，終于奪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生命。
而這一切的導火索，是李經理無底洞一樣的貪婪。
職務犯罪，等待著李經理的，是牢獄之災。
而張衛國雖然不是李經理親手所殺，但張衛國的死，李經理要負絕大部分責任。
在律師朋友的幫助下，張婷起訴了李經理，要求就張衛國之死，做出民事賠償。
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我也回到了我的工作中，繼續做一個職業遺物整理師，繼續幫助更多人整理他們的人生。
兩個月后，公司給我指派了一個新搭檔，據說是剛入行的新人，讓我這個師父帶一帶。
而我的這個新徒弟，正是努力走出自閉癥繭房的張婷。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張婷的臉上揚起笑容，她雙手比劃著：我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一個可以幫助很多人的遺物整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