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不止不休》,網上有條評論,認為這部電影原本沒有準備上院線,所以一直擱了兩年,直到張頌文《狂飆》后爆紅,才借勢推出。
導演王晶聽我轉述了這個說法后,微信上回復說,陰謀論的一大便利,就是讓任何人都掌握了對某事件的解釋權,即便他們對真相一無所知。他既然拍這部片子,肯定一開始就是沖著院線。
之所以延宕兩年,是有一些無法抗拒的原因。“我難道幾年前就找個算卦的,能算出來張老師今年會大紅?”
《不止不休》是王晶第一次當導演,題材又偏文藝和理想主義。對他來說,坊間的一些猜測與其說是輕浮,不如說是殘忍。
而這,本就是理想主義者——比如《不止不休》中白客和張頌文飾演的那群人的宿命。形格勢禁,被道德綁架,被群眾猜疑。蝸居在輿論的地下室里,像白客和女朋友一樣,小心翼翼地伺候頭頂的臟水。
因此評判這部電影,就不得不超越票房,從斑駁的光影里,辨析出更多的身形與人心。畢竟,這很可能是對紙媒黃金年代最后一次描摹。
最高仿的編輯部
在服裝、道具和美術方面,《不止不休》中的紙媒編輯部,絕對稱得上國產影視劇的極致。與其相比,前不久《狂飆》中對媒體和記者的描述,近乎兒戲。
《不止不休》召集了一大群媒體人——或許應該叫前媒體人參與創作,他們能提供的幫助,任何專業編劇和美工都無法企及。
最觸動我的,是男一韓東(白客)與男二黃江(張頌文)在編輯部首次見面時,黃江的面目和裝束跟我一位老朋友完全一樣:胡子拉碴,大冬天的,套著一件春秋裝的軍綠風襯衫。
2015年夏天,這位朋友因為抑郁癥去世。——去世前大概十天,他去外地采訪,吃光了抗抑郁藥物。
送走他4個月后,我寫了一篇文章紀念他,篇名就叫《豈曰無衣》,講的是,2010年夏天,他坐動車怕被空調凍著,我就送了他一件厚襯衫避寒,他非常喜歡這件衣服,以至于冬天也經常穿著充當外套。
影片中,黃江和韓東調查礦難時,特意爬伏到地上,蹭了一身灰。這很接地氣。記者為了隱藏身份,借工服甚至順走醫生的白大褂穿,在礦難和其他事故現場都不鮮見。
導演告訴我,這個創意來自一位老記者的講述:在他完成調查返回北京后,一個人走在長安街上,陽光照著他的舊衣裳,舊衣裳又一直散揚著從現場帶回的塵土。
老記者感覺,“能有這一刻,做什么都值得”。
事實上,《不止不休》也是這群老記者的作品。電影院里,我看到字幕上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多年前,這些名字都被打印在報刊的版權頁和標題下方。時空重置,離散的人又重逢,只是變了角色。
他們之中還在做記者的,已十不存一。男主角韓東的原型,跟我在南方某報社曾同事五年。至今,他離開媒體也已經有七八年了。
為一億人表達反歧視主張的記者,多年后還是要復歸世俗,在十四億人中謀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
《不止不休》中,先后有一支筆和一份報紙在北京的大氣層中漂浮。電影沒有交代它們的歸宿,但誰都知道,它們飄到最后,一定會被地心引力收編。
捉襟見肘的真相
與高仿的內景相比,《不止不休》的外景就有些捉襟見肘。影片在2019年底開拍,距離韓東與黃江邂逅,已有16年之久。北京大部分的街景,早已不是舊日面目。
《不止不休》用大量特寫鏡頭,竭力貼近那個時代那群人。走出編輯部,就用更多的遠景和虛焦,躲閃這個時代的人和景。在不合時宜中,難免無奈和擰巴。
我沒有看過內部觀摩版以院線版來看,《不止不休》最大的BUG,是對都市報權力架構,以及由該架構決定的編發流程,處理得過于簡單,甚至隨意。
最扎眼的,是黃江的角色。如果照影片所說,他是一個記者,要下一線采訪。這樣的職務,并沒有權力參與報紙的后期編輯,更沒有權力撤稿,還是頭版頭題——這在任何一家都市報,都必須副總編輯以上。
《不休不止》對此的處理,過于粗糙。不過平心而論,如果不回避報社的科層級管理,不繞開都市報的風控體系,不將黃江升級為整個報社的人格化載體,故事便無法推動。
而在此之前,黃江和韓東供職的京城時報,已經凌空蹈虛。與現實能匹配給它的權力和職責比,它更接近新聞教科書對“媒體”的定位。
在現實與劇情的夾縫之中,不難看出《不止不休》一直在努力留存一些東西。比如韓東被派出所拷在暖氣管上留置的細節,就是一次小小的控訴。
我們不要忘了,那可是2003年冬天。這一年春天,湖北青年孫志剛因為沒有暫住證,被打死在強制收容機構里。這一年夏天,國務院出臺新規定,廢止了《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
所以問題來了,按理說,韓東和黃江在討論此事時必然會提及的孫志剛事件,在電影中銷聲匿跡。
更讓人沮喪的是,韓東的原型記者在報道反乙肝歧視之后,轉到南方某報社。在入職體檢時,應該還是要檢查乙肝。
我確信,因為我在他之后入職。已經是2010年11月初,我的入職體檢定點在廣州天河區一家醫院,當時還有乙肝三項的檢測。因為這不符合國家規定,所以在抽血前,我還必須在一張承諾書上簽名,表示是我自愿主動。
《不止不休》中韓東從實習生轉記者入職,甚至連體檢都沒做。整部片子停留在一個光明的尾巴上,韓東永遠年輕,永遠熱血澎湃,這如何不讓人羨慕。
現實比想象更遠
《不休不止》還有一些細節值得商榷,我一并點一下:
京城時報的報頭,用的是宋體字,而報社門口的招牌上,報名用的是行楷,兩者不一樣,在現實中很少見;
對礦難的報道,標題起得過于隨意。更符合業務標準的,應該是“山西某某市礦難死多少人被瞞報”,即便電影中《被掩埋的真相》的主標題可以用,那么副標題“兆家溝煤礦”前,至少也應該加上“山西”以點出省別;
彪哥家門口貼的封條,印的是“北京公安局西城分局”,少了一個“市”;
影片結尾,北京西站站前廣場,出現了一塊被虛化成馬賽克的彩色大屏幕,那應該不是2003年的物件……
除了這些無傷大雅之處,《不止不休》中礦難家屬領封口費的橋段,其實更欠缺推敲。
一條礦工的人命20萬元,在當年確實是那個價格,隨著國家越來越重視礦難,在2008年左右,一條人命已經漲到了60萬 元到100萬 元。
像電影中那么輕松地突破封鎖,進入家屬群居的賓館,在現實中太需要運氣了。
首先,礦難發生后,處置方不僅僅包括礦老板,也必然有當地礦業管理部門、警方以及宣傳部門,他們遠不像片中的“賈科長”那樣好糊弄。
這些地方勢力聯手,需要應付的也不僅是家屬,更包括各路真假記者。這些“記者”中,真正和韓東一樣挖掘真相的,估計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其他都是沖著封口費而來。
在中部某省,就曾發生過幾百名“記者”在礦難后排隊領錢的盛況。一個“記者”能領多少錢,取決于其背后招牌的大小,以及掌握信息的多寡。
在這樣的利益格局中,韓東想見到家屬,會容易嗎?
即使他突破門禁,接觸到死者家屬,家屬在拿到錢后,也基本不會像電影中那么配合。這時候,他們已經和礦老板達成共識。
礦難有個慣例,在親人被困井下后,家屬首先想到的是救人。得知死訊后,就是談錢。拿到錢后,媒體就會成為礦老板和死者家屬共同提防的對象。
我知道這些,因為我曾輾轉數地,被好幾家礦難死者家屬驅趕,其中有個家屬還抽下挑水的扁擔,作勢要揮到我頭上。
現實的吊詭離奇,任何編劇窮盡想象力也無法企及。
在韓東進入《京城時報》實習一個月前,我進入河南一家都市報實習。第二年夏天,我大學畢業進入另一家都市報,沒過幾天就遇到一件慘劇。
一位礦工被困井下,人們在井口處還能聽到他用工具敲擊管道的聲音。但因為救援他的難度和開支都太大,礦方最終說服家屬接受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價碼,放棄了救援。
19年后,《不止不休》讓我想起了這位礦工在地下數百米的敲擊聲。這部以理想之名逆流的誠意之作,恐是一場最后的祭奠。
散場后,被作為原型并客串出場的媒體人,以龍套或其他身份登上字幕的媒體人,都不得不繼續從事“轉型”后的工作,投身俗常的生活。
更多故事,將永不得流傳。
(撰文孫旭陽,編輯周曉曉,首發《Vista看天下》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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